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天下第一而已(二合一)
天穹遼闊,一灘散不開的墨團便是滾滾烏雲,幾條蜿蜒雷柱忽地抽展忽地熄滅,大小顏色各異的珠點落於天高地闊間。
遠看是密麻聚起的燦金珠點,眾仙面皆悚然,敬孤真君驟死,無人看清那人是如何出手收手,回過神來時,一抹金血便糊開天地間,愈戰愈勇、劍意近乎鼎盛的劍仙眨眼便做了無頭鬼。
頭顱當空墜下,仙軀仍然滯空,泊泊鮮血暈染在墨團似的大片烏雲上,眾仙已到作鳥獸散的邊緣,俱是大氣都不敢喘。
由遠及近的一道話音落了過來,
「都走吧,不要髒了我的劍。」
說話的是一團暗沉似草的墨彩,便是吳不逾了。
眾仙俱是猶豫遲疑,一束束身影立在空中,無人先行,與其說是仙人風骨,倒不如說是怕先跑的被先殺。
白髮老人頭也不回,語調冷淡:
「百年來井水不犯河水,孰是井水孰是河水,你們眼瞎了看不清?」
話音落下,眾仙間一派靜默,接著化作一束束流光爭先恐後地飛向天門,沒入黑壓壓的烏雲里,再也不見。
吳不逾這時直直凝望眼前之人。
他像是告知,又像是自言自語道:「閒人都散去了。」
「還有一個。」陳易指尖朝下。
吳不逾略一低眼,便見敬孤真君那碩大的頭顱昂頭直望,雙目瞪得極大,布滿了血絲,可見死前驚駭愕然。
他先後以陳易與劍甲磨礪,只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殺得可謂如痴似狂,見過山巔之景,打磨出此生以來的極盛劍意,卻偏偏一劍身死。
「是個痴劍之人,有點氣數固然不錯,但還是差得太遠,你若是能追上蕭道平,說不準還能留下一命。」
手中古劍挽了個半圓,白髮老人施施然道:
「我江湖封劍百年,見過我的劍術再死,你也算瞑目了。」
話音剛落,敬孤真君雙目顫一下後竟慢慢闔了起來。
死得瞑目,
不枉此生。
最後一個閒人已死,陳易見著雨已帶陸英和殷惟郢遠去,了卻心底的一絲顧忌,抬眼看向那形銷骨立的老人,猶記第一回上山見他如枯草,便拋下豪言壯語,待再上山時,卻見他攜草揮來,曾經這劍道高山一根芒草便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如今再一看,巍峨高山越發狹窄聳立,又化回了一株枯草。
不止他身似枯草,目光落到那古樸粗糙的劍處,也仍是枯草,與他花白的胡茬如出一轍。
陳易長長凝視,又收回目光,落到那柄染金血的劍上。
以地為鞘不知春秋歲月,長劍寒光猶勝,氣度森嚴,劍鋒處隱約如有青芒爆綻,嘶嘶砰鳴。
見他望著自己的劍,吳不逾稍提劍鋒道:「非恆。」
陳易略作回憶,記起這老劍聖曾以一柄非恆劍天下無敵手,其為上清道之徒,劍名自然出自老君之言,然而天下第一已成過去,曾經的赫赫劍名都要挖掘記憶,莫說是劍,與他齊名的樓蘭劍皇更僅剩隻言片語,真是江湖易老,千秋不到,你的傳說也不再為人稱道。
「閒人走了,你我想來不必說閒話。」陳易收攏感慨之心道。
吳不逾凝視了陳易片刻,點了點頭,直接道:「你的劍…更銳了。」
「不是劍道?」
「劍不是道,更不該妄然稱道。」老人的話語與之前如出一轍。
陳易抬了抬手中的後康劍,「我的可以。」
「坐井觀天,不知我大成境界,」吳不逾頓了頓,眯眼道:「不過你的劍意,確實是不一樣的東西。」
陳易默然,像是表示認同。
「只是不知高下,」吳不逾握著劍,破天荒地笑了笑,眼眸炸開一抹精光,「便用劍問個明白。」
後康劍已默默舉起,陳易並不廢話,問劍而已。
「小子,壓至同境,莫怪我為老不尊。」
話音落下,白髮老人大步而行,古樸粗糙的劍身提去,當空一劍驟然劈下,劍身寒光猶厲,金血灑開,陳易不躲不避迎著劍影而去。
砰!
劍光猝然炸開二人間,陳易身形一轉,順勢別過劍鋒就要橫來抹人脖子,但也落空,吳不逾踏著樹冠繞開半圈,簡簡單單再一劍,眼見沒入皮肉,陳易擰腕劍柄往下撞擊劍身,嗡鳴聲蕩漾開來。
吳不逾面容如水,收劍時手腕半點不陡,身如矯兔一蹲,手中寒光斜刺碧空。
罡風襲打臉龐,呼嘯震耳,陳易手往下沉,漆黑劍身砰地撞開寒光,肩頭一聳,氣機蔓延劍身,往下一力壓之,隨後劍鋒登時朝手臂斬去。
可吳不逾何許人也,身形飄蕩,轉眼便繞劍轉出恰好避開劍鋒的微妙弧度,反手一劍斜向陳易手臂,氣勁爆起,以彼之道還之彼身之際,非恆劍上忽多五指,猛一扣緊,拿住在半空中。
二人間交手間的磅礴氣機擴散開一扇「湖面」,氣流自下而上洶湧滾開,積壓劍池不知多少年的厚黑烏雲被擊得粉碎,天空處可見一無形裂口。
吳不逾劍身震盪,劍鋒隨二人氣機共鳴,自人五指間盪開,陳易收手不及,掌心多出一條若隱若現的血痕,二人拉開距離。
他指尖朝手心攥了攥又散開,指尖剃開鮮血。
「好劍法。」陳易輕聲道。
吳不逾淡淡一笑,出聲道:「好一個後生可畏。」
自當陽湖劍勢雷池被許齊砸得粉碎以來,吳不逾一氣化三清立於三處劍道聖地,近兩甲子來,他畫地為牢多久,於後人的劍道期望便有多高,到頭來可畏後生卻只等到半個,讓他連失望都成了麻木。
不曾想,這本該是又一個蕭道平的玄衣男子,不知經歷了何等氣運,竟悟到了新東西,不一樣的東西。
那人像是自賣自誇,忽然問道:「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劍仙?」
吳不逾蒼老的眉頭鬆弛,竟像是浮出笑意,道:「人自地看天,是井底之蛙,仙自天看地,又何嘗不是?「
他嘆出聲道:「平生一百數十年,我不曾瞧得起任何一劍仙。」
陳易像是不太滿意,挽了一個劍花,舞如黑月,他又問道:「你看我不像劍仙,又像什麼?」
白髮老人似悲似喜道:「枯草看枯草而已。」
常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吳不逾登頂之後便視若虛言,劍道魁首,天下第一,本就是群山之巔、天外高天,入江湖來數十年來始終未嘗一敗,與樓蘭劍皇一戰後更是進窺天人合一境界。然而,登頂一甲子,終是應了古人誠不我欺的老話,於那真天人而言,鬥不過草木禾秸,江湖只唏噓兩位天下第一新老交替,直言吳不逾若不接戰,仍是天下第一,卻不知不是許齊問劍於他,而是他問劍於許齊。
陳易並不駁斥,只是寧靜看天。
而吳不逾接下來的話語以劍講出,樹冠驚起無數飛葉,腳步連點間已踏葉而行,沛然劍氣凌空斬下,卷得勁風狂舞,連十丈開外也木石翻滾。
陳易以劍相抗,劍身劇烈震盪,剛別開那斬人的非恆劍,馬上脖頸微寒,便見無數飛葉中蘊含劍氣撲殺過來,密密麻麻,近乎遮天蔽日,他一腳點樹,身形向後劍舞如月,將一道道劍氣攪得粉碎,碎葉漫射,劍氣紛雜交錯,割出數十道深淺不一的溝壑!
寒光似長虹貫日,兀然從陳易要攪碎的劍氣冒出,白髮老人仿佛融入到飛葉之中,此刻才殺機驟起,裹挾無與倫比的威勢,陳易驟然停步,迎著磅礴劍勢一劍貫出。
劍尖相撞,腳下群林以二人為圓心轟然盪出一圈空洞,逸散的劍氣摧枯拉朽地將木石齏粉,只剩稀里糊塗的濃青顏色。
金石齊鳴後知後覺地震盪天地,呼嘯成風,二人身形隨震盪再度分開。
吳不逾朝前凝望,陳易發梢迎風狂舞,碎葉襲身,他身形於一派濃青間愈發巍峨,鋪展畫幅間的…
一座高山。
白髮老人握著劍,像是年青了許多,喃喃道:「我來見一見高山!」
自與真天人許齊當陽湖一役以來,他已太久不知何為高山。
吳不逾再度上前,身形飄蕩而起,無甚精妙劍術,亦毫無技藝可言,像是初次提劍的門外漢,腳步搖搖擺擺,人隨劍動,像是踉踉蹌蹌走出一劍。
劍意卻一漲再漲,攀至山巔。
陳易面容不變,提著劍,朝他大步踏前。
他要讓這老人停步,
因高山需仰止。
二人近乎同時來到同一處。
並無言語,也無多餘動作,一劍先至,一劍後來。
吳不逾與陳易身形交錯,劍鋒不知割開到了何處,他好似刺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而他的腹部也是一熱。
老人迴旋過身,腳步略微凝滯,卻驟然暴起。
遠遠不到眨眼的功夫,後康劍便從他肋下穿過,勁風交錯,那人腳步連點,數次抹去,數次現出,吳不逾的胸口鼓脹似風箱,呼呼吐氣,陳易的身形好似無處不在,所以老人的劍亦緊隨其後,劍影漫天而出,紛繁凌亂,幾乎鋪天蓋地,眨眼間便千百招交錯。
二人廝殺極快,劍法已說不清是什麼路數,腳下林木摧折,濃郁的群青暈染而開。
吳不逾的劍意仍在巔峰,不僅未見衰頹之勢,反而愈戰愈勇,氣勢磅礴得不能再磅礴。
多少年了,他多少年未曾問劍問得這般酣暢淋漓?
世人只知他敗於許齊後如入瘋魔,卻不知他劍意因此近乎涅槃,在那裡,所謂以劍成道不過空談,唯有深深絕望。
吳不逾眼眸里,只有劍,也唯有劍,然而哪怕他與天地合一,都始終觸及不到許齊的境界!
而現在,他看到了一種不一樣的東西,他要問的東西。
他看到陳易的身形抹去的次數越來越多,現出的次數越來越少,如同忽明忽滅的搖曳燭光,他愈是出劍,便愈是捉不住蹤影。
吳不逾愈發急促呼吸,劍仍不停,他在問劍,問那種東西。
他在與什麼東西問劍?
吳不逾聽到嗖嗖嗡嗡,那是揮劍的聲音。
陳易忽明忽滅了不知多久,終於,那道玄衣徹底消失,僅剩劍鋒仍在,一道劍影豎斬而來,吳不逾驟然止步,手中寒光一橫!
到了此刻,
二人所出劍招,不過一橫一豎。
天地間暈染開墨影。
金石交擊過後,老人再也不見劍鋒,忽然一空。
他到底在與什麼東西問劍?
仍能隱約捕捉到劍影,吳不逾已無心分辨,劍勢再起,不知不覺間,他的劍從巍峨磅礴,愈發輕描淡寫,無非起起落落。
一劍、兩劍,成百上千劍,來來回回,風從西來,又往東去,盡歸所出之處,耳畔邊仍有嗖嗖嗡嗡聲。
看不見劍鋒相撞,只有劍影來回,而影子彼此交錯,本就沒有聲音。
吳不逾心間海上升明月般浮起天問,
我到底在與什麼東西問劍?!
這時連劍影也消失不見了,手邊僅剩嗖嗖嗡嗡聲,忽地,天地無垠鋪開如紙,茫茫白中只剩他一點潑墨似的孤影。
我在…
與天地問劍?!
吳不逾身已停住,猶想出劍,可是劍呢…劍已經不在了,而那人的劍四面八方散了開來,成了天地將冢中枯草溫和籠罩。
於是,茫茫天穹越升越高,天地相接的山巒已模糊不清,越推越遠,老人腳下已無立錐之地,離地九萬里,不見天之高,不見地之深,如墜湖面,輕飄飄蜉蝣於天地間。
老人不再言語,連刀劍的嗖嗖嗡嗡聲也聽不見了,心隨天地一靜,寂然深深。
高下已分,
天下第一而已。
…………
鮮血淋漓而落,地上立著一血人,陳易渾身傷痕交錯,劇痛由近及遠。
他像是易碎的瓷器,猙獰扭曲的裂口密密麻麻,稍一動彈,仍有血珠飛濺,而腳下已是一派狼藉,滿山林木紛紛伏首。
與他相較,老人似乎要好得多。
僅有一處猙獰裂口。
可不湊巧的是,恰好在心胸處。
二人不知何時皆雙腳立地,陳易深吸一口氣,雙膝一軟,本欲收劍,卻猛一抬頭,只聽到蒼老話音,
「還能出劍麼?」
吳不逾猶未氣絕!
遠天之上,碧空泛起一點漣漪,如開大門,兩道白髮虛影「推門而入」,一掠而來,皆是「吳不逾」。
劍鄉劍冢劍池,三位吳不逾齊聚此地。
陳易深吸一氣,終於繃不住道:「太為老不尊了。」
旋即,他眸光依舊道:「不過都一樣。」
「不一樣。」
虛無縹緲間,兩位吳不逾朝那心被攪碎的吳不逾匯去,老人佇立原地,沙啞的嗓音拉得極長,
「我從沒有這麼好過,許齊的境界,也不過如此。」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機瀰漫開來了,陳易不住眼珠輕顫,他…也到了這等境界!
吳不逾黯淡的老眸炸起精光,嘴已嗡嗡出聲:
「再出一劍,你要看好。」
話音還未落下,陳易已提劍起身,劍鋒直貫而出。
一抹劍光卻後發先至,老人融入到劍中般緩緩而下,仿佛成了一座新的天地,斬了過來。
劍成天地。
「此劍非天成…」老人大聲道:「我成、我成!」
前聲低,後聲高,戛然而止。
陳易的劍落到了空處,預想中的金石齊鳴並未出現,再抬頭,已不見吳不逾的身影,
天地一派寂然,
卻是劍中消散了……
先由遠及近,再從劍招、劍氣、劍意由近及遠,慢慢寫意,寫了三遍,最終寫成了這一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