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東亞同盟(六)

  陳寶琛1848年出生,於同治七年(1868年),考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歷任編修、翰林侍講。直言敢諫,連同張之洞、張佩綸、寶廷成為「樞廷四諫官」。

  出任江西學政,累遷內閣學士、禮部侍郎。中法戰爭後,推舉的唐炯、徐延旭辦事不力,坐罪降職。回鄉賦閒,發展家鄉教育事業。

  宣統元年(1909年),調入京城,充任禮學館總裁、內閣弼德院顧問大臣、正紅旗漢軍副都統,成為宣統帝溥儀的師傅,監修《德宗實錄》。

  此時陳寶琛眼見自己的學生溥儀對於回國之事遲疑不決,心中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陳寶琛試探道:「皇上,老臣在天津住了數年,親眼見到天津數年間變化。從皇上離開天津,前往日本之日開始計算,不過6年時間,天津城繁榮了十倍有餘。河北各地雖然不如天津,也皆是蒸蒸日上。以此觀之,當今天下可謂錦繡河山。」

  聽老師這麼講,溥儀不由得有些難過,還生出些莫名的慚愧。沉默一陣後溥儀嘆息道:「老師,朕……大清的錦繡河山就這麼丟了,朕真的無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陳寶琛已經確定溥儀還是沒能接受滿清復國無望的現實,想到現在中國的變化,陳寶琛心中痛苦,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就要給溥儀跪下。溥儀此時絕非當年四體不勤的少年,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陳寶琛,「老師,何至於此。」

  陳寶琛被溥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抓住溥儀的手臂,已經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道:「老臣……,老臣為官數十載,內不能安邦定國,外不能平定外患。明明國家可以威服四海,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朝廷一敗再敗喪權辱國。如此尸位素餐,顢頇無能,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皇上……」

  溥儀心中也一樣難過,卻連忙勸道:「老師,此事自當由軍機大臣與首輔承擔。怎能怪到老師身上……」說到這裡,溥儀卻也忍不住流下眼淚。

  師徒相對垂淚,過了好一陣,陳寶琛擦去淚水,請溥儀坐下,「皇上,若是何銳稱帝,皇上倒是可以遷居海外圖謀恢復。然而當今帝制已經斷絕,若是恢復大清,便是與中國為敵。若是有人想恢復滿洲,想利用皇上,皇上萬萬不要被這等賊人所騙。」

  溥儀心中一震,欲言又止。他在日本求學,的確眼界大開。以前他只是跟著老師們學習治國,其實完全不懂。在軍校中學了包括組織工學在內的許多學科,獲得了中層與高層的知識體系,才上下貫通豁然開朗,明白了什麼是帝王權術,又是什麼在支持帝王權術。所以溥儀很清楚,自己人想重新稱帝,那是天方夜譚。理論上能恢復國家的辦法,就是先有一片領地。就如當年何銳那般,先掌握東北,積蓄力量,進而圖謀天下。

  當然,這也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可行方案,溥儀也知道這其實不可能。

  只是陳寶琛如此明確的讓溥儀斷了重建滿洲的念頭,就等於告訴溥儀絕無復國可能。溥儀若是已經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他早就會選擇回國發展,怎麼可能在此事上遲疑不決。

  陳寶琛並不想勸說溥儀放棄復國的想法,他知道這等事情勸不了。陳寶琛知道,自己遇到能夠真正恢復滿清的機會,他也會盡力爭取,就更別說溥儀了。所以陳寶琛正想繼續勸說溥儀,溥儀卻先開口說道:「老師,若是我能建立如何銳般的功業,可否復國?」

  聽到這話,陳寶琛只想苦笑。卻答道:「別說建立如何銳般的功業,哪怕只是一半,全國上下定然請皇上復位。」

  說完,陳寶琛就見溥儀抿著嘴唇不吭聲。雖然陳寶琛不想打擊溥儀,卻不得不硬起心腸繼續說道:「然而當下,陛下非得建立更勝過何銳的功業。所以,老臣還請陛下儘早歸國從政。只有如此,陛下才能儘早為國效力。」

  溥儀早就考慮過這條路,當下局勢若是早些年的亂世倒也罷了,現在何銳政府已經建立起了秩序,若是想在何銳的秩序下搞出溥儀的名望,何銳政府絕不會允許。所以溥儀早就死了這條心。既然無法靠中國國內的力量解決問題,能依靠的就只剩下國外。

  正在想,就聽陳寶琛勸道:「皇上,老臣知道皇上在日本定然學業優異,眼界大開,能將整個世界納入謀劃,但皇上最終要爭取的還是中國之主。當年孫文謀逆,南方逆黨皆等孫文帶著大筆錢財從海外歸來,孫文歸來之時一文不名,眾逆黨便對孫文陽奉陰違。最終反倒是被袁世凱當了大總統。如果皇上遠離中國,中國不知皇上之名。便是中國有變,也只會讓國內如袁世凱之流獲利。」

  溥儀當然知道陳寶琛說的沒錯,但是真的承認了這件事,那麼就等於溥儀承認復國完全無望。溥儀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承認這種事情。

  陳寶琛見溥儀如此,不得不問道:「皇上,老臣知道皇上學業有成,所以想請教皇上幾件國際上的事。」

  溥儀這才答道:「還請老師發問。」

  「當下的日本可否會與中國為敵?」

  溥儀心中苦笑,若是日本肯與中國為敵,溥儀就不考慮回國了。他答道:「不會。」

  「那麼法國、蘇聯可否肯與中國為敵?」

  溥儀非常無奈,搖搖頭,答道:「不會。」

  「英國與美國便是要與中國為敵,他們可否能打贏?」陳寶琛追問。

  溥儀在日本陸軍大學上學的時候,學校里教授戰略學的時候,就進行過這樣的戰略推演。美國想進攻中國,只能靠海軍。美國海軍雖然有5的比例,但是日本海軍也有75的比例。所以美國海軍的太平洋艦隊完全沒有能力擊破日本海軍,占領日本。自然無力對中國發動進攻。

  如果是英國想進攻中國,就必須先殲滅中國在上緬甸與阿薩姆的軍事力量。這需要英國現在英屬印度投放200萬陸軍。光是徵兵、運兵的錢,英國政府現在的財政只怕就撐不住了。但是英國必須這麼做,因為失去了印度的英國,與被閹割的太監沒什麼分別。

  對中國來說,最糟糕的局面不過是英美聯手對中國發動進攻。但是想英美想對中國開戰,就需要得到法國的支持,至少讓法國中立。法國的宿敵是德國,英美想說服法國,就得接受法國肢解德國的計劃。

  一旦德國被肢解,成為一堆小國。法國很自然就會成為歐洲大陸的霸主。英國幾百年來的戰略,都是打擊試圖統治歐洲大陸的霸權國家。英國寧肯丟掉印度,也不能允許歐洲大陸上出現一個霸權。而美國雖然與歐洲大陸隔著一個大西洋,也不會樂見歐洲大陸出現一個統一的勢力。

  如果英美賭一把,認為法國不會插手與中國的戰爭。只要英國的陸海軍主力離開歐洲,英國就要冒一個巨大的風險,丟掉印度的同時,還被法國控制了歐洲大陸。

  日本陸軍大學戰略推演的結果,中國現在的戰略局面十分優越,周圍各國要麼與中國有安全互信,要麼已經走在戰略合作的道路上。存在戰爭風險的國家,又因為對華開戰的戰略風險太大,所以不可能對華開戰。

  這樣優越的戰略局面並非天上掉餡餅,而是何銳以敏銳的判斷,以及對時機的精準把握,在法郎地位處於低谷,法國金融疲軟無力之時,果斷與法國建立起了經濟合作關係。通過合作,法郎重回能與英鎊、美元一較短長的位置,法國基於本身根本利益的需求,只能堅定支持中法准同盟關係。

  日本陸軍大學戰略課教官極力稱讚中法合作,認為這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經典案例。中國作為歐洲的域外國家,通過完全和平的手段達成了戰爭都未必能達成的戰略構建。中法聯盟構建了法國在歐洲的經濟強勢,促進了中法在世界範圍內的合作,還在不動刀兵的情況下排除了域外勢力對東亞的介入。這無疑是戰略構建上的扛鼎之作。

  溥儀知道何銳這個戰略絕不是針對他,但是何銳為了中國而推動的中法准盟友戰略,的確給溥儀的復國戰略製造了無法逾越的困難。如果英美無法構建出擊敗何銳的戰略,那麼英美為什麼要支持溥儀復國?

  陳寶琛並不知道溥儀已經擁有了理解戰略的能力,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會感動到拍案而起吧。但是陳寶琛歷經世事的雙眼也看出了溥儀的確對藉助外國勢力復國失去了信心。這讓陳寶琛安心了不少。

  滿清雖然並不情願,至少選擇主動放棄皇權。如果滿清遺老遺少們一旦成為了叛國者,社會中敵視清朝的暗流頃刻就會爆發出來,滿清所殘留的一切必然遭到徹底清算。作為滿清的忠臣,陳寶琛不希望滿清的結局是這樣。

  溥儀此時並沒有注意到老師的反應。即便只是復盤戰略思考,就讓他感覺精疲力竭,心情也變得格外沉重。戰略判斷在中國被稱為「廟算」,一旦失敗,很可能導致太廟被毀的結果。

  溥儀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還有一個想法,卻不敢說出來。明明知道這個想法其實不靠譜,但是在絕望之中,這個想法卻如同救命稻草一樣變得愈發醒目,以至於溥儀怎麼都沒辦法把這個想法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隨著與這個念頭抗爭,這個念頭反倒膨脹起來,躍躍欲試的想脫口而出。為了憋住這個念頭不出口,溥儀費了好大的精力。

  陳寶琛見溥儀數次欲言又止,便說道:「皇上可有什麼要與老臣說的?」

  溥儀已經忍不住先舔了舔嘴唇,又咬了咬嘴唇。實在是忍不住,終於壓低聲音說道:「老師,何銳喜歡拋頭露面,行蹤也容易知道。若是由一支忠心耿耿的人馬突然發難……」

  只是說到這裡,陳寶琛已經騰的站起身。84歲的老頭子已經怒目圓睜,他大聲問道:「這是哪個狗賊給皇上出的主意?!」

  溥儀被老師的氣勢給壓制住了,竟然不敢回答說是自己所想。但除了這個辦法之外,溥儀已經想不到任何能夠扭轉當下戰略局面的任何可能。滿清到現在覆滅了21年,北洋政府在這21年中算是三易其主。袁世凱、段祺瑞+徐世昌、何銳。何銳真正執掌天下可以從1924年開始,到現在不過8年。殺掉何銳無疑是唯一能夠改變中國局勢的可行方案。如果何銳死了,天下定然會重回紛爭動盪之中。何銳手下一眾從龍之臣現在都是三十多歲到四十五歲之間,面對巨大的權力,這批人絕不會輕易讓給別人。必然會爆發激烈的內部火併。

  面對何銳,溥儀覺得自己只怕真的不行。但是面對何銳的部下,溥儀覺得自己只怕還是有與其較量的能力……

  「皇上,你說啊,到底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陳寶琛幾乎能算是怒吼的聲音打斷了溥儀的思考,讓溥儀身子一顫。

  而陳寶琛此時只覺得渾身仿佛遭到雷擊,又仿佛被烈火炙烤。活了84年,20歲就考上進士,進入朝廷為官,陳寶琛64年來什麼事兒沒見過呢!所謂的忠義,所謂的悍不畏死都是狗屁。只要被抓,沒有一個不是只求活路。

  ……不,陳寶琛這輩子只知道一個人,那就是太平天國的石達開。當年石達開遭到駱秉章欺騙,以投降換取部下活命,被判處凌遲處死之刑。凌遲處死是真的要割千刀,石達開受刑中一言不發,不呼痛,不求饒。親眼見到之人皆震驚,以為其肝膽為鐵鑄。

  滿清的遺老遺少中哪裡有這種人?只要他們真的刺殺何銳,只要被俘定然會招供。根本不用考慮這些人見事情不成,立刻服毒自盡。

  而且即便是這些人真的有勇氣服毒自盡,不泄露消息。一群滿人去刺殺何銳,怎麼可能不被人看明白是怎麼回事。

  如今中國民間幾乎家家都請了何銳的畫像掛在廳堂內,世人皆以為何銳再造山河,功勞堪比秦皇漢武。如果何銳沒死,或許何銳還不會太過分。也就是滿清遺老遺少盡數覆滅。即便何銳死了,他手下的那些人可沒死。這批人第一件事必然是要為何銳報仇。到時候滿人定然沒了活路,前滿清官員中至少一半只怕逃不掉族誅。

  陳寶琛盯著自己的學生溥儀那心虛的神色,只想能直接從溥儀的腦子裡讀出到底是誰給溥儀出的主意。突然,陳寶琛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便意識全無。

  溥儀看著自己的老師陳寶琛此時如同一座怒目金剛般盯著自己,只覺得後背的襯衣已經被汗水浸濕。他本來只是完全想不出辦法,才這麼隨口說了一句。溥儀自己在軍校讀過這麼多年書,怎麼可能不知道想刺殺國家元首到底有多難。而且中國不比歐洲那種刺殺成風的地方,真以為何銳會如同奧匈帝國那個傻瓜皇儲費迪南大公一樣故意找死麼?

  費迪南之所以被刺殺成功,是因為他跑去塞拉耶佛這個敵國的大城市。何銳便是拋頭露面,也只是去農村、工廠、學校、礦山、軍營等地方。以何銳現在的聲望,那些地方的人民將何銳視為皇帝,甚至是視為天子。刺殺之說就是個大笑話。

  看著老師如此氣惱,溥儀卻也不敢說話。只想等著老師先消消氣,然後把這個話題糊弄過去算了。

  但是老師卻以一個手指溥儀的姿勢一動不動,沒多久,老師身體開始微微晃動,片刻後就以一種如同斷線木偶般的姿勢頹然倒地,頭還磕在椅子上,發出咚的一聲。

  溥儀嚇得連忙上前想扶起老師陳寶琛,卻見陳寶琛雙眼只睜開細縫。細縫中只見白眼球,不見黑眼珠。嚇得溥儀已經衝著房門大喊起來,「快來人!快來人啊!把人送去醫院,快送去醫院。」

  片刻後,溥儀清醒過來,他直接扛起老師陳寶琛,拉開門就往外走。卻沒想到保姆已經趕到門口,兩人撞在一起。溥儀忍著下巴上的劇痛,對著痛苦的捂著腦門的保姆喊道:「快開門,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