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下午七點,一輛汽車在東京的法國餐廳『二葉亭』門外停下。侍者早就看到這輛掛著軍牌的車,立刻迎出來。
車門一開,永田鐵山與岡村寧次走了出來。永田到了駕駛座旁邊,把一盒在路邊買的章魚丸子遞給了司機,「今天太感謝了。你回去吧,我今天不用車了。」
司機是一名中士,他本就聽說過永田的大名。今天見永田拜訪的都是大人物,更確定了永田的身份。見永田如此客氣,連忙滿口感謝的接過禮物。
打發走了司機,永田鐵山與岡村寧次在侍者的引領下到了包間,裡面已經坐滿了軍人。
小畑敏四郎、東條英機、河本大作、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磯谷廉介等二葉會成員已經先趕到了這裡。
『二葉會』的名字就源於二葉亭餐廳。一群年輕的非藩閥系的軍官團結在皇太子(裕仁)周圍,以推翻山縣有朋為首的藩閥勢力為目的組成。
見永田進來,眾人紛紛上前問候。永田揮揮手,「先上菜,我與岡村君餓了一整天。」
眾人聽到這話,哈哈大笑,氣氛立刻輕鬆起來。日本武士講的是禮貌,在舊時代,哪怕是肚子裡餓了幾天,也得叼著根牙籤或者細樹枝什麼的,精神抖擻的走在街上,看上去仿佛剛吃完一頓無比豐盛的大餐。
二葉會的成員們又以日本駐各國使館武官為主,都接受過外國禮儀教育,更注意體面。
然而永田鐵山與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會如那幫老古董一樣,把這些虛套放在前面。而是該吃吃、該喝喝。所以聚會中雖然也會有爭論爭執,卻是在一個相當溫和的氣氛下。
青年軍官們風捲殘雲的把飯菜一掃而空,目光很自然的落在了永田鐵山身上。東條英機倒是第一個開口,「永田君,在下先恭喜永田君出任駐朝鮮軍軍需次官。軍需次官往往負責預備隊指揮,永田君是我等中第一個出人頭地。定然前途無量。現在陸軍省與參謀本部中許多人喜不自勝,認為兼併滿蒙的時機已到。不知永田君怎麼看?」
其他人聽著東條的語氣,都明白東條是怕自己的看法被批駁,才用所謂的許多人『認為兼併滿蒙的時機已到』為理由。當然,東條也沒說瞎話,二葉會成員們雖然沒有那麼樂觀,卻也比較願意相信日本能從這次戰爭中得到好處。
二葉亭是法國餐廳,飲料卻是茶。永田神色從容,喝了口茶,這才問道:「東條君,何君進攻關東州,帝國接下來會怎麼做?」
東條英機立刻答道:「調動朝鮮駐軍進攻鴨綠江。」
「如果駐朝鮮軍沒能打贏呢?帝國會怎麼做?」永田鐵山繼續問。
東條英機有些意外,他不相信日軍會失敗。但永田鐵山在二葉會中頗有權威,東條英機不得不答道:「自然會派其他師團參與進攻。」
永田鐵山點點頭,「我等能想到,何君也能想到。東條君以為呢?」
東條英機稍微一愣,已經有些明白了永田鐵山的意思。永田鐵山好像認為,這場戰爭不可能是一邊倒的局面。
永田鐵山覺得二葉會裡面不少人看法其實和東條英機一樣,也就不讓他們自己瞎想,主動說道:「諸君,我今日拜見了許多高層人物,他們對此次戰爭的看法其實都很樂觀。我著實不明白,他們的樂觀原因何在。日清戰爭,日俄戰爭,都是帝國謀劃許久,主動發難。主動權其實在我。此次局面完全相反,可那些人竟然刻舟求劍,以為之前的勝利單純因為帝國的實力強大。上層的心態,與傲慢自大的清國上層與沙俄上層有什麼分別?也怪不得何君敢在此時主動進攻。」
不少二葉會成員愣住了。作為一個創立之初就以打倒派閥為目的的組織,永田鐵山抨擊上層們尸位素餐,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如果青年校官們認為上層英明神武,推翻他們幹什麼呢?
然而永田鐵山現在所說的是另外一回事,青年軍官們都為這話裡面的意味感到了不安。
小畑敏四郎是元老議員男爵小畑美稻之長子,是二葉會裡面唯一華族出身的男子,也是一直在與永田鐵山爭奪二葉會主導權的人。
既然永田鐵山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小畑敏四郎神色陰沉的問道:「難道何君認為他可以擊敗帝國?」
永田鐵山搖搖頭,「何君的戰略目的是統一中國,他不用擊敗帝國,只要在與帝國進行兩年的消耗戰中保持不敗,帝國就可能被迫與何君議和。即便何君的實力會遭到極大損失,但中國軍閥中還有誰敢對抗何君的軍隊?何君將統一中國時候要付出的代價用在與帝國開戰之上……唉!何君是從解決問題本質的角度入手。」
小畑敏四郎只覺得怒火從胸膛直衝腦門,黑著臉問道:「難道永田君是在稱讚何君麼?」
二葉會不少成員也有同樣的感覺,心中的不快幾乎難以遏制。不過相對於小畑敏四郎。二葉會成員更相信永田鐵山的判斷,就耐著性子等待永田鐵山的解釋。
永田鐵山搖搖頭,「田忌賽馬,以下駟對上駟,以中駟對下駟,以上駟對中駟。二勝一負便是勝了。當下日本帝國在東北亞絕無敵手,此為上駟,然而海軍在此次戰爭中沒有用武之地,贏了,對戰爭也毫無影響。因為軍費的原因,帝國中陸軍乃是最弱,是為中駟。東北軍以陸軍為絕對主力,是其上駟。只要東北軍能與帝國陸軍打平手,帝國實際上已經處於下風。」
小畑敏四郎氣鼓鼓的聽著,兩次想打斷,卻還是沒那麼做。
岡村寧次對東北的優勢十分不忿,卻不得不承認永田鐵山說的有理。在永田鐵山點菸之時,追問道:「帝國的下駟是什麼?」
永田鐵山嘆息一聲,「我對社會主義的異端邪說十分厭惡,不過何君治下的東北,的確人人有飯吃,都得到了政府的照顧。若是受苦硬熬,從上到下,人人都能承擔戰爭壓力。我們統制派要達成的,就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制度。以當下帝國局面,貧者掙扎求存,權貴財閥視公帑為私家之物,竭力聚斂。日本承擔戰爭的能力是帝國下駟。若是能短期擊敗何君,奪取滿蒙,帝國有巨大收益,局面還能維持。若是戰爭持續兩年,甚至更久,不用何君在戰場上獲勝,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在戰爭期間破產的百姓,就足以動搖國本,讓帝國無力繼續下去。何君認為的必勝之道,就在這裡。」
聽到這裡,連岡村寧次都有些聽不下去了。不是永田鐵山說的不對,而是永田鐵山冷酷的描述出了一個十分現實又無比可怕的未來,這種未來是可能發生的。
永田鐵山並沒有停下,他站起身,心情沉重的說道:「今日拜見的上層,皆沒有意識到局面的危險。何君發出的開戰宣言行文用詞十分精準,東北軍對關東軍宣戰。雖然宣戰理由傲慢無禮,那不過是何君為了激怒帝國上層採用的手段罷了。當此之時,關東軍只怕已經救不了。上層鬼迷心竅,跟隨著何君的指揮行動,急令駐朝鮮軍北上進攻鴨綠江地區。我料,駐朝鮮軍只怕凶多吉少。一旦關東軍被殲,駐朝鮮軍殘破。帝國在未來半個月內,還有力量對付何君麼?何君就可趁著這寶貴的時間,布置防禦,完成社會管制,準備迎戰帝國後續援軍。而且冬季將到,會大大增加作為防禦一方的力量。唉……制定正確的作戰計劃,就該如此。」
東條英機覺得永田說的內容能理解,卻不能接受。不過東條素來敬畏永田鐵山,便用不至於激怒永田鐵山的語氣問道:「永田君是不是過於高看何君了?難道滿蒙之地雖然肥沃廣袤,也不至於治理數年,就能與帝國抗衡。」
永田鐵山看向東條英機,在他銳利的目光下,東條英機不由得垂下目光,不與永田鐵山對視。
永田鐵山繼續看向其他二葉會軍官,就見大家或多或少都不服氣。永田鐵山朗聲說道:「諸君,此乃我個人的推斷。這推斷是否正確,數日內就可知道。我等乃是同志,不要為此事爭吵。等待結果就好。」
二葉會的眾人此時都氣得夠嗆,卻又深知自己沒辦法與永田鐵山的見識相提並論,都不再說話。
永田鐵山繼續說道:「我受命出任駐朝鮮軍軍需次官,明日就出發,諸君,我先告辭了。」
說完,永田鐵山叫上副官岡村寧次一起出了門。剛走到門外街邊,磯谷廉介就從二葉亭追了出來,「永田君請留步。」
三人站在路邊,磯谷廉介問道:「永田君所說,我真不希望是真的。不過事情若是真的如永田君所料,我等要如何應對?」
永田鐵山神色中終於露出些無奈,「局面若是到了那般地步,那位大人一定會私下找你等詢問。若是磯谷君有幸能私下面見那位大人,就請磯谷君轉告我的看法。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何君以傲慢言辭發表宣戰,並非何君傲慢,而是何君料定,帝國高層狂妄自大,又自卑敏感。以如此言辭刺激帝國,帝國高層定然會力求速勝。何君以逸待勞,占盡便宜。帝國精銳損失眾多,必然要徵兵,大量生產武器。局面就進入何君的預期,雙方比拼起國家承受戰爭的能力。所以,請務必轉告那位大人,此時帝國要穩住,從容圖之。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說,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
磯谷廉介很認真的學習過《孫子兵法》,知道永田鐵山的話裡面引用了許多孫子兵法的內容。但是具體出自那些篇,磯谷廉介也記不起。不過磯谷廉介本來非常相信永田鐵山,這才追出來的詢問,聽永田鐵山強調了大日本帝國如此危險,心裏面也不願意談下去。
帶著複雜的不快心情,磯谷廉介答道:「永田君,在下知道了。那位大人若是要見在下,在下一定轉達永田君的話。此去朝鮮,路途遙遠。在下祝永田君與岡村君一路順風。」
三人分別,岡村寧次跟在永田鐵山側後。今天一整天,岡村寧次都過的很不開心。恭恭敬敬低聲下氣的拜見那些『國賊』,尋求他們的支持。向還算有見識的高層講述日本面對的危機,還有如此悲觀的預測戰爭發展。每一樣都是岡村寧次極為不喜歡的。
正因為情緒遠比別人更早憤怒,此時岡村寧次反倒冷靜下來。他沉默的走了一陣,問出了心中疑惑,「永田君,你為何一定要帶上石原莞爾去朝鮮?」
「岡村君,當下帝國上層已經不用多說,少壯派分為兩派,一派是我等,為各級校官。一派則是士官學校畢業的尉官與士官。尉官與士官們每日與士兵在一起,他們地位不高,人數卻是最多的。你莫要小看石原莞爾,他多年來聯絡這些尉官士官,又組建了一個什麼基金,在尉官士官家庭生活拮据之時提供幫助,已經是實實在在的派系。若是我不帶上他,難道等局面大變的時候,讓石原莞爾乘勢而起麼?」
岡村寧次並不待見石原莞爾,便不再多說什麼。又走了一段,他才開口繼續問道:「永田君,若是局面真如你所料,國內局勢會出現什麼大變?」
永田鐵山聽到岡村寧次的話,心中有些遺憾。雖然自己能看到很多事情,但是畢竟出身普通家庭,並沒有派閥那種天然的豐富人脈。岡村寧次已經算是永田鐵山的鐵桿,打仗的水平是有的,搞政治的能力相當弱。
然而此時,也沒其他選擇,永田鐵山慢慢的解釋道:「按照規矩,如此大敗,定然要有上層負責,很多位置會空出來。繼任者為了爭奪權力,必然要儘快獲得勝利。此時,定然會有些看不明白局面的校官們以為機會已到,跟著他們的上司卻蠻幹。而我等同志雖然是校官,卻沒有出任各個部隊長官,等我等有機會的時候,局面必然十分倉促。所以,我等必須拉上石原莞爾一系,在我等收拾爛攤子的時候,擁有可戰之兵。」
岡村寧次又沉默的走了好一陣,才開口:「那豈不是讓石原莞爾一系有了做大的機會?」
聽到這話,永田鐵山停下了腳步,轉向岡村寧次。便是在夜色中,岡村寧次也能感受到永田鐵山嚴肅的氣場,不由得就以立正的姿勢站直了。
就聽永田鐵山語氣嚴肅的說道:「岡村君,我等追求的是日本繁榮昌盛。若是上層如此顢頇,與他們精誠合作也沒問題,更不用說石原莞爾一系。只要我等能為帝國解決這次危急,戰後,我等定然成為帝國中堅,到了那時候,石原莞爾一系跳不出我等手掌心。」
岡村寧次今天的心情著實糟糕,甚至對永田鐵山生出許多不滿。便是如此,聽了這話,岡村寧次依舊感嘆於永田鐵山的心胸氣度,對永田鐵山的敬佩反倒增加了一些。
此時,是東京晚上8點,街頭路燈已經完全亮起。擺攤的,開店的,讓街道兩邊燈火通明。
在大連,在旅順,則是晚上7點。兩座城市內完全實施了燈火管制。城區漆黑一片,居民們躲在家裡,門窗緊閉。
在城市邊緣,火光在各處閃動。那是槍炮的火光,東北軍在下午3點終於徹底擊破了關東軍第二旅團在金州地峽的防線,殺進了由大連與旅順組成的關東州核心地區。
雖然夜色降臨,東北軍卻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部隊開始在旅順與大連的市區展開巷戰。每一道火光都是槍口噴出的槍焰。關東軍也知道最後的時刻來臨了,他們不僅沒有退縮,反倒頑強的與東北軍在城市外圍防線上進行交戰。
此時,距離10月7日上午9點過去了34個小時。距離72小時的規定戰役結束時間還剩下36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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