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我都可俯瞰(二合一)

  第458章 我都可俯瞰(二合一)

  那燦金色天眼觸手可及間,一道的九尾虛影兀然橫欄,單首六目檮杌咆哮怒號,凶烈的氣機熊熊滾涌。

  那是道虛無縹緲的身影,如同蠟燭融化到最後,一縷凝固的燭花,觸之即滅,縱使如此,她仍橫攔在那裡。

  檮杌嘶吼間,吐出含混不清狠厲字眼:「滾!」

  濃郁陰煞的漆黑滾滾逼壓,陳易的呼吸像是被截住一半,無形逼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的眼角餘光,看見塗山氏仍立在自己身前,她一步也不退,冒著點點光亮,要吞沒陳易的黑暗都避開她去。

  檮杌再度吐聲:「滾!」

  生著九尾的女人似覺好笑,不輕不重的話音響徹天地間:「舜帝在時,你們凶族早因罪流放化外之地,人神共證,如今竟倒反天罡來了。」

  檮杌六目俱是血紅,滾滾漆黑間嗖然探出一爪,要將那女人撕得粉碎。

  女人不躲不避,手臂輕揮,九尾大張,佶屈聱牙的金文當空而出,陳易不知為何看懂了那神威赫赫的四字——天命殛之。

  驟起雷霄,一道遠雷破空,當頭砸墜檮杌身上,血光蔓延,凶獸瞬間淒聲厲嚎,通紅的六目泊泊涌血。

  檮杌猶想大肆咆哮,怒焰滔天,血液染得漆黑更加暗沉,它張開血盆巨口,拼命想將眼前虛影連同身後陳易一併吞沒。

  塗山氏冷冷道:

  「我夫禹在世時,可無你等凶族立錐之地。」

  剎那雷霄再起,如似鴻蒙初開時第一道閃電般,最純粹的一道白光貫穿檮杌。

  檮杌仍舊撐著血盆大口,猶想吞之,卻在白光過後,頓時灰飛煙滅,縷縷魔氣消弭於陳易洞府心湖間,眼前天地浮現出先前的蔚藍色彩

  陳易瞠目結舌,身形慢慢落回到湖水之上,渺渺水波漣漪蕩漾。

  他這時再回頭望向塗山氏,方才許多異象哪怕不明就裡,都一掠而過,他渾然不覺,直望著這個認作娘的女人,嘴唇嗡嗡,突然間好多好多話想說。

  塗山氏身形通透,好似會隨風而散。

  可她仍轉過頭來,不像是好久不見,只是尋尋常常地喚出一聲:

  「還不過來?」

  陳易回過神,眼眶兀地酸澀,勾唇努了努個微笑,本不想多哀戚,但終究還是抹了抹眼角。

  好半晌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走了過去。

  待到塗山氏的面容落在眼前,陳易失神看了片刻,嗓音沙啞道:「娘…」

  塗山氏低低「嗯」了聲,她姿儀飄渺,好似一不注意,就飄然飛走。

  可她眉目依舊,水波瀲灩間,又像永遠都不走。

  陳易不知第二句話該說什麼,他怕再也見不到她。

  倒是塗山氏有點不耐煩了,嗔怪道:「沒幾天不見,吃啞藥了?」

  陳易滯了滯神,無聲笑了,好半晌後出聲道:「那倒沒有。」

  「那怎麼不說話?」塗山氏盯著他看。

  陳易努嘴正欲辯解,還不待他開口,塗山氏就「哦」地拉長了音,搖了搖手指道:「你在外面認乾娘了?」

  陳易連聲否認道:「這可沒有。」

  塗山氏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旋即道:「女人可以隨便找,娘可不能亂認。」

  陳易賠笑道:「不會。」

  接著他下意識想朝哪裡看一看,還不待他看到些什麼,塗山氏便早有所料般道:

  「不必想著外面的事,在這…全都慢了下來。」

  話音落耳,陳易旋即收回視線,他也冥冥有所察覺,不知為何,在這洞府心湖上,外界都變得極慢極慢,時間就好似不再流逝。

  陳易轉過頭,終於出聲問道:「你…藏在我的魂魄里?」

  塗山氏不遮掩道:「一點殘魂,你走的時候,聽你說補天的陰謀什麼的,娘就留了個心眼。」

  陳易微微頷首,與他想的如出一轍。

  當時安後曾說塗山氏有一點殘魂留在世上,並誤導陳易那點殘魂在她身上,卻反被陳易從細節處識破,自此便否認了塗山氏的殘魂仍留於世的想法,只是當下再一想想,安後怎會無中生有地羅織一個極易戳穿的謊言,根本在於,她或許早就靠欽天監的壓箱手段卜卦到塗山氏殘魂的遺留,並且誤以為在她自己身上。

  「我還以為只是個…不著調的幻想。」陳易喃喃道。

  接著他恍然記起,他曾特意問過周依棠,塗山氏會否有殘魂存留,這前世之妻予以否定,也正是這點否定,讓他那點念想斷個乾淨。

  陳易的思緒顯化心湖間,塗山氏低頭一看,便見那張略微熟悉的清寒容顏。

  她似有所感,輕聲嘆道:「你最記得她了。」

  「…沒辦法。」陳易也見水中畫景,略有侷促,厚著臉皮轉移話題道:「娘,這凶獸到底為何而來,而且他好像…認識我。」

  那一瞬間的感覺不會騙人,陳易打從第一面見時,便覺這凶獸眼熟,而且它一來,便要掠奪他的天眼。

  再聯想這凶獸自域外而來,而自己正是旁人眼中的域外天魔……

  在這背後,到底有多少機關算盡,涌動的暗流里又有多少上不得台面的蠅營狗苟,陳易似有如芒在背之感。

  「娘被關了這麼多年,哪裡知道?」塗山氏朝水面點了點腳,「你要問下這個女人,這女人跟你隱瞞了許多。」

  陳易低下頭,朝水面深深看了眼,輕聲附和道:「壞女人啊。」

  哪怕塗山氏不說,陳易也知這前世之妻隱瞞了太多太多,有許多話,她總說一半,瞞下另一半,又或是乾脆一字不提,哪怕相處日久,陳易也總覺看不透她,彼此間雖說成婚,可說一千道一萬,仍舊無法交心深談,她好像不在乎這一世兩世。

  縱使想問個究竟,周依棠要麼會避而不答,要麼便說他這時不該知道。

  塗山氏忽地笑眯眯道:「要不休了她?」

  「她…她是世上最在乎我的女人了,除了你以外,」陳易怔了怔,倒沒想到這般田地,怕塗山氏不高興,搖頭笑道:「若是休了她,只怕找的下一個也是壞女人。」

  「總有好女人。」

  「天下的壞女人太多了。」陳易頓了頓,岔開話題道:「怎麼才不算壞女人?」

  「像娘的就不是壞女人。」塗山氏指了指自己,笑道。

  「娘你這不自賣自誇嗎?」

  「臭小子,如果不自賣自誇,你怎麼知道我在天底下待你最好?」

  塗山氏忽然罵開一句臭小子,陳易心底忽地一暖,就像他會笑罵小狐狸是傻瓜一樣,一點點話頭,心就軟和了。

  「娘,你真好。」陳易沒來由道。

  塗山氏一愣,斂袖掩嘴輕笑:「你終於知道了?」

  「一直知道。」

  「你師傅好還是你娘好?」塗山氏刁鑽問道。

  陳易猶豫片刻後道:「…娘。」

  「真懂事。」塗山氏望了望那心湖間的女子,「話雖如此,但如果她問你一樣的問題,你要說她更好,知道嗎?」

  「為什麼?」

  「不這樣騙不著女人的心。」塗山氏笑道:「儘管說,娘從不會難為情。」

  陳易思緒一時起伏不定,片刻又籠了回來。

  眼前既是他心湖,陳易抖了抖手,拂散了周依棠的容顏,湖水隨指尖輕舞,水華旋即凝聚出一坐立山巔老人之景,畫面落眼,似是覺察到此人非同一般,塗山氏的眸子皺了起來,狐尾大張,危險的氣機瀰漫開來。

  陳易望了眼外界昏黑一片,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道:

  「他要與我比劍,輸了就我死,贏了就他死,周依棠數年前曾於他打了個平手,因此傳道授業解我惑處,她說唯有抵達『物我兩忘』的境界,與天地合一,方才有一線生機,她這番話所言非虛,但是…」

  塗山氏一猜既中道:「但是你不喜歡。」

  陳易苦笑了下道:「對,我不喜歡,那要斬卻下屍,又要勞什子的無形無相亦無我,可是我…我又想不到別的辦法,想不到…更妙的境界。」

  不知為什麼,周依棠許多話他都聽得進去,唯獨她最值得稱道的劍,陳易總左耳進右耳出,倒也並非排斥,只是覺得她說得不是全對,這一回就更是如此,物我兩忘之言,暗合武道三品的煉神還虛,所謂無形無相亦無我,道盡無數禪意,然而離京前夜的佛像崩毀仍歷歷在目,陳易親手摧毀了那種忘我的武意,不可謂道不同不相與謀。

  陳易自嘲一笑道:「我口口聲聲說有更好的境界,自言我即是道,可除了這等與天地合一之法外,還是找不到出路,我的心…總是飄忽不定,一時被這個影響,一時又被那個影響,不知要飄到哪個九宵雲外。」

  「你的心不定?」

  「閔寧曾問過我,我的心去哪了,我也是那時才驚覺心不定,」陳易緩緩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塗山氏沉吟片刻,隨後問道:「人總在天地間行走,你的天地又在哪呢?」

  「在哪,不就是在這嗎?」陳易覺得這問話古怪。

  天地還能在哪,除了這裡,除了此方世界以外,又哪有別處天地……

  忽然,陳易猛地有所意識,道:「你是說在這?!」

  湖面蕩漾陣陣漣漪,溫柔的水波把吳不逾的身影揉碎,既不澄澈也不渾濁湖水間,隱隱約約浮現著一道道煙波幻影,水流溫柔地拂過他的雙膝,那一張張面孔多麼熟悉。

  塗山氏抿唇輕笑,柔聲道:「不在你心裡,又在哪裡呢?」

  陳易深吸一氣,心念浮起,水流涌動,一滴、兩滴、成千上萬滴水珠飛躍而起,交匯成瑰麗澄澈的天幕,碧空如洗,他的呼吸間泛著濕漉漉水汽,再昂頭去看,怔怔失神。

  萬籟俱靜,天穹鋪開柔和畫幅,一張張容顏越來越清晰起來,陳易憶起了許多事,看到了許多景,好似有點點滴滴迴蕩,或苦澀、或快樂、或憤怒、或悲哀…他看到殷聽雪拎著紙花想拆又不敢拆,看到離京前後女冠沾濕的衣袖,看到獨臂女子枯守墳冢邊,看到閔寧背劍攜刀,學著他的模樣行俠仗義,看到秦青洛撫著腹部的繁複面色和祝莪念信時的歡快,看到小寡婦痴痴地趴在桌前……水光瀲灩,匯成無垠天空。

  有了天了,可是地,地又在哪裡呢?

  陳易想要仰望天空,腳下卻落在空處,長久以來,他總覺自己這域外天魔終歸是域外天魔,浮在這世上,沒有根基,像是浮生一夢的匆匆過客。

  陳易懷著詢問的目光轉過頭,只見塗山氏指了一個方向,他便望了過去,天眼兀然大開,目光貫穿千里之外,向南又向南。

  目光像是一個快步的光團,滾動來滾動去,他看見一群婆子圍屋外焦急等待,低聲交頭接耳,又見那滿如小山的紅饃饃漸涼,燭光忽明忽滅,逐漸融化間凝成一朵不動的燭花,他想看看屋裡的景象,還不待推門而入,便聽見一道破開寂靜的高聲啼哭……

  像是哭在他的心裡。

  他的女兒出生了。

  陳易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腳已不在落空,他在這世上,終於有了根基。

  耳畔邊,聽到一道溫和的話音:「易兒,若人能自成天地,又何須向外求法,千尋百覓。」

  陳易心底驟然有了明悟,曾糾結於俠義,又困於京城樊籠,可這些都無關緊要,自己本就是個小家氣的人,無論過去多久,自己所求的,從來只是一個家而已。

  「是這樣…就是這樣……」

  陳易喃喃自語,以自身為圓心,他的天地兀然開闊起來,延申至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他忽然飄忽不定,腳又踏地,天地愈來愈遼闊,他凝望遠方,相隔千萬里,長風颳過又一掠既至。

  「我想去哪裡呢?」

  風從西來,又往東去,他凝神靜聽。

  陳易輕聲低喃:「心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煉神還虛,

  我心即天地。

  ………

  山巔。

  風聲嘶嘶,任天地異象,仍自狂傲搖曳的滿地芒草,兀然一停,狂風也漸漸喑啞,萬千芒草驟然深陷死寂。

  接著,

  一株株拔得筆直。

  密密麻麻,蔚然奇觀。

  圈圈芒草振斷,白茫飛舞,吳不逾豁然睜眼,渾濁蒼老的眸子炸開一抹精光。

  他轉過身,一步踏出,巍峨如山般氣勢向外推開,萬千芒草傾倒伏首,但見錯雜斷裂間,一柄古舊森寒的長劍拔地而出,從後往前飛掠到手。

  吳不逾遠遠眺望,又是一步。

  天地一道奔雷,破向遠方。

  ………

  當空之中,天昏地暗,眾仙見檮杌滅殺兩位真君,俱是心神將崩,肝膽欲碎,兩位真君來頭極大,一位是龍門派第七代祖師,一位則是重陽觀初代掌門,而這兩位德高望重的仙人都受封「真君」之號,卻死得如此輕易,他們又能如何,法台頃刻崩潰,眾仙呆若木雞,已忘了逃竄,然而,檮杌卻僵立裂口處一動不動。

  三息之後,眾仙才回過神來,化作盞盞流光倉皇逃竄,待遠去百丈,又仍見檮杌一動未動,方才各自停下。

  好半晌後,有仙人像是弄清楚了什麼,嘶聲哭號道:

  「兩大真君捨生取義,用命誅了天魔!」

  本欲回歸天地為禍的檮杌突然身死,與兩大真君的殞命幾乎同一時間,那麼答案顯而易見,此話一出,剎那自眾仙中傳開,戚聲四起,天地間一派哭號哀嘆之聲。

  輝耀天地的法寶流光一時黯淡,那邊卻依舊劍氣縱橫,敬孤真君如痴似狂,檮杌出現他分神固然不錯,但也只一剎那,此刻再陷廝殺,劍招與劍罡交錯,砰然作響,殺得好不癲狂。

  著雨一面應對來勢洶洶的劍氣,一面眼眸掃了眼懸在遠方的陳易,莫名氣機自他身上蔓延開來,難以言述,不同尋常,她旋開凌厲侵襲的劍氣,深深看上一眼,眉頭緊緊皺起。

  …自成天地?

  著雨瞳孔微縮。

  卻在這驚詫的一瞬,敬孤真君下劍愈發狠辣,兩劍交擊的巨響炸起,他破開著雨的劍招,長虹貫日,一劍要穿碎紅衫女子心窩。

  嘩!

  一道血光沖天而起,卻是滾燙的燦金顏色,敬孤真君親眼看見自己的軀殼往下墜去,劍仍向前,猶想殺之,但頭身已不在一處。

  天旋地轉間,敬孤真君瞪大的雙目倒映著白髮老人的背影。

  吳不逾停於天地間,白髮當空亂舞,未曾回頭,眉目給人行見奇峰、高山仰止的磅礴氣勢。

  他直直凝望著面前的男子。

  那人已持劍回首。

  天地間狂風陡止,彼此之間仿佛拉開一道孤聳如劍的無形絕壁。

  白髮老人嗓音喑啞道:「你是冢中枯草,還是巍然高山?」

  「枯草也好,高山也罷,」破開三品,一身武意臻至巔峰的陳易緩緩笑道:「都可俯首一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