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16頁。
剛才,在一片天旋地轉中,南舟堅持在心中計數讀秒。
書重新抽回記憶、恢復原狀,過去了大約77秒。
以之前單撕一頁時的恢復時間作為參照物,可以計算出,書被破壞後,每恢復一頁,大約需要5秒鐘。
南舟合上了掌中的書頁。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收集到了足夠多的訊息了。
再然後,他需要的就是等待。
時機成熟時,江舫那邊自然會發出信號。
看著南舟剛才一系列的舉動,再結合南舟和江舫之前語焉不詳的對話,李銀航心中終於大致構建出了他們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江舫選擇留在外面。
怪不得南舟會對江舫說,「我可以做到,但你未必可以。」
這明明是只有瘋子才會做出的計劃,卻被兩人在第一時間毫無疑義地敲定了下來。
那是瘋狂的,又是最有效、快速、便捷的通關辦法。
她抿了抿唇,不試圖去用「求穩」、「苟一波」之類的說辭干涉他們的計劃。
她只守在南舟身側,在他的微喘聲中,認真地回應南老師布置給她的功課:「對了,我還發現了一件事,不知道有沒有用——」
南舟看向了她,清冷的目光中含了些淡淡的鼓勵意味。
李銀航:「我發現——」
……
半個小時轉瞬即逝。
靠牆而立的錫兵又三三兩兩地活動了起來,踢著正步,魚貫進入了書架迷宮之中,開展了新一輪的巡邏。
江舫的目光緊緊鎖在了棋盤之上,緊密觀測黑白雙子的動向。
黑軍已經被殺得丟盔卸甲了整整三盤。
白軍的仍在肆意馳騁,盡情斬殺。
白軍軍臨城下,凱歌聲聲可聞。
有八個棋子都動彈不得的黑子王城岌岌可危,兵線收縮,再次到了行將崩解的邊緣。
在幾乎騎臉的優勢下,白棋的棋勢愈發狂妄無忌。
白棋的王囂張地邁出了保護圈,放肆蠶食著黑方領地。
江舫在心裡一步步算著棋路。
他眼裡是一盤棋。
心中則是另一盤五步開外的棋。
他有預感。
這一局,會達成他構想中的理想局面。
果然,白子放肆地將王前進了一步,停留在了那個江舫盯望了許久的位置。
隨著落子的啪嗒一聲,江舫心神一震,心弦剎那間繃緊了。
他終於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可偏偏在錫兵開始巡邏、南舟他們開始躲避的時候——
但江舫沒有片刻猶疑。
他說過,他相信南舟的。
幾乎是在白子落下的瞬間,江舫便徑直衝向了書架迷宮的方向。
他根本不作任何繞行和迂迴,一腳踹倒了出口處的書櫃。
書櫃彼此之間的距離不很遠。
他這一腳,宛如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
他遵守了許久的規則,被這一腳徹底打破。
屬於它的、一直安靜無比的書,毫無預兆地開啟了一場饕餮盛宴。
書頁刷拉拉地在他指尖響動。
仿佛是在咀嚼、品嘗、回味著他的故事,狼吞虎咽,飢不擇食。
但很快,它就消化不良了。
書頁吞食故事的速度,甚至趕不上江舫違規的速度。
七個書架尖銳地碰撞,又接連倒下。
在第七個書架轟然倒地時,由於連續且同時衝破了第一條第二條禁制,書一口氣將他的記憶吞噬到了十四歲。
江舫向被粗暴沖開了一個缺口的書架內部疾步衝去!
最近的一隊巡邏的錫兵驟然聽到身後異響,豎起長矛,正要回身時,江舫已經衝到了它們身側。
江舫踩住了一個正欲回頭的錫兵頭顱,單手壓住旁側書櫃,借力上跳,整個身體輕捷躍過一架書後,發力一推——
整架書轟然坍塌,把一隊錫兵盡數埋在了書下。
……
而南舟他們也沒有辜負江舫的信任。
在錫兵開始巡邏時,南舟他們就已經轉移到了靠近出口外圍的書架邊。
陡然聽聞響徹圖書館裡的轟然異響,儘管早有了準備,李銀航仍是心神劇震:「什——」
不及她說出下文,南舟的身影就貓似的倏然一動,跳到了最近的書柜上方,看準了書架傾覆的地方,腳尖一點,快速向混亂處沖跑而去。
李銀航也忙收斂心神,緊跟而去。
……
在趕去和南舟匯合的路上,江舫的記憶正從他體內快速流失。
與之相反的是,他懷中的書,記憶和分量都在飛速增加。
很快,書中存儲的記憶快進到了他的十八歲。
在江舫十八歲的記憶里,就有和西洋棋相關的內容。
有主教、戰車、騎士、禁衛軍。
在那段記憶里,存在著一副完整的棋局。
對於這些愛好和自己相關的新鮮故事的棋子魂魄來說,這是一本最完美不過的書了。
轉瞬間,八道散落迷宮各方的透明魂魄,從迷宮書架內疾沖而出,向江舫懷中的書貪婪撲去!
這就是南舟和江舫的計劃。
不去找棋子,而是讓棋子主動來找他們!
然而,計劃的第一步一完成,異變陡生!
八道魂魄剛剛匯集在江舫手中,附近的一隊錫兵便聞聲疾行而來。
身後掩體全無的江舫,一瞬間同時暴露在了五個錫兵的眼下!
五年的記憶,又從他的記憶中被強制剝除。
其中包含他幸福的、痛苦的一切回憶。
包含著他之所以成為江舫的所有信息。
因為記憶的短時大量流失,江舫的意志出現了些許的混亂和動搖。
他開始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為什麼……
他一個搶步,隱藏在了最近的一架書旁。
從鼻腔中呼出的灼熱氣流有些紊亂。
他出於本能,護住了手中的書冊。
他不能走得太遠。
他要在附近周旋,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書冊交給——
……交給,誰來著?
先前記憶的流失,讓他的邏輯鏈條出現了嚴重斷層。
這種錯亂感干擾了他的判斷力。
在劇烈的耳鳴聲中,他突兀地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十數米開外響起:「這兒有人!有種來追我啊!」
三個錫兵被這一聲呼喊吸引住了,提矛趕去。
下一秒,一個輕捷無比的腳步聲在江舫頭頂聲聲靠近。
江舫抬頭望去,卻快得來不及捕捉到他的身影。
那個身影徑直從書架頂部落下,抓住了那兩個僅剩的、試圖向江舫靠近的錫兵腦袋,轟然向中心一懟——
那兩隻腦袋頓時被撞成了一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廢金屬。
南舟扔下兩隻支離破碎的錫兵腦袋,頂著破壞規則造成的強烈不適,衝到江舫身側,伸手就去拿他掌心的書。
在江舫開始製造騷動、到南舟衝到江舫身邊,花了不到三十秒。
然而,現在的江舫,正陷入快速失憶帶來的錯亂感中,無法自拔。
看到對他出手的南舟,江舫的第一反應,就是攻擊。
他奪住南舟向書伸來的手,猛一翻腕,將南舟的胳膊挫出了喀啦一聲骨響。
南舟迅速察覺江舫情緒不對,又不想傷到他,腳尖剛一沾地就借著旁側書架木格輕捷躍起,雙腿狠狠夾住了江舫單臂和一側肩膀。
他大腿內側肌群和腰部驟然發力,將江舫擰翻在一地凌亂的書群中。
他再次伸手,試圖去搶奪他手中已經匯聚了八個棋子魂魄的書。
孰料,遭受到攻擊後的江舫,自衛反應絲毫不慢。
他身體一個翻滾,掙脫了南舟的控制,持書的手臂橫向鎖住了南舟的喉。
同時,他用膝蓋狠狠頂開了他的腿縫,腿手發力,將南舟的腿生生掰成了h型。
他居高臨下,望著南舟的臉,原本冷淡警惕的神情卻有了一絲鬆動。
……這樣的場景,在他僅剩的殘缺記憶里,似乎是有過的。
南舟的呼吸十分不穩。
他的精神剛才受到過連番的衝擊,氣力實在不濟。
但他又必須速戰速決。
抓住江舫怔愣的那一點空隙,南舟發力抓住了他腦後略微凌亂的銀髮,狠狠往下一摁。
鼻尖幾乎相抵。
兩人溫熱的呼吸糾纏著,交相滲透進彼此的身體,共享了一段呼吸。
南舟咬牙問:「你……相信我嗎?」
江舫定定望向他的眼睛。
片刻之後,他原本緊握住書的手,輕輕鬆脫開來。
南舟不再遲疑,抓起他的書,沿著江舫開拓出的一片道路,向外大步衝去。
與此同時,吸引了所有錫兵注意的李銀航,正往書架內奔逃繞行。
聽著混亂的足音聲,江舫從地上坐起身來,想跟著南舟出去。
偏在此刻,一隻殘缺的錫兵的手指,毫無預警地搭上了他的鞋子。
它破碎的嘴唇里,發出模糊不清的低音。
——「書。書。抓到了。書。」
江舫原本就迷濛一片的眼神頓時一滯。
金屬錫一樣的一點銀白,像水一樣滴入了他的眼中,從他的瞳仁開始逐漸擴散開來。
然而,在江舫的神情徹底歸為呆滯前,奔跑中的南舟一把撕去了靠前十六頁的內容,將零星的記憶還給了他。
十六頁,80秒。
南舟利用自己親身試驗出的規則,打了一把時間差,為江舫奪回了一分多鐘的神志。
錫變的進度條,被他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強忍著天昏地暗的負面反噬,衝出書架迷宮已經大片倒塌了的入口,南舟眼前的黑霧才漸次散去。
看著乾屍抬起手腕、要挪動棋盤上的棋子時,南舟猛然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他把江舫的書扔上了棋盤邊緣,險些打落了一角的棋子。
棋盤上原本死了一半的黑子,立時被八個歸位的魂魄占據。
整盤死棋,一息復活。
乾屍顯然也沒料到這樣的情形,正要執子去作最後一搏的手頓了一頓。
而就在它停頓的瞬息間,南舟搶著伸出手去,代它執起了一枚黑子。
他喘息著,縱觀整幅棋盤,努力回憶著江舫曾經教過自己的西洋棋中最重要的兩條獲勝法則。
第一,對手的「王」,無論下一步走到哪一個格子,都會被將軍。
第二,對手的其他棋子,既不能消除掉能將軍「王」的棋子,又不能幫「王」阻擋並解除將軍的必然局面。
白子囂張的棋路,將自己的王一路送到了一個無法逃離的絕境之中。
這就是江舫一直等待的、想要讓雙方達成的局面。
而黑子每落一子、就要足足糾結一分鐘的猶豫期,就是江舫要利用的時間。
在這短短一分鐘內,乾屍不會落子。
他要在這樣的利好局面下,大肆破壞書架、觸犯禁制,吸引棋子的魂魄集中到屬於他江舫的書中,再把書交接給南舟,讓南舟帶書來到棋盤邊,幫助乾屍結束這場對弈。
南舟並不會西洋棋,只懂江舫教給他的一點皮毛。
就算他會,江舫也會主動選擇,讓自己去陷入那個有可能瘋狂、甚至有可能一輩子困在圖書館中的境地。
他深入考慮到了自己的記憶大幅流失後,會造成的錯亂和不安感。
在他陷入這種異常情緒的時候,也只有南舟能制服和阻攔他。
要是反過來,他可拿南舟沒有辦法。
所以南舟才會說,「我可以做到,但你未必可以。」
——江舫連自己的瘋,都算計得清清楚楚。
……
關於他們的計劃,勾引著錫兵們在書架迷宮裡穿梭的李銀航早已經想通了大半,還和南舟進行了交流,得到了他的肯定。
但她有點不能明白,南舟在聽到她的全部推測後,對她說的那句話。
「不是幫助乾屍獲勝。」南舟糾正她,「是讓我們自己獲勝。」
……
當黑子重獲新生時,南舟抓緊時機,代替乾屍,落下了那至關重要的決勝一子。
check。
將軍。
白王無處可躲。
逆風翻盤。
在白子頓了一頓,主動推倒自己的白色國王,無聲地宣布了自己的失敗後,南舟才看向了一側的獨腿錫兵。
獨腿錫兵垂下了視線,似乎是有些不高興。
它說:「錯了。你應該讓我的朋友贏。」
南舟把手壓在江舫的書冊上,沉靜宣布:「沒錯。我們,就應該讓我們自己贏。」
他望向獨腿錫兵漆黑的、深淵一樣的眼睛,反問道:「如果讓你的乾屍朋友贏了,它會去哪裡?你又打算由誰來繼續坐這個下棋的位置?」
獨腿錫兵,給他們不動聲色地挖了一個精巧的語言陷阱。
他們作為玩家過關,就可以打開出去的大門。
那乾屍獲勝,難道就沒有獎勵?
南舟一點都不認為,乾屍是喜歡下棋,才把自己枯坐成了一具乾屍的。
他想,坐在這裡的,很有可能就是上一個輸掉的玩家。
因為他找不齊八顆棋子,無論如何都贏不了,才只能一直一直地坐在這裡。
如果南舟他們真的乖乖聽話,只負責召回棋子的魂魄,「幫助」乾屍獲勝的話,乾屍得了解脫,那麼,他們三人可能就要被迫留下一個,和門對弈,成為下一具乾屍的預備役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想多了,這並不是一個陷阱,但主動權,還是要握在自己手裡最好。
事實證明,他們的謹慎是有價值的。
通向外界的大門開啟了一條能供一人通行的縫隙,自外透出了一線光明。
乾屍黑漆漆的眼洞對準了那片自由之地,喉嚨里發出了一陣悲慘而低沉的嗚咽。
南舟望了它一眼,垂下眼眸,拿起了屬於江舫的書。
遊戲結束後,裡面的書頁也停止了生長。
前面被南舟撕下的內容已經被自動補全。
第十六頁的文字,已經增長到了一半的位置。
只剩下了半頁空白。
只差一點點,江舫就要變成故事,留在這裡了。
南舟懷擁著江舫的故事,心裡總算輕鬆了不少。
在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後,精神被剝離的疲倦感深深從他心底里泛出來。
書架迷宮內,因為遊戲結束,錫兵對李銀航的追擊也停止了。
靜悄悄的一片。
他坐倒在地,對獨腿錫兵說:「我的隊友已經不是書了。請您把他們帶出來吧。」
獨腿錫兵認命地嘆息一聲,用長矛當作拐杖,篤篤篤地往書架深處蹦去。
南舟獨自守著打開的門,等待著獨腿錫兵的歸來。
他把江舫的故事攤在膝間,有些好奇地摩挲著封面。
被江舫扭過的肩膀還有點疼。
但南舟不怎麼在乎。
他的食指在封面上輕輕勾動著,模擬著貓爪撓心的頻率。
……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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