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所謂俠義(加更三合一)
她之所以是這時才過來,一方面是因徒步而行,另一方面,她路上發現了些有意思的東西。
雖說問劍吳不逾與自己無關,但殷惟郢並未袖手旁觀,眼下過來,便是為了將這發現告知。
可瞧瞧她看見什麼了?
女冠心間的委屈酸澀都快露到面上了,偏偏還得端著太華神女的架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邊。
若是其他人讓讓也就罷了,
只是閔寧,她說什麼也不能在這女人面前丟面。
於是殷惟郢便站定原地,候著陳易甩開閔寧走到身邊。
陳易眼下是左右為難,整個人被夾在二女中間,既想一碗水端平,又不想兩頭都得罪。
與殷惟郢是新婚一年不到,再加之從前有過維護她太華神女顏面的約定,陳易本該偏向她,可偏偏自己跟閔寧又是久別重逢,再加之二人間情意,也不該冷落下她。
陳易按了按額頭,直覺頭皮微麻,怎麼以前就沒這麼棘手呢?
就在他難做的關頭,閔寧主動鬆開了手,指尖上施了暗勁,輕輕一推。
陳易與她剎那分開一丈之遠。
他還未回頭,便聽傳音入密一句:
「我不與她一般見識。」
陳易詫異從心底掠過,旋即大步向前。
而從女冠的角度看去,是陳易反手推開了閔寧,朝自己走了過來。
殷惟郢立即勾唇起笑,原先積鬱的委屈心酸一掃而空,一陣暗爽瀰漫開來。
再低眉瞥眼閔寧獨斟獨飲的模樣,就更是爽上加爽。
陳易來到她面前,噙笑道:
「又吃醋?」
殷惟郢回過神來,本欲否認,眼波一轉,反而道:
「我從聽雪那聽說,你喜歡別人為你吃醋。」
「話雖如此,可你怎麼天天吃醋?」陳易說著,微挑了下眉毛。
殷惟郢豈不知道他跟閔寧久別重逢,暗爽過後,也有些心虛,應聲道:
「是她先挑釁我,罷了,下回我眼不見心為靜。」
她暗道這一回總算讓閔寧認清誰才是大夫人,是該見好就收,既然他最喜歡自己,那就到此為止,不僅到此為止,她還得多幾分山上人的寬宏隨性。
念及此處,殷惟郢眉平如水道:
「你之後多陪她,若是可以,也送她些禮物。」
陳易瞧見她眼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落落大方,心底暗笑不止。
正準備轉身離開,殷惟郢想起正事道:
「對了,我發現了一處洞府。」
陳易回過頭來,這劍池曾儘是全真教道士,發現洞府何其正常,有必要特意一說嗎?
只聽殷惟郢不急不徐道:「玄冥真人蕭道平之府。」
正是那山巔劍墳中,
唯一一位,只差一丈的劍仙。
………
拐過樹叢,陰雲下越過紛飛枯葉,暗沉至極的天色已是不得不點起火折前行,舉目所見儘是幽深的翠色,一棵棵參天巨樹狂野生長,好似紮根於人的屍體。
或許是為了給二人留出空間,又或是擔心被當作負擔拖累,殷惟郢先行回了絕劍窟,陳易和閔寧按著她所指的方位尋覓洞府。
蕭道平既是唯一一位只差一丈之人,那麼他的劍道所成,必然極為臨近吳不逾。
洞府中或有痕跡殘留,從他的劍道上,說不準能尋到某種機緣或是啟發,需知哪怕人再有自信,面對這前天下第一,也斷然不可能夜郎自大。
藤曼攀附根須上,緊緊捆住,層層迭迭,好似要絞斷巨木。
紛繁雜亂的掩映間,一塊爬滿青藤的石碑冒了出來。
極其端正的楷書雕刻「玄冥」。
隨著這二字落眼,隱約可聽見飛瀑直落之聲,無形間一股寒氣籠來,卻不似尋常寒氣般叫人悚然,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深遠幽寂。
類似的寒氣陳易曾體驗過,就在穿行於地府的黃泉河時。
玄冥,亦有指代陰曹地府之意。
陳易停住腳步,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閔寧以眼角餘光看去,從他的眼眸里捕捉到一閃而過的猶豫。
他果真變了,除去好色之外,變了許多。
陳易身上的有些改變,其實是極好極好的,可是閔寧卻又敏銳地看到,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之處,而這…讓閔寧覺得他活得泥濘。
猶豫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不再像以前那般隨心,不再放得開來。
絕劍窟時他手中握劍,閔寧便隱有察覺,而後看過那些道士屍身,便進一步篤定。
二人靠近洞府,只見石門緊閉,上面密密麻麻青藤纏繞,似是許久都沒人來過。
閔寧福至心靈,幾乎毫不猶豫地摸出了令牌,是先前那灰衣道人所贈。
令牌上團起暖和的光,但見千斤重的石門嗡動,某種陣法運轉下緩緩上升,青藤紛紛斷裂,曼起陣草腥氣味。
陳易訝異道:
「你怎麼想到的?」
「沒必要想,」閔寧頓了頓道:「心有所念而已。」
陳易一時無言。
正要走時,閔寧回想起先前的話,道:「你剛才說過,武功會改變人的秉性。」
「是,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那時答得很模糊,我完善完善,」閔寧挑眉笑道:「如果一個人心就在那裡的話,便是學了世上最邪門的武功,都不會離遠而去。」
陳易不禁側過臉。
「又或是說,心就在那裡,就不會去學最邪門的武功。」
陳易垂眸片刻,失笑道:「說得在理,只是世上心不變的人,又有多少呢?」
有些時候他會不經意地羨慕閔寧。
哪怕自己也說不清楚哪裡羨慕,可羨慕仍舊是羨慕,陳易偶爾會覺得這樣很好,畢竟閔寧是他的女人,偶爾又會有點不太順心……
他還記得少俠長刀滴血、衣帶飄飄自廟外走來,那時她便足夠意氣風發,現在,遼闊的江湖並未蹉跎她的意氣,反而磨礪了劍的鋒芒,更生劍氣千丈。
陳易思緒掠過之後,馬上止住,不再多想,只因閔寧已越過了他,來到身前,二人也不再多言,一併踏入到這洞府之中。
………
不過一刻鐘。
火摺子驀然滅了。
二人原來被火光拉長的身影,也瞬間消融,不過乎兩滴墨珠融入水墨畫中。
令人奇異的是,待在這裡並未讓人覺得有何危險之感,陳易覺察不到危險的痕跡,閔寧的警心之法也沒有大作,毛茸茸的漆黑擁裹著,滲出格外寧靜。
與其說是探索,倒不如說是走一段平淡的夜路。
然而,閔寧想再點起火摺子,卻發現怎麼點都點不起來。
「裡面有陣法…」閔寧出聲道。
陳易微微頷首,幽邃的漆黑縈繞著玄冥之感,好像某時某刻,深入到人內心之中,這應當是蕭道平的刻意打造。
身為武夫敏銳的視力以及洞察力,讓他們不怎麼受黑暗的煩擾。
不過,二人一路走來,莫說是見到一盞燈,便是一道劍痕,一點人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
陳易繼續前行。
團團漆黑擁裹過來,慢慢地,他聽見閔寧的腳步聲越拉越遠,可抬頭確認,閔寧又仍在身前不遠處。
耳畔的流水聲也忽近忽遠。
不對…
環顧四周,分明無一點危險痕跡,閔寧亦在身側,安然至極。
可是…
陳易的汗毛莫名倒豎起來。
他猛一回頭,手已按在刀柄上。
身後卻只有空曠幽寂。
陳易鬆了半口氣,慢慢回過頭去,而下一刻,松下的半口氣又提了上來,他的鼻尖竟嗅到陣陣熟魚香。
再一回頭,閔寧不見了!
眼前唯有一粗布麻衣的漢子雙手捧著木盆,正迎著陳易的面緩緩走來。
盆中有熟魚,燒得香氣四溢,叫人食指大動。
漢子慢慢迎來,畢恭畢敬出聲道:「大王,魚好了…」
陳易手腕猛一發力,無雜念厲嘯而出,三尺有餘的繡春刀拉開寒芒直撲漢子頭顱而去!
眼見頭顱就要衝天而起,漢子撲地往下一蹲,手朝魚身狠抓,熟魚指間崩碎中炸開短劍,漢子眸起精光,以彗星襲月之勢頭自下而上刺向陳易腹部。
陳易旋身一擰,短劍自腰間錯過,他單掌追去朝漢子肩頭一拍,骨碎之聲頃刻響起,漢子悶哼一聲,手掌一松,短劍掉落,另一隻手正欲去抓,可下一刻短劍竟自行翻起,飛躍而出,反倒貫穿漢子咽喉!
陳易手掌往短劍柄部一按,漢子身如山倒,被釘死在地上,雙目大睜,像是死不瞑目。
掃了眼四周並不再見刀劍襲來,陳易盯向漢子屍身,自語道:
「果然沒這麼簡單。」
再一看那自魚中取出的短劍,他疑惑道:
「魚腸劍?」
隨著念頭落下,莫名其妙的直覺告訴他,此人便是春秋四大俠客之一的專諸。
陳易再一抬頭,眼前的道路如同山水畫般朦朧毛絨,水墨似的漆黑映照得模糊不清,玄而又玄之感縈繞而來。
幻境?
或許。
陳易聳動聳動了肩頭,吐出一口氣,心裡除去殺死俠士的愧疚以外,竟有種沒來由的快意。
心底的感覺何其清晰,幾乎細緻入微,眼前的幻境並不一般。
「有點意思…不是嗎?」
陳易朝更深處走去。
………
僅僅一刻鐘。
陳易兀然停下,眼前甬道寬闊了不少,兩側還有溝壑,洞窟愈發幽深,原來寧靜的玄冥中多了一抹突兀的血腥氣。
他走過一座石橋。
一道黑影自左側襲出,就朝陳易肋下直攻而出,凌厲刁鑽,風聲嘶鳴。
「惡賊受死!」
怒喝聲隨劍風破來,眼見寒光就要將他洞穿,陳易的身形卻兀然一閃。
他早已暗中踏出絕巔踏雲。
把握好距離,劍刺時,第四步起。
豫讓一劍落空,不見陳易身形,幾乎是憑著本能回身刺出一劍。
這一劍好似將陳易貫穿。
然而,僅僅只刺中衣裳而已。
殺人刀落下,豫讓的頭顱沖天而起。
「還剩兩個…」
陳易拭去刀上鮮血。
………
又一刻鐘。
但見陳易走到寬闊如府邸之處,一人仗劍自遠處走來,步伐穩當,不加掩飾,渾濁如墨的殺氣自七竅縈繞周身。
聶政。
他同樣身著玄衣,身形高大,不發一言,像是道徑直走來的黑色閃電,腰間無鞘,森然的劍鋒落入眼帘。
陳易也一言不發,
二人錯身而過……
一道血光沖天而起,陳易自左肩至右處泛起道猙獰裂口,血肉淋漓,痛楚鑽心。
而聶政卻一點不疼。
灼熱的鮮血泊泊湧出,左胸心臟連著肋骨生生多出一道豁口!
陳易點穴止住身上鮮血。
聞名古今的俠士死於己手,難以言喻的快感噴涌而出,陳易重重吐出一口鬱氣,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會如此快意?!
本不應該如此…
他恍惚間想到山同城那滿是泥濘的江湖,竟平白生起股把江湖砸得粉碎的衝動。
「還剩一個…」
………
一時辰後。
陳易眼眸微抬,就見到有人在等他。
那人倚靠石壁而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身形瘦削,見陳易遠遠走來,便獨自一人擊築而歌。
相隔十丈之遠時,陳易停住腳步,出聲問道:
「你是荊軻?」
荊軻朝陳易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點了點頭道:
「就是我。」
「四大俠士之首?」
「名頭太響了,不適合我。」
陳易沉吟片刻,見他可以交流,便繼續問道:
「你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荊軻身雖瘦削,眼中卻無倦怠之意,目光尖銳,指著陳易道:
「因為你。」
「我?」
荊軻挑動築弦,刺耳清音旋即噴薄而來。
陳易耳膜嗡震,只聽荊軻繼續道:
「我們不過是玄冥真人請來的一道幻象。」
「幻象…那跟我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荊軻頓了頓道:「因為你想殺我們,所以我們就出現了,我們不過是你心境的顯現。」
陳易眉頭微皺。
想殺他們,想殺這些俠士,於是他們便出現面前?
荊軻繼續道:「你對俠義…生出了深深的懷疑。」
陳易心有所動,但不盡信,只是舉刀在前。
荊軻似乎也不想再多做解釋,他拋開五弦築,提劍就來。
被一刀傳心時,他大笑地自己喊了一句:「王負劍!」
接著頭一歪,斷了氣。
陳易低頭看了看,眉頭蹙起,再往前一看,漆黑中竟有些許微光,看來他已經抵達最深處了。
………
格外明亮。
躍動的光輝穿過甬道照在陳易身上,他半身是血,提刀帶著森森殺氣而去,景象兀然開闊平坦,卻又荒涼肅殺。
有人與他相對而立。
陳易稍微抬眸,灼熱的光輝便撲面而來,叫人想看也看不清。
那亮著、燙著……
分明一樣都渾身是血,那人卻煥發著無盡的光芒,像是…風雲過後的天空一樣。
陳易目光如水波不興,震了震刀上鮮血,朝前緩步走去,
殺,還是不殺?
他莫名猶疑。
那人卻也走了過來,平直劍身直指。
殺了便是!
迎面乍起照破一切的白芒,那人已驟然襲殺上來。
劍鋒撲來,仿佛要摧垮一切,陳易身上蔓延起如浪潮般漆黑的物質,與白光相撞,如同水火交融般冒著滋滋響聲。
陳易擰身轉刀,以極其刁鑽的角度貼著劍鋒斬去。
砰!
那人的劍兀然上挑,刀劍相撞,金石齊鳴,巨大的反震力將二人震開。
退後之間,陳易以炁御物,後康劍旋即出鞘,一劍直貫而出。
那人唯有側身,仍舊躲閃不及,瞬間穿碎他的手臂,長劍跌落。
正在陳易穩住身形時,那人卻不退反衝,單手抽刀,拉開一條白線斬中陳易腹部。
鮮血如墨般飛舞。
他強忍劇痛,一刀斜斬而出。
那人的手猛地松刀,刀刃斬斷三根手指,此時那三尺長劍飛來,猛以斷開的半掌硬生生一推!
陳易唯有強收余勢,一刀直貫而出。
煙塵四起。
兀然間渾厚鐘鳴蕩漾而來,震得人眼眶眩暈顫抖。
待嗡鳴過後。
二人的眼眸不約而同地瞳孔驟縮。
然而為時已晚…刀劍似乎貫穿了彼此胸膛……
陳易和閔寧身子都停住了,
微麻疼感自心口襲來,
手中不過枯枝而已……
二人愣了愣,幾乎異口同聲:
「怎麼是你?!」
下一刻,覺察到彼此聲音相近,二人又都停住了,最終,是閔寧先笑出聲來。
爽利的笑聲震盪洞府,陳易亦被感染,勾著嘴角笑了幾下。
二人轉頭環視這寬闊的空間,久違的寧靜玄冥傳來,只見一座繪滿雲紋和經句的銅鐘落於眼前,其頂處刻有「明心見性」四字。
除此以外,幾乎別無他物。
只剩滿牆劍痕罷了。
「看來,都是這鐘搞得鬼?」閔寧拋開樹枝,挑眉道:「明心見性…也就是,看到內心的意思?」
陳易微微頷首。
片刻他又低下眼,晃了晃樹枝,回想起方才間的一幕幕。
俠士鮮血飛濺,屍如山倒,染紅他的全身,難以言喻的快意自刀尖傳至心胸之間……但,他又為何會這般快意呢?
仿佛心有靈犀,閔寧忽地一問:「你…看見什麼了?」
「…你先說吧。」陳易默然片刻後道。
他們不過是自己心境的顯現……「荊軻」的話迴蕩到腦海里,難道他就這般厭惡行俠仗義麼,竟將那四大俠士殺至殆盡,陳易眸光繁複,到最後,還與閔寧拔劍相向,好似水火不容。
相較於陳易的壓抑糾結,閔寧洒然道:
「夏桀、趙高、秦檜、安祿山。」
陳易與她相對而立,應道:「都是惡人。」
「你呢?」
「專諸、豫讓、聶政,還有荊軻。」陳易道:「都是俠士。」
閔寧兀然沉默下來。
曾做把酒言歡的模樣,旁敲側擊地掩藏心中變化,可此時此刻又恰好滴酒未沾,拔劍相向,有些事就再也不能借醉隱瞞。
「你經歷了什麼?」她問。
「我不知道,」陳易慢慢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比之前不爽利太多,」閔寧不由問:「很泥濘……」
陳易微微頷首。
他知道自己的變化是為何,一下子許多事都頃刻相通了。
「因為你們…我比從前心軟了許多,能聽進許多話,又把太多的話當真。」陳易笑了笑道:「記不記得你說我是個大俠,離京之後…我一直在行俠仗義,可來到山同城後,又見到太多紛紛擾擾。」
閔寧耐心聽著。
「我看見那些『大俠們』,他們無不武功高強,但又空有一腔熱血,更有甚者道貌岸然、為非作歹。我也看見那些諜子們,狡猾多端,卻又士為知己者死。還有被無數仇家追殺的孤煙劍,反而很是純粹。再一看那些口口聲聲的『俠義』,委實虛偽……」
陳易目光稍微放長,輕聲道:「所以我在想……」
閔寧問:「你在想?」
「所謂俠義,無過乎榮辱。」
陳易一字一句道:
「榮我者生,辱我者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