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長津湖(五)

  周樹人讀著《地緣政治初解》中文版,只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過於起伏。對於周樹人來說,這感覺並不多見。每一次出現,都源於內心不同感受在互相對立。

  合上《地緣政治初解》,周樹人正閉上眼嘗試尋求內心對立的源頭,就聽外面腳步聲響,教師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眾北大教師扭頭看向進來的人,立刻有人招呼道:「錢教授。」

  進來的人乃是國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導師錢玄同,錢玄同與老師們打著招呼,直奔周樹人這邊,到了桌邊,看到桌上的《地緣政治初解》,錢玄同連忙說道:「豫才兄,你這裡果然有一本。」

  周樹人字豫才。其實周豫才是周樹人的本名,後來才改了。豫才則成了周樹人的字。

  看錢玄同有些著急的模樣,周樹人把書推到錢玄同面前,「德潛,便與你先看。」

  錢玄同本想推讓一下,又覺得不妥,便連忙謝過。把並不厚的書本拿在手中,錢玄同自我打趣的笑道:「我也是湊熱鬧。這書在書庫里放了數年,之前何銳當了東北大帥,外交上頗有建樹之時,他的書被人追捧過。那時候我卻自詡清高,不想湊熱鬧,現在是不湊熱鬧也不行了。」

  聽到這話,好幾位北大教師輕笑出聲。正如錢玄同所說,在1914年前後,天津的國立北洋大學堂校長趙天麟博士將何銳的著作刊印,按照大學的規矩,將這些研究著作送到各個大學乃至高級中學圖書館。既然是國立北洋大學堂校長推薦,各學校都將其收在自己的書庫中。

  幾年來,隨著何銳數次出名,短期內引發了對他研究著作的閱讀熱。不過何銳這樣的督軍大帥並不招人待見,尤其是清貴的大學教授,不少人是抱著批判的態度去讀。加上何銳地位日隆,而何銳執行的政策爭議太大,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評價。

  但這次著實不同,何銳竟然與日本開戰。雖然不少教授認為何銳擅開戰端,對國家不利。不過當下的社會氣氛是傾向於國恥教育,除了少數公認的親日派跳出來表達反對,大多數教授們即便有成見,也不願意出來說什麼。

  錢玄同拿到了書,反倒不急著走。他拉了張凳子坐到周樹人身邊,從周樹人放在桌上的煙盒中取了一支東北出產的『四平牌』香菸,又給周樹人讓了一根。周樹人倒是不在意,四平牌香菸價格非常親民,讓喜歡菸捲的周樹人獲得了菸捲自由。等周樹人用東北產的打火機給自己與錢玄同點上煙,錢玄同問道:「豫才兄,何銳發了號外,全殲日本關東州3萬關東軍,加上駐紮在東北各地的日本駐東北租界日軍,共4萬日軍被全殲。這消息可信麼?」

  周樹人也拿不準。這畢竟是4萬日軍,又有堅固要塞,不到三天就予以徹底殲滅。關東軍司令河合操中將在關東軍司令部中空地上切腹自盡。戰鬥中被俘、自盡、被擊斃的日本將官有十餘人。當年滿清舉國之力與日本作戰,戰果也遠比不上何銳兩天多的戰鬥。非得尋找,只有千年前大唐極盛時代的白江口之戰可與之媲美。

  既然錢玄同問了,周樹人只能答道:「若是想確定真偽,只有等日本公布戰報才能知曉。」

  聽到這話,錢玄同嘆息一聲。周樹人從這嘆息聲中竟然聽出些遺憾的味道,不免有些好奇,「德潛,你素來不願關注何銳,不知對他此舉如何看?」

  聽周樹人詢問,錢玄同神色有些複雜。不過錢玄同素來欽佩周樹人,又不喜隱藏自己的觀點,便答道:「豫才兄,何銳在關外製定的教育制度,包括強制義務教育,高等教育,成年人再教育,我真心佩服。前年北方大旱,不管何銳出心如何,畢竟接納數百萬流民,救了至少十萬百姓性命。從那之後,我便決定再不談論此人。然而此次何銳擅開戰端,定然引發日本舉國反擊,何銳真的能贏麼?」

  周樹人也擔心這個,索性問道:「德潛以為何銳能贏麼?」

  錢玄同本想說不能,卻說不出口。其他北大老師對周樹人與錢玄同的態度很感興趣,有人就插話進來,「錢教授,何銳做事難以捉摸,總是與眾不同。若是說他勾結洋人,何銳與日本開戰。若是說他堅守氣節,他邀請各國前去關外投資,還出錢出力救助白俄難民,與外國人打得火熱。除了教育救國做的認真,何銳在實業救國、科技救國方面的態度難免引人非議。至於文治……唉……不說也罷。」

  此言一出,不少北大老師紛紛表示贊同。

  周樹人完全能理解這些人的看法,大部分文人對何銳的看法就是如此。至於周樹人,自有自己的看法,也不願意與其他人談及。在周樹人看來,何銳與文人期待的明君大不相同,卻與史書上記載的明君十分類似。

  身為教授中國小說史的北大講師,周樹人很清楚文人的喜好。在小說中出現的唐太宗,動輒等著別人『救駕』。而歷史上的唐太宗率領三千玄策軍,就敢對十萬敵軍發動沖陣。不談那些小說,只說歷史事實,到底是唐太宗前去救那些大將,還是大將們救唐太宗,因為史料不多,很難講。就周樹人來看,唐太宗率隊救別人的可能更大些。

  何銳在東北親自培育軍官和部隊,這就已經不是文人喜歡的君主。至於何銳制定的種種政策,無一例外都是目的明確,法度森嚴,又有著很強的可執行性。在文人看來,這何銳是個徹頭徹尾的法家!

  提起法家,自然是商鞅、韓非,是暴秦,是焚書坑儒。雖然中國歷代朝廷『外儒內法』的組織模式是寫進史書里的,可文人們此時就不提這些了。

  軍人統帥起家,政治上走法家路線,何銳在文化上則提倡『勞動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至於個人特色,何銳更是新派到另類的地步。他有名有姓,卻沒有字,屬於文人眼中的白丁。別人稱呼何銳,只能稱呼其黨政軍頭銜,一副草莽派頭。

  不管哪一點,何銳都不是文人喜歡的對象。

  見周樹人沉默不語,錢玄同也覺得有些無趣。他站起身說道:「豫才兄,你可否看完這本書了?」

  「瀏覽過幾遍,卻不得要領。」周樹人率直的答道。

  錢玄同很佩服周樹人的學問,也不管周樹人謙虛,直接說道:「等我讀完,便前來請教。」

  見錢玄同要離開,講師裡面有人問道:「周先生,不知日本有多少軍隊?」

  周樹人在日本留過學,卻也沒注意過這些數字,便搖頭表示不知。那位講師繼續說道:「日本到現在不過損失了4萬部隊。按照號外所說,東北軍正在與日本駐朝鮮軍交戰。便是何銳大勝,前後不過殲滅十萬日軍,對於日本來說,只怕算是小敗吧。」

  這話讓周樹人都無語了。任何時代,十萬人精銳被殲滅,不僅不算小敗,更是震動國家的大事,甚至能稱為動搖國本。

  不過周樹人並未反駁。畢竟這些年中國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四萬萬同胞的說法幾乎是,年年講。剛結束沒幾年的歐洲大戰,各列強國家動員兵力動輒數百萬上千萬,每一場大戰役打下來,傷亡百萬。與之相比,十萬這個數字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周樹人站起身對錢玄同說道:「已經晚了,德潛,我與你一起回去。」

  兩人走到校園中,錢玄同停下腳步,「豫才兄,你以為何銳能贏麼?」

  周樹人摸出煙盒,給自己與錢玄同各點了一支,卻沉吟不語。就周樹人所見的日本,實力真的不容小覷。何銳若是能打贏日本,就證明了周樹人對日本力量的判斷是錯的。周樹人並不認為自己必然是對的,但這樣的變化著實令他有些迷茫。

  錢玄同見周樹人依舊不吭聲,索性說了心裡話,「豫才兄,若是何銳真的能打贏日本,統一中國指日可待。然而何銳要建立的中國會是如何,我竟然完全想不出來。東北政府中雖然也有趙天麟趙先生這樣的大賢,更多都是何銳按照他的選拔制度遴選的人員。想為國效力,第一步竟然是政治審查,查三代。這……這與滿清又有什麼分別?哪裡有新時代的氣象!」

  周樹人這才想起,政治審查也是文人對何銳的厭惡之一。文人們批評這些的時候,並不提滿清甚至是民國其實也一樣。滿清時代非得祖上三代里有過功名的人才有資格考功名,民國則是需要『名士』才能有地位。東北政府的政治審查據說恰恰相反,除了理工科人才之外,出身勞動人民的人才能通過政治審查。文人會喜歡這種政治審查才怪了。

  錢玄同說了這麼一通,又嘆口氣,「唉……豫才兄莫怪,我也是胡思亂想,說出來心中好受些。至於這一仗,我是真心想看到日本被打敗,以證明我中華有人。之前屢戰屢敗,只是當朝者無能,而非我中華落後。至於其他的,等日本被打敗後再議也不遲。」

  「正是如此。」周樹人終於開口應道。錢玄同所說的也是周樹人的想法,即便何銳有諸多令人不快的地方,在中華能否振興面前就完全算不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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