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4月14日,全都穿著外交官華麗西服的中國代表團精疲力竭的回到巴黎的住處。
中國代表團由五名全權代表組成,分別是中國政府代表陸征祥(時任外長)、顧維鈞(時任駐美公使)、施肇基(時任駐英公使)、魏辰組(時任駐比公使)和王正廷(原在美國,代表南方軍政府)。
進了房間,曾經努力表現出堅強的代表團成員們疲態盡顯。作為資深外交官,五名代表都感覺到事情已經向著日本期待的方向發展,這並非是日本代表牧野伸顯在國際法上有什麼不得了的能力,而是日本作為列強,有太多籌碼可以交換。
即便是代表南方軍政府的王正廷都沒想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最初他決定死死盯住局面,不讓北洋的那些外交官出賣南方軍政府。到現在,王正廷已經想不起來當初的念頭,他急切的問顧維鈞,「顧兄,威爾遜總統突然改變了主意,卻也應該有爭取他的可能吧?」
顧維鈞無奈的搖搖頭。到了此時已經沒什麼好隱瞞的,「威爾遜總統此行的目的並非是主持公道,而是想讓列強接受他的十四點和平原則。現在義大利已經退出,威爾遜總統需要更多國家支持他。」
「我們中國會支持他!」王正廷幾乎是喊出來的。
其他幾位外交官神色中都是苦澀,中國的確會支持威爾遜。但大家心知肚明,此行的目的並非是支持美國總統威爾遜,而是為了獲得山東的利益。如果能夠全面收回山東,果斷拋棄威爾遜總統也不是不可以。
相同的,威爾遜總統也是為了自己。如果能讓他在巴黎和會上獲得成功,放棄中國的利益也沒有什麼問題。
最終,顧維鈞痛心的嘆息道:「弱國無外交!」
作為外交代表團的團長,民國外交部長陸征祥同樣痛心疾首。萬念俱灰之間,陸征祥突然想起了東北政府主席何銳。這位聲名鵲起的年輕人在陸征祥離開瀋陽之前用風輕雲淡的語氣說道:「巴黎和會上,列強一定會將山東權益交給日本。想來陸部長也明白這些吧?」
陸征祥只覺得無比悲哀,原本他就篤信基督,面對如此局面,很早就有當修士的衝動幾乎遏制不住,恨不得現在就掛冠而去。但心靈的動搖並沒有維持多久,陸征祥還是硬撐下來。如果不能奮鬥到最後,陸征祥不甘心。
同樣不甘心的不止陸征祥,其他四位外交官同樣露出不甘的神色。但不甘中卻有著絕望。事情到了現在地步,這些熟練的外交官都明白靠自己改變不了什麼。先是王正廷站起身,疲憊的出門而去,其他外交官也帶著同樣的神色離開了陸征祥的房間。
顧維鈞沒有走,他關上門,低聲說道:「陸部長,何上將說過,政府一定會要我們簽字。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在下是斷然不會簽字。」
陸征祥又是一陣心如刀絞的感覺。三年前在袁世凱命令下,陸征祥作為代表簽署了《二十一條》,簽署了條約後,陸征祥感到身心俱瘁,他對袁世凱說:「我簽了字,也簽了自己的死案了。」
此時聽顧維鈞如此說,陸征祥冷冷的說道:「若是讓我簽字,斷然不行!」
顧維鈞已經知道事不可為,又相信何銳的預言。此時這麼說,是因為擔心陸征祥會迫於政府壓力而簽字。聽陸征祥態度堅定,顧維鈞向陸征祥點點頭,起身而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顧維鈞拿出鋼筆刷刷點點寫了一張字條,起身出門去了。巴黎的街頭燈紅酒綠,已經恢復了舊日巴黎繁華的五六成。顧維鈞完全沒看,直奔兩條街外的旅館。進到旅館二樓,啪啪的敲打212的房門。門很快開了,出現了一張中國人的臉。顧維鈞把字條遞給那人,轉身就走。
那位中國人盯著顧維鈞的背影看了一陣,轉身回去,將字條交給屋內正在開會的其他人。大家聚集在一起看過之後,皆是嘆息。雖然這些中國人也都罵帝國主義沒一個好東西,卻並不顯得特彆氣惱。
作為東北派來歐洲的工作組,同志們都相信何銳率領著大家一定能夠打敗日本,收回中國所有權力。
很快,無線電報就把消息發回了瀋陽。巴黎的時差比瀋陽晚了大概八個小時,此時是巴黎下午十六點左右,瀋陽不到早上八點。東北政府常設電報很快接到了電文,在八點二十分鐘左右,何銳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電報就已經隨著其他文件一併放到了何銳桌上。
何銳看完之後微微皺起眉頭。原本何銳對五四運動的興趣非常有限,此時情報收集的足夠,何銳才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
既然巴黎和會的消息基本確定,何銳思索著給段祺瑞寫了封信。無論如何,何銳都不太希望爆發皖系與直系的大戰。國家元氣能多保留些就還是多保留些。所以何銳寧肯再給段祺瑞一些勸告。
寫了一陣,何銳還是停下了筆。段祺瑞這傢伙做事也是很扯淡,只是比較起其他軍閥而言相對不太扯淡而已。
1918年初,日本向段祺瑞控制下的北京政府提供了大量貸款,並協助組建和裝備一支中國參戰軍,其貸款還被用於安福國會龐大的賄選開支。
同年9月,北洋政府與日本交換了關於向日本借款的公文,作為借款的交換條件之一,又交換了關於山東問題的換文,其主要內容為:
膠濟鐵路沿線之日本國軍隊,除濟南留一部隊外,全部均調集於青島。
關於膠濟鐵路沿線的警備:日軍撤走,由日本人指揮的巡警隊代替。
膠濟鐵路將由中日兩國合辦經營。
北洋政府在換文中,對日本的提議「欣然同意」,駐日公使章宗祥向日本政府親遞換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中國對德宣戰,與日本同為戰勝國,但德國在山東的權益不僅沒有收回,反而被日本擴大了,這一換文成為巴黎和會上日本強占山東的藉口。
何銳本人對於各種國家之間的合作並不牴觸,但是段祺瑞這傢伙把錢用在賄選,搞他的『安福系』,何銳就覺得非常扯淡。以段祺瑞的水平,的確不用指望他用這筆錢搞建設。但是段祺瑞用這筆錢來組建軍隊,它不香麼?
只要手裡有兵,收買議員的成本會降低很多。段祺瑞偏偏要捨近求遠,真的是無能之輩。
想到這裡,何銳繼續刷刷點點的寫下去,寫完後瀏覽一遍,才簽了字。
4月19日,何銳的親筆信送到了段祺瑞面前。段祺瑞打開看了片刻,已經變了臉色。他把信拍在桌上,對幕僚喝道:「把何銳上次寫的信拿過來!」
幕僚不知道何銳又怎麼得罪了段祺瑞,不過何銳此時已經是大人物,有專門的位置存放他的信件。很快,信就送到了段祺瑞面前。
段祺瑞仔細看著,終於恍然大悟。何銳的上一封信是由陸征祥送來的,段祺瑞當時還沒完全讀懂。此時結合了何銳最新的信件,段祺瑞才明白過來。一時氣的站起身,背著手在花廳里來回走動。
幕僚鋪開兩封信快速瀏覽,這才明白段祺瑞為何如此氣憤。不過幕僚一年多來,每天都要讀《東北日報》,潛移默化之中也有了些感悟,便小心的上前勸道:「總長,卑職以為何銳所說的民間崛起,未必是對總長不敬。他所說的或許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段祺瑞怒道:「若是按何銳所說,國家養這些學生讀書,他們不思報效就罷了,還會鬧事。難道我真的要信何銳所說,煽動學生鬧事的人竟然沒起到主要作用?」
幕僚不敢吭聲,也不願吭聲。就他所見,何銳是花了筆墨講述前現代國家與現代國家的區別。現代國家拒絕人身依附關係,國家的作用是推動經濟發展,進而出現責任政治。
段祺瑞現在的怒罵,恰恰如何銳在信里所說,段祺瑞覺得學生們享受到國家提供的服務,就與段祺瑞之間形成人身依附關係。段祺瑞是上,那些學生是下。居於下者要為上位者服務,換取上位者的青睞提拔。
幕僚低下頭,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幕僚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再向段祺瑞進言已經毫無意義。
段祺瑞又氣惱的走了幾圈,總算壓下了怒氣。與幕僚想的不同,段祺瑞此時的憤怒源自於恐懼。由於段祺瑞精心謀劃,多方聯絡。總算是在大總統徐世昌,國會,以及北洋派系內搞出了一個平衡,讓國家能比較流暢的運行起來。
做到這樣的局面,自然讓許多人心中不快。段祺瑞覺得何銳既然想當大總統,自然不樂見如此局面,寫信過來一口一個『段老總』的提醒段祺瑞,其實是為了試探與威逼。
段祺瑞甚至生出懷疑,何銳是否就是鬧事的背後主使。想到這裡,段祺瑞對幕僚命道:「把教育總長叫來!」
此時的教育總長乃是傅增湘,這位前清進士當了一年半教育總長。任職期間總統一易,總理三易,傅增湘的教育總長牢而不動。
段祺瑞率直的問道:「請問傅總長,當下京城大學內有多少來自關外的學生?」
傅增湘完全沒想到段祺瑞竟然問起這麼個問題,一時不知道段祺瑞是什麼意思。不過教育總長負責的是教育內容,怎麼可能知道各個學校的學生來源。只能答道:「在下便回去向各校詢問。」
「問詢後把名單送上來!」段祺瑞板著臉命道。
傅增湘對這個命令既不解又不滿,聽段祺瑞的意思,難道是要抓人不成?
回去之後,傅增湘倒是真的下令各個學校,要他們統計來自關外的學生。關外並非是一個讀書風氣很盛的所在,京城大學則雲集了全國各地的優秀學生,傅增湘覺得人數只怕不多。
等各學校真的把關外學生人數送來,傅增湘覺得不可思議。各個學校的校長都是人品貴重之輩,他們會不寫,卻不會胡寫。按照各校提供的數字,在京城各大學讀書的關外學生人數居然只有十六人。
即便關外學生再少,也不該少到如此地步。傅增湘還是搞不明白段祺瑞的心思,卻覺得段祺瑞定然有的放矢,就命人把人數給段祺瑞送去。
此時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段祺瑞的不快早就消散了。看了這個數字後只是覺得非常不解,不過就這麼點人,著實不像是能鬧出什麼大事的樣子。
至於何銳到底怎麼想的,段祺瑞也已經放棄考慮。何銳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他手下那十二個師的東北新軍。到現在為止,完全沒聽說何銳有調動人馬的消息。至少未來一兩個月內,何銳應該不會有什麼行動。
而且此時段祺瑞也有些別的煩心事。真的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段祺瑞的兒子與段祺瑞的三姨太搞在一起,此事還需處置。
至於何銳向段祺瑞預言,全國都會因為中國沒能在巴黎和會上收回山東權益而動盪。何銳願意做驚人之語,段祺瑞決定任由何銳說去。
5月4日上午,段祺瑞的幕僚急匆匆趕到段祺瑞的書房,進門就說道:「總長,學生們上街遊行了!」
段祺瑞一愣,卻沒有發怒。思忖片刻,段祺瑞冷笑一聲,「竟然讓何銳說中了麼?」
幕僚知道段祺瑞並不是真的發問,也沒有回答。只是在心中對何銳料事如神的能耐頗為訝異。回想何銳信中所說,『……若是總長以為事情背後有人挑撥,只怕未必如此。國民都認為中國作為戰勝國,理應收回山東。知道談判不成,被日本拿走山東權益,自然憤怒。還請總長能事先疏導……』
事情既然如何銳所料發生了,幕僚最不解的是何銳為什麼要事先警告段祺瑞。這麼做對於何銳能有什麼好處?
何銳這邊也是第一時間接到了消息。看著短短的電文,何銳忍不住嘆息一聲。難道段祺瑞竟然完全不明白事情有多棘手麼?
段祺瑞能有今日的地位聲望,很大原因是他的確在歐洲大戰中做出了正確的站隊選擇。但是這虎頭蛇尾,顧頭不顧腚的應對方法,足以證明段祺瑞完全理解不了現代國家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成為戰勝國的外交成就轉眼就成了段祺瑞喪權辱國的罪證,好牌也讓段祺瑞自己給糟蹋了!
接下來,何銳只希望北洋裡面千萬別出現不長眼的,主動挑戰東北。如果真出現那樣的蠢貨,何銳為了自己的政治聲望,也只能對北洋發動一些軍事行動。這就違背了何銳的本意。
在何銳的謀劃中,東北要保持非常低調的態度,直到對日本開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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