過了一會兒,便有舍人進入了楊榮的值房,道:「楊公、胡公,解公請二公去。【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楊榮和胡廣對視一眼,楊榮倒是澹定:「這便去。」
當即,二人來到解縉的值房,只見金幼孜早已在此。
論起來,無論是胡廣,還是金幼孜,與解縉都是同鄉,尤其是胡廣,更是在年少時就與解縉熟識的。
只是此時,端坐著的解縉,卻讓人有一種換了一個人般的模樣,顯得陌生。
解縉微笑道:「諸公,請。」
他端起了茶盞。
茶盞早已預備好了,大家各自端茶。
等到解縉押了一口茶,他才道:「今日殿中的情形,諸公顯然已經心如明鏡,現在陛下欽命解某一查天下之積弊,解某自然也只好領受,接下來,我意先從府縣查起,此後各布政使司,再順藤摸瓜,查至六部,不知諸公以為如何?」
楊榮微微皺眉,忍不住說出心中的憂慮道:「若是從府縣開始,再至朝堂,只怕……不妥。」
楊榮沒有細論不妥在哪裡,不過他和解縉都是聰明人,似乎彼此都能心領神會。
解縉道:「我素知楊公的意思,不過現在軍民百姓的冤情,對百姓而言,乃是切身相關。如今,已經容不得從長計議了。」
楊榮便沒有再反對,只是道:「人力、錢糧,該如何解決呢?」
解縉毫不猶豫地道:「我自會奏請陛下,調撥人手。至於錢糧,怕也需從內帑討要。」
從國庫出和內帑出是不一樣的,若是找戶部要銀子,肯定難辦,而且若是被戶部拿捏了錢袋子,事情想辦,必定是阻力重重。
楊榮沉思片刻,道:「人力……才是最麻煩的,大理寺和刑部……」
解縉卻是打斷他的話道:「大理寺和刑部……只怕不成……」
「若是不用大理寺與刑部,只恐……」
解縉笑著道:「現在陛下有意奉行長史入閣。那麼接下來,定會有不少的新進士與舉人往諸藩國。這樣一來,藩國的不少官吏,怕也要暫時調撥入朝,依我看,這些人可以。」
金幼孜聽罷,不禁為之色變。
大量的朝廷大臣,去往藩國,說白了,就是熬資歷。
而大量的藩國官吏,自然而然,也就有機會抽調入京了。
當然,這些人顯然只是暫時借調而已,而這些幾乎與大明沒有絲毫關聯的人,且家小多在藩國,此番借調,某種情形而言,其實也是另一種熬資歷,資歷足夠,回到了各自的藩國,怕又有借重和任用。
這些人與各州縣的幾乎沒有絲毫的瓜葛,可以做到秉公行事,最重要的是,他們在海外,已經受過磨礪,能力肯定是有的。
將這些人調撥來,再以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解縉來主持,這解縉,顯然是打算不破樓蘭終不還了。
解縉道:「只是不知,諸公還有何高見?」
胡廣下意識地道:「解公……這是否會過於繁瑣?」
解縉道:「好事多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等事,要急著辦,卻也急不來。此事,我另會有奏本,上奏陛下,懇請陛下恩准,只是此事,終是要知會諸公一聲。」
眾人點頭,似乎心裡都裝著心事,便沒有再多聊其他,而後各自散去。
胡廣從解縉的值房出來後,卻是又跟在楊榮的後頭,進了楊榮的值房。
楊榮似乎並不意外,等到胡廣將門關上,胡廣便道:「解公倒是把什麼都安排妥當了,倒是厲害。」
楊榮坐下,微笑道:「他當然早就安排妥了,每一步都算了個清清楚楚。」
胡廣似有感慨地道:「看來解公此番去爪哇,也算是學有所成,這去爪哇,還真有用。只是能一掃天下積弊,也沒什麼不好。」
楊榮嘆道:「他手段厲害著呢,方才他的話,還不夠明白嗎?」
胡廣有些心虛:「什……什麼話……」
楊榮道:「調撥藩國的官吏來,負責此事,這正是響應了太子殿下和張安世的章程,如此一來,不但他自己與太子與蕪湖郡王殿下捆綁,便連這清查,也算是與太子和蕪湖郡王息息相關了,這是他的後路,有了這個後路,二十年內,他也不失大學士之位。」
胡廣眉一挑,不由道:「還有這心思?」
楊榮便道:「他沒有從六部開始查,而是先從府縣,這是抓著那些地方上那些害民的贓官污吏狠狠的收拾,然後再慢慢往上順藤摸瓜,如此一來,這廟堂上諸公,終還是會滋生僥倖之心。畢竟還有時間,收拾乾淨自己,想盡辦法與下頭的門生故吏們切割開,雖然也有損失,卻也總不至於身敗名裂,因而……雖是怨憤,卻也不至於與解公魚死網破。」
胡廣驚訝地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楊榮沒理胡廣的反應,卻又道:「穩住了廟堂上這些人,將那些害民的府縣官吏狠狠收拾,這是贏得民心的舉措,他這大明包拯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以後誰若是彈劾他,必定要引起天下的公議,因而……即便有人對他恨之入骨,也絕不能拿他怎樣。」
胡廣點頭,忍不住嘆氣道:「都是吉水人……哎……」
楊榮道:「他這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不但轉瞬之間站住了腳,最重要的是,可以藉此獲得天下軍民巨大的人望,又可得到太子與蕪湖郡王的善意,你想想看,此時……天下還有誰可以扳倒他?他已有金剛不壞的金身了,何況,此番大量藩國的官吏入朝,也會使藩國與大明日漸緊密,各地的藩王,只怕對這位解公,也是頗有好感的。」
胡廣道:「真沒想到,他還有起復的一日……」
胡廣的話,聽著有些酸熘熘的,要知道當初解縉落難,胡廣可是悲傷了許多日子。
畢竟,二人不但是同鄉,而且幾乎成了兒女親家。
現如今,眼看著轉瞬之間,解縉又炙手可熱,竟不自覺的,他心頭有著幾分失落。
正所謂既怕大哥苦,又怕大哥開路虎,大底就是這麼個心理了。
楊榮適時道:「可這對新政,不無好處。這天下的風氣,是該改一改了,若是再這般下去,可怎麼得了?無論解縉出於何種意圖,對我大明的百姓,也無疑是做了一樁好事。」
胡廣想了想道:「楊公,你與解公一樣的聰明,可為何現在在我看來,你不如他。」
「我當然不如。」楊榮也不生氣,反而嘆息道:「這世上的許多事,想要想明白,其實是很容易的事……譬如解公的舉措,我想,文淵閣裡頭,是人都能看明白吧。」
胡廣:「……」
楊榮則接著悶聲悶氣地道:「可能看明白,能想明白,能深知此中三味是一回事。可真要去干,有這膽色,就必須得有破釜沉舟之心。這一點,我不如解公,這是性情所致,解公的性情之中,有銳志爭取的一面,而我……卻多是隨波逐流,雖知善惡與好壞,卻終究……只擅長順水推舟,絕非是那種鼓弄風雲之人。」
胡廣道:「所以宰輔、宰輔,解公擅宰,而楊公擅輔嗎?」
楊榮瞥了胡廣一眼,輕飄飄地道了一句:「胡公擅問。」
「你怎又罵人!」胡廣眼一瞪,氣休休的道。
天色將晚,霞彩已經落了下去,隱約已經能看到點點星光。
此時的棲霞,卻沒有感受到朝堂中的火藥味。
這裡商賈雲集,數不清的人流如織,各種吆喝和叫賣,幾乎所有的酒肆和飯館,也因到了傍晚時分而客滿。
可即便如此,沿街許多的商貨依舊還在陳列兜售。
諸多的掮客們,穿行其間,努力地招攬著買賣。
不少的商行,已經開始轉型,再不只是單一的生產和兜售商品,許多帶有投資性質的商行,已經開始效彷馬氏船行一般,開始尋覓投資,收攬資金,尋找更多的利潤。
此時,解縉穿著一件尋常的長衫,只帶著自己的世仆,穿梭其間。
世仆在後揮汗如雨,口裡滴滴咕咕:「老爺,明日清早,還要當值的,還大老遠的來此……」
這世仆是當初和解縉一道流放去爪哇的,屬於曾經共患難的人,因而……算是解縉的心腹,是以才可在解縉面前出言無忌。
解縉卻充耳不聞,到了某處絲綢行,一一摸了料子,詢問價格,這才出來。
他卻是又到對門的鋼鐵器械的商行里去,見著各色的機械,不禁對這世仆感慨道:「爪哇的絲綢,乃這裡的三倍,即便是路途遙遠,運輸費用高昂,卻也依舊可以掙個盆滿缽滿。還有這樣的機械,在爪哇聞所未聞,回頭,我該修書一封,給趙王殿下,請他想辦法,請一隊人馬來,專門來此採購,這些是好東西,拿去種植園裡,可以大大地節省人力。」
世仆不禁訝異道:「老爺還想著爪哇……」
解縉微笑道:「吾兒還在那呢,再者說……我乃大學士,自然也要關注商貿和民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關心一下爪哇,有何不可?」
世仆苦笑道:「老爺您就是勞碌命呢!」
解縉卻是臉色平靜,道:「君子在世,怎可碌碌無為?好啦,你休要抱怨了,再走一遭,便去干正經事。」
世仆頷首。
解縉走馬看花似的,宛如進入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看著這琳琅滿目的商貨,一路飽覽過去。
見時候差不多了,才走出來,此時他眺望,蕪湖郡王府,也就不遠了。
解縉道:「走吧,去干正事。」
世仆便道:「老爺是去拜謁那郡王?」
解縉直言道:「不然我大老遠的來,是為了什麼?難道真有這樣的閒情雅致嗎?」
世仆卻道:「老爺該早一些說,小的連老爺的拜帖都沒準備。」
解縉則是澹定地道:「不必,這都是外在的虛禮客套。」
說罷,來到了府前,請人進去通報,不多時,便有人請他進去。
張安世是在王府的書齋里見他,此時張安世手裡還提著筆,似乎在寫著什麼。
解縉跨進這間書齋,便笑吟吟地道:「殿下好雅興,下官見過殿下。」
張安世笑了笑,道:「倒不是雅興,也不是在練習書法,而是修書,給河南布政使司,交代一些讓他們迎接客商的準備。」
解縉顯得驚異,道:「客商?」
張安世道:「河南布政使司,現在是百廢待舉,鐵路很快就要修建起來了,水道也進行了開拓,土地現在也已分的差不多了,現在最缺的,恰恰是銀子,太平府這裡,招攬了一批客商,往河南布政使司走一趟,讓這些客商們走一走瞧一瞧,說不準,人家便肯在河南辦一些事了。」
解縉道:「爪哇那邊,若是也能奉行此策,或許會大不一樣。」
張安世搖搖頭道:「還是太遠了,若是沒有足夠的艦船,這艦船不能達到一日兩三百里,只怕大家還是不肯去的,怎麼,解公來此,有何見教?」
「有何見教不敢當。」解縉道:「來此拜謁,倒是有兩樁事。」
他說話很簡潔和幹練,或許是在爪哇時,和商賈打多了交道的緣故。
張安世終於將筆擱入筆架,落座,這才看著解縉道:「願聞其詳。」
解縉道:「其一,是一件私事,殿下可知現在各藩國的現狀?」
張安世搖搖頭:「只略知一些,卻不多。」
解縉道:「眼下藩國最需解決的,乃是國體事宜。」
「嗯?」張安世眉一挑,顯然等著他的下文。
解縉道:「當初太祖高皇帝設藩國,在藩國內設長史府和衛所,一文一武,負責處置藩國事務。也設定了藩王的屬官,這在以往,太祖高皇帝的布置,是得宜的。」
「可現在,卻不合適了,其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官位緊缺……藩國現在在海外,不必內陸,以往只需管理的乃是王府內部的事宜。可到了海外,卻是處處都要管,招攬的大量人才,卻因為朝廷所立的藩國官制問題,卻無法得到相應的安排,朝廷為了治理天下,所以設立了百官,可在藩國內……單憑朝廷設置的寥寥無幾的屬官,已無法解決問題了。」
「雖說藩國自行也招攬了不少幕僚,可這些人無名無分,時間久了,因無進身的希望,也難免灰心冷意,所以……下官以為……應該教這諸藩國,效朝鮮等國的藩屬制,設立百官。」
張安世用心聽著,心裡也有數了:「就是擴大藩國屬官的人數?」
「正是如此。」解縉道:「譬如長史,可分左右長史,其下設六司,依舊還是彷造大明體制,只是……官員的品級,有所區分。譬如大明的縣令,自然可為七品,可藩國一縣一地,則為八品,殿下看如何……」
張安世苦笑道:「這個你倒來問我,理應你奏請陛下才是。」
解縉搖頭道:「就算要奏請,也需審慎的擬出一個章程之後,再行上奏。否則貿然奏見,反而不美。殿下也有藩地在新洲,想來必也有高見。」
張安世沉吟著,道:「理確實是這麼個理,可就怕一旦官爵下放出去,各藩國隨意濫封官職,反而要出亂子。」
解縉微笑道:「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此,那麼……何不如……索性……也定下一個鐵律呢?」
張安世驚疑地看著他道:「解公的意思是……」
解縉從容道:「這個容易,要在藩國任官,必須得有秀才的功名,且藩國之內,也需有院試,由朝廷派員,前往各藩國主持院試,擬定秀才員額。除此之外……各大學堂的學員,如官校學堂、算學學堂等等,也可依其秀才功名入仕,殿下以為如何?」
張安世一聽,頓時狐疑地看向解縉。
這小黑子的狐狸尾巴,總算是露出來了。
這哪裡是增設百官,這傢伙……又是在玩一箭雙凋的把戲呢!
在藩國准許秀才入仕,某種程度,其實就是解縉分化讀書人。
畢竟解縉這一番動作,已算是將讀書人徹底得罪死了,可兵法上說,叫圍三闕一。
你要人家的命,人家會狗急跳牆的,這個時候,要給人家一點甜頭。
現在天下有許多的秀才,可秀才的功名,在大明雖有一些特權,可畢竟有限的很。
畢竟進士才可做官,而舉人勉勉強強,運氣好的話,也有做官的機會,只是對於秀才而言,卻是休想。
這數以十數萬計的秀才,自然有不少繼續科舉無望,卻也想有所作為的,這等於是……將這些讀書人,想辦法引流到藩國中去。
藩國既增加了人口,又有了一批人才,雖是秀才,不過作為官吏,也勉強夠了。
而不少不甘心的秀才,突然有了一點出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成為狀元和舉人的機會。
可天下這麼多的藩國,只要膽子夠大,肯出海,便可能博一個前程,這也算是一個甜頭。
只怕有人還是會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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