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腿錫兵沉著臉、帶著江舫,從凌亂一片的書架迷宮中轉出時,南舟正坐在棋桌旁的地板上。
他的一隻腳謹慎地抵著門縫,似乎是擔心門突然關閉。
門外透出的光像是藤蔓,沿著他的腳腕一路攀援,明煌煌投在他的身上,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光本身。
屬於江舫的故事,正規規矩矩擺在他的膝蓋上。
南舟和那具乾屍坐得很近。
乾屍早就坐僵在了凳子上。
誰也不知道它在這裡呆了多久。
它衣裳朽爛,皮膚剝落,只能勉強維持住一個人架子。
它的背因為長期面向棋盤,佝僂得像是背了一口鍋。
即使如此,在光照入的時候,它還是不顧身上落下的皮屑和肉塊,努力掙扎著從棋盤上抬起臉來,渴望、貪婪、滿懷看向外面的光明。
這是它窮盡力量,所能達到的極限了。
江舫出來時,南舟正試圖跟它搭話:「你在這裡多久了?」
乾屍:「……」
南舟:「很久了。你應該也是遊戲玩家。」
乾屍:「……」
南舟:「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乾屍:「……」
南舟:「你好?」
南舟的鍥而不捨,讓他明明看上去清冷到不食人間煙火的臉顯得極為生動可愛。
獨腿錫兵把江舫放下,一步一步蹦躂著,又去書架深處找李銀航了。
遊戲結束了,緩慢地從書中吸納回自己記憶的江舫含了淡淡的笑意,走上前去:「在聊什麼?帶我一個可以嗎?」
南舟停下了和乾屍的單方面聊天,看向了江舫:「你剛才很危險。」
「大意了。」
江舫徹底解散了在毆鬥中鬆散開來的蠍尾辮,一邊重新編弄,一邊輕描淡寫道:「本來計劃只被吃到十九歲。最多到二十二歲。」
變數,就落在半個小時一巡邏的錫兵身上。
如果棋局能夠一擊翻盤的機會,出現在錫兵不能出動的半小時內,那才是最穩妥的。
南舟還是不贊成他的冒險舉動:「還可以再等等。」
江舫無所謂地聳聳肩:「它們已經決出三盤勝負,我才等到了這個機會。錯過這次,誰知道再等到一個理想的『將軍』局面,還需要多久?」
說著,他輕輕歪了頭,又對南舟露出一個燦爛無匹的笑容:「再說,我信任你,不是嗎?」
不知為什麼,南舟好像不大願意直視他。
他含糊應道:「唔。」
然後,他把膝蓋上的江舫的書遞還給了他。
江舫接過來:「你有偷看嗎?」
南舟搖頭:「沒有。」
江舫:「……」嘖。
他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這是江舫在這場遊戲之外,給自己設置的額外的賭局。
他賭南舟的好奇心,會讓他去偷窺自己的秘密。
自從和南舟在巴士上重逢,江舫就一直想,是告訴他那段過往,還是休提往事,從零開始。
有些難以訴之於口的事情,他想讓南舟看到,又擔心他會看到。
所以,他選擇借著遊戲,冒一次險,將自己的心事和記憶全盤託付到南舟手中。
他賭南舟會看到。
但是,自己又一次輸給了他。
……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江舫想要和南舟賭上一顆心的時候,都必然會輸給他。
江舫暗自失笑,接過書來時,指尖卻微妙地一頓。
大概是因為他故事的十分之九都被書吃了去,讓它吃了個九分飽,又逼它盡數吐出來,它的心情不是很好。
所以,江舫的記憶恢復得有些緩慢。
當回憶重新注入腦中的時候,會帶有一絲絲的陌生感,所以江舫花了些時間去適應和釐清。
故事還是文字時,是用第三人稱的視角講述的。
在無數快速閃回的記憶片段中,江舫突然發現,自己九歲之後的記憶里,多了一點奇怪而陌生的內容。
——他似乎在一棵巨大的樹木上,擁有過一棟建築面積約20平米的療傷樹屋。
「房子是江舫和他的父親與母親一起建造的。」
「房子裡有吃不完的甜點、水果,有玩不盡的玩具,有看不完的書,有江舫一家人的合照,有溫暖的、安全性很強的壁爐,有一張世界上最柔軟的床、一床最柔軟的毯子。」
「在這之後,每次遇到痛苦的事情,他都會躲在這裡。」
「在他傷心時,天會為他下一場雨。」
「雨落在木製的屋頂上,火在安全木炭上燃燒,發出舒服的白噪音。」
「他在雨聲和火聲中安睡。」
「一覺醒來,所有的痛苦都淡去了。」
江舫微微皺眉。
這段記憶的內容,和他的邏輯相悖。
他原本的家身在一片鋼鐵森林裡。
在離家幾公里的地方,的確有一片森林公園。
小時候,父親帶著母親和他去那裡野過餐。
但自從九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回憶了。
他奔波在基輔的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
他要送母親去戒酒和戒藥中心,哪裡有餘裕去為自己買床和毯子?
即使真的有這種理想中的港灣,他也無暇棲身。
至於和父母的合照,更是無稽之談。
在一次酩酊大醉後,母親燒掉了家裡所有和父親的合影。
十歲的江舫想藏住最後一張放在錢包里的照片,也被瀕臨瘋狂的母親奪去。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照片連帶著父親買給他的錢包,一道被火吞噬。
總而言之,小孩子才需要這種受了打擊後、一頭栽進去睡一覺,心裡的傷就能自我療愈的樹屋。
……
不過,這段怪異回憶的源頭,並不難找。
只稍想一想,江舫銀色的眸光略微一低,一段暖意便攀上了心頭。
有一個人,拿到了他的記憶之書後,想為他捏造一段溫暖的回憶。
那段他蓋著世界上最柔軟的毯子、睡在世界上最柔軟的床上的虛假記憶,是溫柔的鉛灰色。
……顏色像極了南舟這些日子畫素描時的鉛筆。
江舫的心尖被這一點溫暖灼到。
隱藏在暖意後的微微刺痛,讓他幾乎有些心慌。
為了掩飾心底那近乎失控地吻著他的心的情愫,江舫故意擺出不在乎的姿態,笑問:「還說沒有偷看?」
南舟輕輕嘆了一口氣。
還是沒瞞過去。
看來,這本書並不會吸納和同化本不屬於原主人的記憶。
於是,他誠實道:「我沒有偷看。」
「我是用目錄找到了你九歲的位置,用筆挑著空白的地方寫的。你的其他故事,我有好好擋著,一眼都沒有看。」
江舫沒想到,越是和南舟說話,心裡越是抑制不住地喜歡。
情到臨頭,他就是無法承認自己喜歡一個人。
因此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開始挑那個美好故事的刺:「怎麼會有人在樹屋裡點火?」
南舟:「我說過,那是安全的壁爐和木炭。」還強調了兩次。
江舫:「甜點和水果,是你想吃吧。」
南舟:「嗯。那樣很幸福。」
江舫:「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天不會專門為他下雨的。而且,下了雨,樹屋會發潮。」
南舟:「我知道。但下雨的聲音會讓人心情安靜。我想讓你的故事裡下雨,它就要下雨。」
江舫失笑:「那是童話,不是現實。」
南舟:「我知道。」
南舟:「可我想給你童話。」
江舫啞然。
他半笑半認真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是怎麼長的啊。」
那樣孤獨、絕望、污黑、沒有盡頭的泥潭裡,為什麼會開出這樣一朵溫柔的花?
南舟則拿出他一貫的十足認真,答道:「一天天長的。」
南舟想了想,結合自身的經驗,又說:「童話故事,有些是假的,有些說不定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它就永遠不可能是真的了。」
江舫用心注視著南舟眼下的那枚淚痣。
他以前曾經相信過、後面又拒絕去相信的童話,現在就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
臉頰溫熱,眼裡有光。
江舫終於重新真心地笑了。
「好,我相信。」
木房子的回憶被自動修正,逐漸從江舫的記憶中抹去。
但這一點溫暖卻駐在了他的心尖。
有了實體似的,毛茸茸,暖乎乎地蹭著他。
像是一隻家貓。
突然,書架迷宮內,那個獨腿錫兵歪歪斜斜地從書架上方探出了頭來。
它惱羞成怒道:「請讓你們的朋友好好出來,不要再藏了!我向她解釋說遊戲結束了,可她不聽我的話!」
南舟這才發現,李銀航遲遲沒有出來。
在這種時候,她相當惜命。
不是來自隊友的安全保證,她全當是假的。
儘管身後大頭皮靴的追擊聲已然消失,她仍是一個字都不信那錫兵的話,自顧自地在書架間動若脫兔地穿梭隱藏。
獨腿錫兵靠著一條腿,愣是追不上她。
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南舟的精神也緩過來了不少。
他站起身來,叮囑江舫看好門後,邁步準備朝書架迷宮內部進發。
在和江舫擦肩時,他不慎碰到了他的肩膀。
稍有出神的江舫沒能握住書,書本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江舫示意自己會去撿,讓南舟先去。
於是南舟快步向書架深處走去。
江舫手中的書是書脊先落地。
書正面朝著上方,翻開了一頁。
上面還殘存著一些未曾徹底消失的文字。
江舫正打算彎腰去撿時,看到上面隱隱綽綽的字後,眉心不由一凝。
【「老大,我們什麼都能聽你的,但是放他出來,不可能。」】
【「他是個boss,老大,你不能因為他長了張人臉,就把他當成人吧?」】
【「他現在在你的背包里,當然什麼都是你說了算啊。幹嘛非得把他放出來?這樣最安全了。」】
【「老大,你有什麼把握,能完全保證他不傷害我們?】
【「天地良心,老大,我跟你保證,我根本就沒玩過《永晝》,也沒殺過他,可他是公認致死率最高的副本boss,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老大,別難為我們行嗎,你難道要我們相信他會對我們玩家抱有善意嗎?」】
【江舫聽到隊員們的集體抗議,沉默並思索著。】
【他說:「那就再過一段時間,再放他出來。」】
江舫垂下銀色眼睫,將那本書拾起,捏住書縫,牢牢控制在手裡。
仿佛那是一段他也不忍回顧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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