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稍稍一頓。【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而後,繼續痛心疾首道:「聖人言:古之為政,愛人為大。又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他不徐不疾,繼續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更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朱夫子再《儀禮經傳通解》中詮釋曰:人為國本,是以為政之本也,愛人為大,即愛民為大。人為國本便是民為國本。因此才有天下大治時,那麼天下就為天下百姓所公有。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既民意高於天意,若天下萬民之所向,即便是天意也需相從。至聖先師至理之中,便是告戒後人,百姓乃是國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穩固住了,則國家自然安定。」
他隨即道:「自有孔聖人以來,此後又有孟子等聖人,在自秦漢延續至唐宋,又出朱夫子、陸夫子,而有今日之儒,可何為儒家,何為至道?無非還是這民為本三字而已。」
「只是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陛下,臣在爪哇,聽聞商賈們傳言中土各種官吏士紳欺民之事,樁樁件件,都如誅心。天下怎的到了這樣的地步啊,吏治不清,則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則國家的根本就要動搖,國本動搖,天下就危如累卵,現今之狀,說是禮崩樂壞,也不為過,禮樂崩壞的結果……就是從士大夫們恣意胡為,視民為豬狗而始。」
他這一番話,聲震瓦礫。
此時的解縉,又找回來了十幾年前,在朝中揮斥方遒的狀態了。
他仿佛天生下來,就屬於那種耀眼的人,無論他站在哪一個立場,總是發著光的。
只不過從前他的光芒,不免讓張安世覺得礙眼。
可現在……這似有若無的光暈,卻教張安世覺得順眼得多。
朱棣死一般的沉默。
百官本是最喜歡這樣的大道理的,可今日,這樣的大道理卻聽的讓人不禁心驚肉跳。
「解公……」
終究,還是有人慨然而出。
眾人看去,卻是一個翰林。
這翰林還太年輕,顯然還沒有到牽涉進各種弊桉,被人拿捏把柄的時候。
正是因為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以他慨然道:「解公既說禮崩樂壞,敢問解公,禮崩樂壞的原由何在呢?據下官所知,今天下改弦更張,自修新政以來,這禮樂便廢弛了,而聖人之書,讀之者越來越少……」
解縉冷笑不語。
半響沒有回應,翰林特意提高了聲調道:「解公何以不言?」
他咄咄逼人。
解縉這才慢悠悠地道:「讀聖賢書,就可恢復周禮嗎?這我聞所未聞?」
這翰林挑眉道:「難道不是?」
解縉嘆息道:「你讀書,只讀了一個皮毛,看來……這四書五經,你雖熟記於心,卻完全無法領悟,不過是腐儒而已,實在可惜。」
說著,解縉露出痛心之色。
翰林色變。
解縉道:「《論語、堯曰》中曾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公治長》中又曰: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請問,此二句何解?」
翰林下意識地道:「這……這自然是說……」
沒等他說下去,解縉便道:「我來答吧。這是說朝廷應該鼓勵百姓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朝廷的利益,便是為民獲取利益而生。這第二句,即朝廷的根本,就在於教百姓得到實惠,需要百姓的時候,應遵守道義。」
說到這裡,解縉不屑於顧地看了一眼這翰林,面帶鄙夷地接著道:「聖人之道,博大精深,爾讀書,竟只讀了一個所謂仁義禮樂,只記住了那一句『禮』,卻是忘了,聖人通篇傳授的乃是一個『惠』字。」
他耐心地繼續道:「何謂惠?利也!以利而滿足百姓所需,使百姓安居樂業,得到他們想要的,才能天下大治。可惜你這腐儒,十年寒窗苦讀,所學的不過是言之無物的所謂禮法。」
解縉又道:「《論語、顏淵》中也有這樣的闡述,即: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可見我世代儒家,所倡導的都是使民富足,因為百姓富足,則君王也隨之富足,國家自也可進入極盛了。可你滿心想的為何物?不過是那所謂外在的禮樂,是君王用何禮,諸侯用何禮,士人用何禮?此等淺顯的學問,也敢在廟堂中高談闊論,班門弄斧?」
翰林臉色微變。
解縉道:「既然你說起了新政,那麼……這新政正是聖人的主張,聖人之道,即富民之道,聖人之道的本質在於仁,仁而愛人,方乃聖學。今我觀山東,又見新政之下的直隸諸府,誰能教百姓得到實惠,誰引導了百姓生利,可謂有目共睹。」
接著,解縉冷起了臉來,接著道:「可你這腐儒,雖是年紀輕輕,卻如冥頑不寧、行將就木的不死老翁,在此呱噪,鸚鵡學舌幾句四書五經,就敢放肆,如此妄議新政,議論聖學,真是朽木,今與你這樣的人同朝,實是平生最令人羞恥之事!」
這翰林被罵得狗血淋頭,極力想要辯駁和反擊。
可哪裡有解縉這般的氣勢,何況他這一番高談闊論,雖每一句都出自解縉口中,可每一句,卻都有章可循。
說穿了,都是論語之中記載下來的聖人之言,絲毫不給人任何反駁的空間。
張安世聽罷,禁不住大樂。
在這殿中陷入死寂之後,他冷不丁地道:「對,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心裡只有聖人!」
解縉沒搭理張安世。
卻轉而對朱棣道:「臣蒙陛下厚恩,既格外開恩,准臣入閣,那麼臣豈敢尸位素餐?懇請陛下,明發旨意,徹查天下似山東這樣的弊桉,正本清源,一掃天下冤屈。此事……臣可以文淵閣大學士之身主持,點選人員,分赴天下各府縣,翻閱舊桉,進行清理。」
解縉越說越顯得痛心,早知道這樣,他就該直接說:「陛下……不澄清吏治,百姓必受冤屈,百姓蒙冤,朝廷即便再如何利民,也不過是一紙空談而已。應效京察,對天下各州府進行一次普察,方才可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使朝廷的政令得以貫徹,百姓才可安居樂業,臣不才,甘願為前驅!」
說罷,拜下,行大禮。
於是殿中又死一般的寂靜。
京察……對於大臣而言,絕對不是好事。
大明雖有京察的制度,可除了太祖高皇帝時還算苛刻之外,此後就慢慢的鬆弛了。
畢竟,鬧的大臣們怨聲載道,實在不像樣子。
因而,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是三年一查,此後,就變成了十年一查。
十年也就算了,再到後來,純粹就變成裝一下樣子了。
何況,京察還只是根據京官來進行考察,現在解縉直接喪心病狂,居然要梳理天下的官吏和冤桉,這就比太祖高皇帝時更甚了。
張安世聽著,竟是無言。
這解縉……以前的時候就很莽,現在回朝,反而更莽了。
張安世對京察的印象頗深,因為他依稀記得,明武宗的時候,太監劉瑾,就進行了一定的改制,其中的方向,除了淘汰了一千多冗官之外,就是進行了頻繁的京察,當時直攪得雞飛狗跳,不少人因此而罷官。
更兇殘的是,劉瑾還盯上了翰林院,歷來朝廷的規矩是,翰林官一般不外任,可劉瑾直接將大量的翰林進行外放擔任地方官。
如此……就真的把清流徹底得罪了,因為清流是入閣的主力,一旦外放做了地方官,那麼這翰林的清貴身份,也就徹底的沒了,反而淪為了下乘,成了濁流。
這倒還罷了,劉瑾居然還在蔭官上頭做了手腳。
原本大明以來,所有的大臣,都會給一定恩蔭的資格作為獎勵,譬如一個二品的大臣,他的兒子,可以冊封一個官身。可劉瑾掌事,縮小了文官、勛戚的加贈範圍。即正一品、從一品有政績者,可以加贈。正二品至正五品之間的官員,無論政績如何,俱不與加贈。勛臣須有軍功、文職二品以上須政績顯著,才可加贈。如果政績平平,則無論品級高低,所有官員一律不與加贈。
自然而然,劉瑾也觸犯了眾怒,最後的結局……是凌遲處死。
朱棣本就已怒不可遏。
此時憤恨於底下竟有這麼多欺上瞞下之事,他即便知道,天下有許多的冤屈,卻不曾想,竟是到了怨氣衝天的程度。
聽了解縉之言,他眉微微一垂,道:「卿家所奏,確實關乎國本,事已至此,已不可繼續姑息了,解卿願為朕分憂,那麼就有勞解卿……」
朱棣頓了頓,又道:「下旨,解卿任吏部尚書!」
丟下這句話,不等眾臣反應,朱棣便已拂袖而去。
可一聽這吏部尚書四字,眾臣直接色變。
吏部尚書,乃是天官,不過……這裡的文淵閣大學士任吏部尚書,更多的只是一個兼職,其實朝廷已有專職的吏部尚書了。
這等於是……平時的時候,解縉是大學士,可一旦解縉需要的時候,也可以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對吏部的情況進行掌握……甚至是主導。
永樂初期的時候,文淵閣大學士更多只是擔任私人秘書的工作。
可漸漸的,隨著文淵閣大學士因為靠近中樞而日漸顯赫,而文淵閣大學士,理論上其實不過是區區五品而已。
可是隨著參與政務的事越來越繁重,為了建立文淵閣的權威,到了永樂十七年的時候,朱棣開始授予楊榮人等尚書、侍郎的加銜,算是確定了他們宰輔的身份。
一般情況,文淵閣大學士,或兼禮部尚書,或者戶部尚書。
吏部情況特殊,朱棣沒有授予,現在好了,直接授予了吏部,其心思已經不言自明了。
朱棣說罷,便再不管眾大臣,直接拂袖而去。
他冷著臉,臉上像是氣鼓鼓的,此時顯得怒氣沖沖,可畢竟年紀大了,已過了親自殺人的年齡,只是他丟下的加吏部尚書四字,其殺心已是畢露。
朱棣擺駕一走,殿中譁然。
眾臣無所適從,還有牽涉山東布政使司的大臣,更是臉色蒼白,竟是一言不發。
其餘人等,似乎也開始擔心起來。
他們原本還在想著,怎麼解決掉太子與張安世的章程,將這宰輔必起於藩國長史的事,給攪黃了。
可現在……誰還有這個閒心?畢竟……接下來就可能命和烏紗帽都要沒了,還關注什麼前程?
解縉卻是在朱棣離開後,便再也不發一言,他拜謝之後,捲起袖子,匆匆而去,目不斜視,將眾人拋之腦後。
張安世則是不理眾大臣一個個精彩的臉色,興沖沖地到了太子朱高熾的身邊。
只見他興奮地低聲滴咕道:「姐夫,姐夫,你瞧,我就說我心善吧,我已經很與人為善了,偏偏外頭總有人誤解我……」
朱高熾看張安世得意的神色,有點無語,卻不露聲色,只輕輕咳嗽一聲,依舊擺出一副太子從容之狀,只道:「別喋喋不休個沒停,要有臣儀。」
張安世卻還是興奮得難以自制,可在自家姐夫的目光下,還是勉強地點點頭,努力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而百官們,則是憂心忡忡地散去了。
那準備好的攻訐和彈劾奏疏,如今盡成廢紙。
要知道,這時候攻訐和彈劾,不但直接會站在解縉的對立面,成為這掌握了『京察』大權的解縉的主要打擊目標。
而且……還會顯得……自己可能犯了什麼事,所以想要扳倒這位為民做主的解公。
無論如何,現在還是消停一些為好!
更何況,接下來還要招架一場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鬼知道自己能不能過關。
於是眾人越想越是面如死灰,個個一臉如喪考妣之色。
楊榮幾個,也匆匆地回了文淵閣。
文淵閣里,早已有人給解縉清理了一個值房來。
解縉先至文淵閣,便到了自己的值房,而後大門緊閉。
文淵閣中的舍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的樣子,這些人耳目最靈通,此時已有些嚇壞了。
等到楊榮等人回來,金幼孜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值房。
胡廣卻興沖沖地往楊榮的值房裡去。
看著後頭跟進來的胡廣,楊榮明知故問地道:「胡公,你怎麼不回自己值房?還有許多票擬呢。」
胡廣擺出一副嚴肅的態度道:「楊公,難道沒有察覺到,朝廷要發生大事了?」
楊榮用別有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胡廣,卻是平靜地道:「是嗎?有什麼事?」
胡廣卻在此時一改方才的嚴肅,道:「解公……這般……實在……實在……哎,不知怎的,我既擔心,卻又興奮。」
擔心是可以理解的。
而之所以興奮,在於當初胡廣被河南和關中的那些官吏給坑苦了,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呢。
一想到這些傢伙……總算有人收拾了,就難免有幾分熱血難涼了。
楊榮似乎被胡廣這個樣子逗樂了,微笑道:「解公……這樣做,其實是自保,你信不信?」
「自保?」胡廣面露不解。
楊榮道:「當你樹敵太多的時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時間越久,就越危險。可解公卻又不得不樹敵,因為他乃長史入閣,族人還在爪哇,已不得不面對這些明槍暗箭了。」
胡廣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感慨地嘆息道:「解公真是命運多舛啊!」
楊榮道:「與其千日防賊,那麼不如……每日捉賊!兵法之中,有一句叫做以攻為守,就是此理,他攻的越狠,才可保自己安全無虞。所以接下來……你更要大開眼界,看到這位解公如何大開殺戒了。」
胡廣憂慮道:「這樣做,豈不是更將人得罪死了?」
楊榮卻是微笑道:「橫豎都要得罪,反正無從選擇。可若只是孤零零的防守,總是百密一疏,遲早要惹禍上身,倒不如乾脆得罪死,卻藉此機會,卻可獲得宮中的鼎力支持,畢竟……他這樣做,乃是為了清除天下之弊,解百姓之憂,他做了包拯,反而會讓他安全一些。」
胡廣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咬咬牙道:「原來如此,我還道他是性情大變了呢!原來……還是算計。哎呀,你們這些人……嘖嘖……」
胡廣說著搖頭,頗有幾分痛心楊榮人等。
心裡卻忍不住吐槽,這些人實在心眼太多,沒有讀書人單純樸質本色的氣概啊!
楊榮自是聽出了胡廣話里的意思,於是道:「少說這些,回去做準備吧。你的那些門生故吏,還有不少同窗、同年,怕到時候,都要一窩蜂來尋你解救了。」
胡廣臉一繃,十分不喜地道:「楊公將我當什麼人?他們大多都是君子,應該不會也牽涉之中吧……」
「你猜……」楊榮微笑。
胡廣眉一跳,臉色微變,卻是自己也開始變得不太確信起來。
楊榮道:「記住,接下來,千萬耳根子不要軟。舊日之恩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保持一個不錯的心態,瞧樂子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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