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都有,立正!報數!」
1、2、3、4的報數聲響起。片刻後,隊長跑到何銳面前大聲答道:「報告督軍。市政府隊伍計劃出勤109人,實到109人,報告完畢!」
何銳大聲命道:「歸隊!」隨即上前幾步,走到隊列正前方。童伯康眼看何銳一身與民夫別無二致的衣服,自信的氣質竟然沒有受到衣服的影響,舉手投足間宛若統帥千軍萬馬,心中不免詫異。
「同志們,四平缺水的問題已經很嚴重。而四平還正在發展,不管是市民生活用水,還是工業和農業,每天需要的水只會越來越多。這是咱們在四平做的第一個大型水利工程,同志們有沒有信心把工作完成!」
「有信心!」上百人齊聲答道。異口同聲的吶喊刺激的童伯康心跳加速,一時甚至生出些不解。難道這些人不是普通的民眾或者政府工作人員,而是軍隊麼?
「全體都有,向右轉!出發!」何銳一聲令下,上百人的隊伍排成整齊的四人一行的隊列右轉前進。
街上,四平民眾見到隊伍走來,紛紛讓路。神色中不禁沒有不快,反倒頗為欣喜。
很快,有其他隊伍加入出城的行列,好幾支隊伍還打著旗,『四平稅務局水利突擊隊』,『四平農村幹部學習班水利突擊隊』,『四平工人學習班水利突擊隊』。隊伍都是四人一排,宛如長龍般向著四平東南方向而去。
童伯康心中後悔沒帶上照相機,遲疑間放慢了腳步,旁邊的何銳笑道:「不急,有的是機會拍照。童記者體驗一下我們的工作,就知道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承擔了什麼樣的工作。有了實際經驗,一定能寫出非常好的新聞報導。」
沿途又有好幾支隊伍加入,穿著與隊伍中的人一樣。在路邊設下的茶水攤旁,隊伍停下喝水休息。童伯康灌下去兩口熱茶,這才問道:「這條輸水渠有多長?」
「大概40里。」
也不知道是行軍累的,或者是被這個數字驚到。童伯康又有些口乾舌燥。上海號稱十里洋場,乃是極為繁華的所在。偏僻的四平縣城一條輸水渠就要修40里長,這水庫到底得有多大,才能為這個長度的輸水渠提供足夠的水源。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都黑了,童伯康只能在夜色中看到隱約的山體輪廓。一天走了40里路,真的把童伯康累壞了。在村民的家裡,柴房裡,地上鋪了高粱杆與玉米杆,上面再鋪床褥子,幾個人擠在上面,蓋一條被子睡下。便是如此條件,童伯康也覺得有了點上海旅館床鋪的感覺,片刻間就酣然入夢。
等童伯康醒來,就見旁邊已空無一人。迷迷糊糊的想了片刻,突然想起昨天的經歷,連忙爬起掀起褥子,就見自己在上海花十塊大洋買的進口背包還在腦袋下枕著的位置。打開查看,價值五個大洋的進口金筆穩穩噹噹插在放筆的皮套里。筆記本,墨水也都在。
童伯康這才放下心,趕出去幾里地,到了工地上。就見四周山巒環抱,層巒疊嶂。忙碌的眾人集中在一處山坳中,地面上雜草叢生,頗為潮濕,完全是荒山的模樣。至於湖水什麼的,完全看不到跡象。
好不容易找到何銳。因為睡過頭了,有些不好意思的上前,就見何銳正和一個胳膊上綁了紅袖箍的人對著圖紙說話。見到童伯康過來,何銳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繼續和紅袖箍對著圖紙討論。
圖紙上,三面環山的空地出口,被一條水壩在最窄的位置截斷。紅袖箍用南方口音的京腔說道:「督軍,現在的土方量就這麼多,我著實沒想到督軍竟然能動員起近萬人。今年的工作應該能如期完工。」
「放心,明年水泥廠一定能夠開始生產,那時候配合採石場,把水壩兩側斜面修好。」
聽紅袖箍用詞頗為專業,童伯康等兩人談完工作,上前說道:「我是申報記者童伯康,請問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原來你就是童記者,我是四平水利局副局長盧道明。」紅袖箍說著,與童伯康握手。
「盧局長……難道是清華大學畢業,到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留學的盧道明盧先生?我聽莫楊說過你。」童伯康激動的說道。
盧道明文雅的答道:「正是在下。」
童伯康一時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只能上下打量盧道明。就見盧道明手掌粗糙,臉曬得黑黑的,一身與民夫別無二致的衣服,腳上一雙皮靴滿是泥,髒的看不出原本顏色。偏偏看上去和那些四平政府的官員一樣精神飽滿,對自己此時的待遇甘之如飴的模樣。
見童伯康不說話,盧道明說道:「何兄,我去其他工程隊那邊。有事情晚上再聊。」
童伯康目送盧道明而去,只能想著晚上如何採訪這位四平水利局副局長。然而吃了晚飯,童伯康只覺得疲憊到了極點,和其他人一起倒在鋪位上酣然入夢。再醒來的時候,又已經是天光大亮。
童伯康對興修水利毫無理解,他今年也要30歲了。從記事起,就沒聽說過在中國有興修水利的事情,更別說修建水庫這樣的工程。
本以為興修水壩是如何有技術的工作,童伯康跟著何銳一組幹活,工作就四項,挖土、運土、填土、夯土。
雖然有萬人參與到工程之中,工地上的哨子聲,分配路線的呼喊聲,指揮抬起夯土木樁重重砸實地面的號子聲起此彼伏,讓整個工地宛如沸騰起來。童伯康習慣拿筆的手早就磨破,渾身每一塊肌肉和關節都酸痛無比,只能做在運土的小車前面拉繩子的工作。
四天後,工程隊終於休息一天。童伯康用依舊腫脹的手指握著鋼筆,在工地高處避風的所在開始採訪。
「請問盧局長,這個水庫規模有多大?」
「按照計劃,水庫庫容能夠到2200多萬立方米,如果水位蓄積到預期目標,每年可供水700萬立方米。」
童伯康的手停住了,千萬與百萬級別的單位完全超出了童伯康的想像之外。轉頭看向山坡下,一條近兩里長,幾十米寬,近三米高的夯土大堤已經成型。在大堤靠近庫區的方向,一條一米多高,幾米寬的小型堤壩也已經完成。
轉回頭,童伯康按捺住質疑的衝動,選擇了更文雅的用詞,「這個庫區容量是盧局長親自測量的麼?」
「是的。」
「盧局長,您是麻省理工大學畢業,為什麼要到四平這個地方來做這麼辛苦的工作?」
看著童伯康的神色,盧道明笑道:「我學的就是水利工程,在入學的時候,導師就告訴我,水利工程做的就是這麼辛苦的工作。等我歸國之後,除了四平之外的其他地方完全沒有修建水利工程的工作,除了來這裡,我還能去哪裡呢。不然的話,數年大學豈不是白上了。」
採訪完盧道明,童伯康興趣大起,接連採訪了好幾個人普通的村民。村民對自己和村子的描述各不相同。談到怎麼來的這裡,說法都是村長和民兵隊長選派大家前來參加修建水壩的工作。
再問對水壩的看法,村民們的回答竟然與水利局長盧道明說的一模一樣。水壩修好之後,可以解決四平地區的缺水問題,輸水渠經過的所有村鎮都可以獲得大量乾淨的飲用水。
工程總指揮與幹活的民夫竟然對同一個工程的目的有同樣的認知,童伯康更是好奇,忍不住對村民用了在聖約翰大學學習歐美採訪技巧的話術,「如果你們不來參加,會不會就分不到水?」
村民最初沒搞明白,等童伯康換了能讓村民聽懂的遣詞造句再問一下,關外大漢登時變了臉色。其中一位騰地站起身,逼近到童伯康面前,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關外口音與上海大相逕庭,可這神態動作讓童伯康完全明白對方很可能就要動粗。正不知道該如何化解,旁邊帶紅袖箍的工作人員攔住了大漢,用天津話笑道:「南方人說話和咱們北方不同。他不是那個意思。」
「那他是什麼意思?」大漢依舊不依不饒的問。
「他是想知道,大夥是不是被逼著來修水壩的。」
大漢的臉色這才稍微好了點,卻還是余怒未消的喝道:「督軍給俺們分田分地,又修水壩給村里分水。什麼都不干就要分水,還要臉麼?」
童伯康連忙陪著笑答道:「誤會了,誤會了!」便隨著幹部離開。
等走遠,幹部突然停下腳步,板著臉對童伯康說道:「童記者,你別和外國記者學好麼?難道覺得這麼問很高明麼?」
這話裡面蘊含的信息量比當面遭到關外大漢威脅更讓童伯康震驚。打量了這個一身破爛工作服的青年,就見他好像還不到二十歲,堅毅的神色中竟然有點讀書人特有的敏銳,童伯康問道:「這位兄弟,請問尊姓大名,哪所學校畢業。」
「我叫朱廣友,天津史蒂芬教會學堂高小畢業。」
童伯康心裏面著實有些震動。即便是一個不出名的幹部都是這樣的學歷,更不用說何銳身邊那些核心人物。如此一群人和鄉下村民們一起從事如此辛苦的工作,除了一個袖箍之外竟然分辨不出彼此,這等事真的是從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