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唏噓不已(二合一)
空山新雨後。
天地洗滌一清,白雲似浮衣籠下,蒼梧峰那崖角奇石,蒲團上久違地有人打坐,獨臂女子也久違地心神不寧。
自劍冢擇劍已過許久,無論哪一世,周依棠自返山後便少有再來此處打坐,便是有,也往往是重大節慶,與其說是靜修守心,莫過於說是例行公事,這般敷衍了事,若是傳出去,也不會說她不敬三清,而是隨性洒然,順帶以此警告晚輩,若無此等境界,萬不可學。禪坐無論道佛兩家,皆是必不可少的苦修,佛家講禪坐,是講「當下」,是講見心中佛,故曾有一則禪宗公案,是為「野鴨子」,其中妙理在於:野鴨飛過,便剩當下,道門同樣講禪,講的「守靜」,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從靜中看萬物生生滅滅,體悟天道,由此可見,雖同樣講禪,兩家可謂大相逕庭,一家是已心見法,莫向外求;一家則是致虛守靜,得見大道;法在內而道在外,兩家之別深入骨髓,這也是為何兩甲子前佛道之爭,蓬萊道子的佛道合一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原因……周依棠這般作想,她早已是行亦禪,坐亦禪,不必打坐都能靜心,只是這一回便是打坐,也不得安寧,她幾番自語收心,可不過片刻又神遊物外,秋風拂過山巒,樹影婆娑,恰似眼下樹欲靜而風不止,周依棠深吸一氣,待風過之後,整個人定立蒲團如奇石鐵影,心神漸漸攏住,又沒來由地想起,那逆徒很久前曾誇過一句她眼皮格外單薄細膩。
周依棠豁然睜眼,吐出一口濁氣,眼眸陰晴不定。
略作思量後,她不再打坐,翩然起身,幾下便落到了一座木堂外,並無特意而做的牌匾,但算是蒼梧峰上的學堂。柱子與石基的接口生著綠芽。
法台邊上,殷聽雪原本很是聳拉地坐著,聽到有人進來後,立馬直起身來,再一想想這也不是練功的時候,肩膀又鬆了回去。
「周真人你來啦?」殷聽雪一邊說著,一邊把黃狗抱到懷裡。
周依棠環視了一圈,半晌後道:「他要來了。」
少女蹬地一直身子,不禁道:「真的?」
黃娘兒覺察到主子的情緒,這時,它也晃著尾巴。
獨臂女子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她只走到少女身邊的蒲團坐下,單手揪起那條黃狗,拋了出去。
殷聽雪「哎」了一聲,眼睛追著狗走,黃娘兒懨懨地一步三回頭,終究還是一溜煙小跑地跑遠開去。
少女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周依棠,雖說她修為高,聽不到具體的話音,但少女仍能聽到朦朧的情緒——她心緒複雜。
周依棠遲遲不開口,殷聽雪便低聲問道:「他是不是…比你厲害了?」
獨臂女子掃了她一眼,少女立即感到促狹,前者冷淡道:「沒有。」
「沒有就好。」殷聽雪頓了頓,「他可不能比你厲害呀。」
小狐狸其實有點擔心陳易比周依棠厲害,要是這樣,以後就沒人能節制陳易了,這還算小事,大不了自己多吹吹枕邊風,可周真人以後就糟了,這麼久以來,她如何不知這夫君對周真人的覬覦?
周真人是自己師傅,又是自己朋友,更是寅劍山劍甲,殷聽雪很怕她顏面盡失。
秋色帶來一絲憂愁,少女揪著蒲團蔥綠的絨毛。
獨臂女子眸子微斂,她沒有告訴殷聽雪,陳易如今到底是何種境界,二人若拔劍相向,前五十招內,他足以分庭抗禮。
思索再三,周依棠終於出聲道:「你是如何擺布他?」
「我?」殷聽雪指了指自己,「我擺布他?」
「嗯。」
「我沒擺布他呀。」
「他願聽你話。」
殷聽雪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確實如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吹起枕邊風,陳易都會或多或少聽進去。
是為什麼呢?少女不禁細思起來。
這時,許是覺察到氣氛緩和,黃娘兒探出半個腦袋來。
殷聽雪趕忙招了招手,它便撲騰地躍到少女懷裡,周依棠見了,並未制止。
「周真人這也算是…向我討教吧?」
殷聽雪懷裡抱著黃娘,試探性地問道。
「算是。」周依棠頓了頓,「很奇怪麼?」
殷聽雪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奇怪不奇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各取所長嘛,我知道。」
「知道便是。」
這襄王女果真是極聽話的,她對這弟子大抵滿意。
獨臂女子坐在面前,陰影投到面上,黃娘兒略有不安地聳直尾巴,殷聽雪呼了口氣,周真人哪怕不言不語時,那清寒的眸子也總給人帶來難言的寒意,叫人後頸發涼。
殷聽雪不太喜歡,便出聲道:「不過,聖人教習都要收臘肉呢,周真人我不跟你收臘肉…你以後能不能溫柔些?」
獨臂女子眼眸微眯。
殷聽雪立即道:「就是這樣不好,他吃軟不吃硬的,溫柔些說話,他大概都是會聽的。」
?
周依棠算是聽明白了,這襄王女是嫌她不夠溫柔,她不禁蹙眉。
而那二字與她並不相襯。
自幼上山修道,本就需清心寡欲,根淨纖塵,切忌大喜大悲,後來入劍冢擇劍,遇枯守於此劍魔吳不逾,更斬卻三屍,自此無悲無喜,長年不苟言笑,再加之束冠之時便已成寅劍山劍甲,站得太高,所見世事,儘是觀之漠然,又能有多少起伏心境?
周依棠眼瞼垂著,細思該如何是好。
既然嫌她不夠溫柔…
周依棠便睜大眼睛,單薄的嘴角往兩側用力勾起,撐出笑臉。
「汪?」
黃娘兒如臨大敵地打哆嗦。
她美則美矣,可這般笑臉太過古怪,殷聽雪也不住心裡發毛,朝周依棠搖了搖頭。
獨臂女子臉色一黑,慢慢道:「這是你要的。」
殷聽雪見她這般語氣,心裡發怵,連聲道:
「可是他想要的…肯定不是這個。」
周依棠也覺有理,二人兩世夫妻,雖隔閡不斷,可她也從來明白陳易的性子,二人都很是固執。
其實如今心神不寧的根源,她並非毫無察覺,隱約知道自己怎麼了。
陳易勝了吳不逾,而自己當年不過是平手,二人境界雖有差距,劍道卻是隱有天差地別之勢,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心境變化,周依棠如何不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人師者本應欣慰,只是周依棠卻如五味雜陳。
或許他這一世不會補天而死了,只是她的劍,當真過時了麼?
殷聽雪模模糊糊捕捉到周依棠的心緒,也不知如何是好,少女一時有點想陳易快些來,又有點怕陳易真來這麼快。
像是轉移話題,殷聽雪略感悵然道:「他什麼時候能來看我呀?」
周依棠思緒被打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要很久。」
聽她所言非虛,殷聽雪不禁道:「…他不想我嗎?」
「不想。」
「哦哦,」殷聽雪吧嗒點點頭道:「他最想你了。」
周依棠頃刻無言以對,不知說什麼。
殷聽雪瞅著她,商量似道:「他第二想我好不好?」
獨臂女子沉默片刻,起身離去,堂間只留下短短兩字:
「無聊。」
…………
太華山上。
算是一連數日來的翹首以盼,菀兒終於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陳千戶,背劍攜刀固然不錯,但並沒有人們傳言的那般神乎其神,什麼三頭六臂更是沒有,與傳言相較有些平凡,再一看,便能自他身上感受到若有若無的殺氣。
這等殺氣於素來鍾靈毓秀的太華山很不相襯。
故此一整日下來,菀兒都是對這陳千戶敬而遠之,生怕他張口就吃了自己,想到殷惟郢以他為鼎爐,心底就更是佩服了。
再一琢磨,菀兒腦海慢慢勾勒出,殷惟郢如老君騎青牛般,騎在陳易身上的模樣,那該多仙氣飄渺,想來以後的太華神女,都不會有這麼威風的了。
菀兒這孩子的想法,大致也算是太華山眾道人想法的冰山一角,相較於這孩子的天真,眾道人對陳易的認識要更加清晰,這般年紀便入了三品,以後如無意外,必是武榜前十,雖說太華山是為隱修的山門,可武榜前十仍然如雷貫耳,於景王女殷惟郢,便更是寄予厚望,上上下下已把她當作半位真人看待。
前三日齋戒、沐浴清身、焚香後,再隨殷惟郢誦經百遍,陳易總算把名字刻錄在太華山的玉牒上,二人的金童玉女之名,到此刻算坐實了。
二人在殷惟郢的小樓里住了幾日。
算是個小小的里程碑吧,陳易心情舒暢,也不在乎那些太華山人的目光和想法,長長吐了一口氣,而殷惟郢則雲淡風輕,默不作聲,在她眼裡,這是本該如此之事。
造化弄人,或許從初遇時起,她的金童便註定是陳易,也只能是陳易。
再想想那時彼此的劍拔弩張,殷惟郢更是唏噓不已。
於是這時,她就唏了一口,再噓了出來。
陳易按住她的後腦勺,倒吸一口涼氣。
大半個時辰後。
臥房裡點起了薰香,青絲床幃隨風慢搖,楠木雕鳳床上,殷惟郢喘著粗氣,無力趴在他寬闊的胸膛上,籠在二人身上的被褥勾勒出美妙的曲線。
女冠的指尖在他胸膛間畫圈。
她總是這樣,陳易虛著眸子,心湖波瀾起伏,腦海里掠過其他女子,閔寧做完便是做完了,乾淨利落,周依棠則是拒之千里,不做言語,二者倒有幾分相像,至於秦青洛…記憶以來,她都是眸中含怒,而殷聽雪就是縮著身子給他抱在懷裡,偶爾會畫一畫,祝莪倒是常畫,而且總痴痴笑,還有冬貴妃,她則是舉止有禮……陳易險些把這長發尼姑忘了。
殷惟郢見他虛眸想事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別的女人了,悶哼了一聲。
陳易垂頭掃了掃她,挑眉道:「又怎麼了?」
「你…老是跟我一塊時想其他人。」殷惟郢不滿道。
「想又如何?」陳易掐了掐她腰窩,「殷惟郢,你越管越多了。」
聽他語氣戲謔,殷惟郢眉頭輕蹙,若是以前就罷了,如今她是大夫人,又是他的道侶,不管這麼多還管什麼。
陳易如何不清楚她得寸進尺的性子,有些時候,倒不如她還是鼎爐還好,那時的她斷不敢這般使性,可也正因如此,殷惟郢才是殷惟郢,才是他家大殷。
指尖不覺間游離在女冠身上,碰到腹部時,陳易兀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想來應該出世了,也不知會取什麼名字。
天各一方,陳易悵然若失,他從前常覺自己在世上並無根基,就好像腳下沒有大地,可眼下,他有了他的血脈,一個留著他血的孩子。
「你在想什麼?」女冠問道。
陳易回過神,語氣溫柔道:「鸞皇,你覺得要個孩子怎麼樣?」
孩子?
殷惟郢有些吃驚,沒想到陳易突然提起這事,她沉吟片刻。
道人本就不易有後,更可將陰陽精華煉化,殷惟郢自是不願有後,紅塵牽絆本深,再妄加因果,何有成仙之日,便是成仙了,都不能超脫俗世。
更何況若有了孩子,他對她的喜歡豈不是會動搖?
見她搖了搖頭,失望一掠而過,但也只是一掠而過,陳易知她何其執著成仙,哪怕是委身做妾被採補時,那顆仙心也難以動搖。
話說回來,自己得了劍成天地的領悟,如果按照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自己會不會成為這一方天道,或是天道之主?
等殷惟郢得償所願飛升成仙,抬頭一看,發現老天爺就是自己。
陳易很難不笑出聲來。
想到這裡,他就更想回去寅劍山一趟,早些跟周依棠對峙一番。
「再過幾日,到了九月八,我就要走了。」陳易出聲道。
殷惟郢眸感失落,這一回一別,也不知要多久不見了。
她倒想隨陳易同行,只是太華山的修行之法,要求結茅隱修。
不過,女冠還是收拾幾分心情,明白大夫人要有寬容體諒,更何況太華神女不該做憐花惜月的模樣。
她清聲道:「早去早回。」
「你會想我麼?」陳易攥住她的手問。
「能有多想?」
陳易微挑眉頭,
殷惟郢頓了頓,本欲再來一句「不曾掛念你」,好叫他明白誰輕誰重,只是出家人不妄語,而且這話也是在欺瞞他。
見他面色不善,殷惟郢指尖微顫,忽地眼珠轉一圈,清聲道:「閔寧都不曾有我想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