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他們進入副本的第47個小時。
儘管南舟和江舫都認為,這股力量本身存在的悖論性質,決定了它不會在現實世界裡留下它產生的源頭。但李銀航還是有點不放心。
她用津景大學加上各種關鍵字,在瀏覽器上檢索了近十年來學校里出現的異常死亡事件。
她還去了圖書館,在報紙雜誌區流連了整整一個下午。
但綜合看來,鬧得頂了天的就是十幾件自殺事件。
因情,因畢業,因家庭矛盾。
每一件都和403沒什麼關係。
哪怕是鬧得最沸沸揚揚的行政樓跳樓自殺事件,距離403教室也有整整半個學校的跨度。
他們連選擇自殺地點都不會選擇使用率極低的東五樓。
而被選中的九個人,的確也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
其中設定人品最有問題、玩得一手好霸凌的「體育系三人組」,針對的也是偷窺女生宿舍的「謝相玉」,屬於惡人自有惡人磨。
其他人連期末作弊、夜不歸宿的記錄都沒有。
學酥李銀航勤勤懇懇做了八頁筆記,才終於承認學霸的結論是對的。
所有和津景大學相關的、曾危及過人身安全的事件,都與他們當下遇到的沙沙聲毫無關聯。
南舟也來了圖書館,在李銀航斜後方的書架上挑選書籍。
他從書叢中探頭出去,看到李銀航一邊做筆記一邊抓頭髮,就又縮了回去。
他對身側的江舫說:「她是在做無用功。」
這次他們遇到的鬼,沒有一個明確的源頭。
更準確地說,只是純粹的惡意而已。
再說句極端點的,哪怕把建校以來所有發生在學校里的人命事故加起來,把十幾個未經世事、一碰到失戀、延畢就要死要活的大學生的咒怨全算在內,也不該達到這樣強烈的詛咒和抹殺效果。
南舟一本正經地說:「按照能量守恆定律,這不科學。」
江舫笑說:「我知道。」
江舫又說:「但這樣能讓她有點事做,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說話間,南極星嫌熱,挪著圓滾滾的屁股想從南舟的衛衣後領口鑽出。
江舫從後面輕輕勾住他的領子,幫了南極星一把,若隱若現地露出了南舟後頸的那一片牙印。
南極星三跳兩跳,竄上了他的肩膀,選了位置和觸感最好的左側鎖骨,屁股一沉,把自己舒舒服服地窩了下去,細長的小尾巴風車似的擺個不停,安逸得很。
江舫問南舟:「想看哪本?」
「我不是來看書的。」南舟說,「我想事情的時候,就喜歡來書店走一走。」
說著,他輕輕吸了一口氣。
獨特的油墨氣味,他很適應,也很喜歡。
這有助於他思考。
江舫陪他在叢叢書海中步行穿梭。
江舫問他:「在想什麼?我或許可以幫幫你。」
南舟:「謝相玉。」
江舫:「還在想他?」
南舟側過半張臉來:「不是想他。是在想你。」
他直白的話語,混合著漂浮著薄薄輕塵的陽光,讓江舫有種心臟被光射上一箭的錯覺。
江舫用單手輕捂住心口:「啊,我的榮幸。」
南舟:「你說過,你能明白他在想什麼。」
江舫失笑。
南舟陳述事實:「你總是笑我。」
江舫:「要不是我知道你的性格,我會以為你是故意……」
故意這樣說話,故意吊著他,故意這樣……
讓他心癢。
南舟困惑:「嗯?」
江舫岔開了話題:「你問謝相玉?」
南舟:「嗯。」
江舫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是他……」
南舟卻在這時主動打斷了他一回:「你不是他。然後呢,他要怎麼做?」
江舫抿著嘴微笑。
他不想毀掉自己在南舟心目里的形象。
所以他一直有意掩藏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想法。
但南舟的種種言行,總讓他平白產生將自己的一切真實都向他敞開的勇氣,或者說,衝動。
所以,江舫還是沿用了被南舟否定掉的說辭:「如果是我,我也會利用孫國境這樣的人。一來,他們能為我探我不願走的危險的路,二來,通過竊聽他們和我們的交流,可以判斷和了解我們的調查進展。」
當然,後者的目的在被江舫發現時,就失去了意義。
「然後,我不會嘗試去化解那種力量的戾氣,也不會去從無限死門中找出一扇生門。」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掉一個按次序來說,本不該死的玩家,嘗試徹底打破那股力量的規律。」
南舟挑了挑眉:「啊,是個辦法。」
「是非常有效的、有性價比的好辦法。如果運用得當,可以殺一個人,救六個人。」
江舫說:「還有,南老師,別忘了,我們在玩遊戲。」
「我們在玩一個需要用玩家積分來排名的遊戲。」
「分數超過對手,並不是獲勝的唯一且效率最高的做法。」
「最好的做法,就是沒有對手。」
在南舟思考時,江舫把自己還沒有說出口的話盡數咽下。
如果是他,他不會像謝相玉這樣遠離眾人。
他能以現在的狀態,完美融入和大家的合作中。
他有把握讓孫國境他們對自己死心塌地。
他能確保孫國境他們死的時候,還會以為自己死於鬼魅之手。
南舟一副「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恍然神情。
江舫問:「怎麼樣,很惡劣吧。」
南舟卻是神色如常:「沒什麼惡劣不惡劣的。不過是另一種玩法而已。」
他又說:「殺了隊友,不就少了積分了?還是不划算的。」
江舫反問:「如果這個遊戲裡的設定是獎池積分制,隊友越少,最後能從獎池裡拿到的積分越多呢?」
聞言,南舟慢條斯理地捧起手裡的保溫杯,熱熱地喝了一口。
裡面是蜂蜜水。
他說:「那如果是這樣的話,其他隊伍肯定要先殺我們的。」
「他們不動手,你就不動手嗎?」
「是的。」南舟嚴肅道,「不然我們不就不占理了嗎。」
……江舫有被南舟微妙地可愛到。
南舟說:「這種玩法很簡單。但我不喜歡。」
那種把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的脖子扭斷的感覺,一點都不快樂。
「對。我知道。」江舫說,「所以,我不會去做……」
說到這裡,江舫突然按住耳朵,小幅度吸了一口氣。
南舟面色一緊:「怎麼了?」
江舫看他戒備十足的模樣,低下頭來,單手撐在了一側書架上,作搖搖欲墜狀:「……又聽到了。」
這是江舫的第四次了。
上午他獨自去洗手間的時候,聽到了第三次「沙沙」聲。
於是,他當時正在行走的那條走廊,變成了無盡的迴廊。
且兩邊的偉人頭像,眼珠死死鎖定在了他的身上,隨著他的行走緩緩轉動,目光怨毒森冷至極。
江舫嘗試走過一圈半後,當即決定閉上眼睛,向後倒退而行。
不一會兒,他就回到了拐點。
見他又聽到了那種聲音,南舟的騎士病當即發作。
他用他一貫的性冷淡腔調予以安撫:「你不要害怕。一會兒就過去了……」
然而,下一秒,他目光驟然轉向不遠處的一角。
南舟周身氣質明顯一凜,像是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貓科動物。
江舫也察覺到了他神情的劇變,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但他目光的落點分明是空無一物的。
南舟低聲說:「有人。」
他補充道:「……我感覺。」
江舫舔了舔嘴唇,把本來就艷紅的嘴唇抿濕了一點。
他說:「你太緊張了。今天晚上還是留在宿舍好好休息吧。」
南舟轉過來,和江舫對視片刻,似乎從他的眼中讀出了某種信息。
他注視著他的眼睛,專注地應道:「好。」
距離兩人兩台書櫃開外的地方。
木製書架旁側的一層薄灰上,落了三枚不甚清晰的指印。
謝相玉剛剛才來。
他並沒有像第一次險些被南舟抓包時的躲閃,而是立在書架之後,隔著兩層書林,堂而皇之地打量著南舟的臉。
半長捲髮下耳朵的輪廓。
側面喉結鼓突的弧線。
被衛衣覆蓋住、仍然形狀分明的肘骨尖兒。
下垂的手腕上微藍的靜脈。
被白襪包裹著的、細長得讓人想去握上一握的腳踝。
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完美得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
謝相玉最喜歡吃黃桃蛋糕。
在吃蛋糕時,他總喜歡把最喜歡的黃桃留在最後。
於是,他將目光投向了江舫。
今天晚上,或許自己可以先解決掉不重要的人。
南舟剛才關心江舫的表情,實在太動人了,動人得讓謝相玉有些迷戀。
他很期待南舟一覺醒來,看到江舫喉骨碎裂、死不瞑目的表情。
一定,非常,讓人愉悅。
……
這份愉悅,一直持續到日落月升,夜沉時分。
謝相玉在留學生宿舍樓的天台邊欣賞了許久的月亮,惋惜離滿月還有十天左右,並精心構思好了自己送走江舫時的送別詞。
「江舫,你好。」
儘管那個時候,江舫未必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但這種儀式感必須要有。
過去二十三年的生活,謝相玉都是在乏味的生活中無聊度日、虛磨時光。
所以他愛這個讓他煥發了活力的《萬有引力》。
他也有必須要完成的心愿。
所以,殺掉南舟,也是他的訴求之一。
謝相玉承認,他的確對南舟有著近乎狂熱的興趣。
然而南舟這樣的人,幾乎是註定能走到最後的,到時候再和他碰上,可沒有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了。
南舟必須死。
只是不能在今天。
懷著這樣隱秘又熱烈的期待,謝相玉來到了熄燈一小時後的留學生宿舍。
他知道,南舟和李銀航這兩天都住在這裡。
門內一片漆黑,人應該早已睡下。
謝相玉左手握緊他的碎喉筆,從口袋裡摸出那張專屬的卡片,愛憐地撫了撫表面白簽上寫著的江舫的名字。
確認過這是原裝卡片後,他將卡面抵在了刷卡器上,等待著那聲愉悅的「滴」聲,伴隨著「准許通行」的綠燈一起響起。
然而,迎接他的,是豁然亮起的紅燈,和在深夜走廊上略顯刺耳的「開鎖失敗」的連聲銳響。
不及謝相玉反應,眼前的門便閃電似的向內開啟。
迎面而來的,居然是一潑……麵粉。
根據麵粉鋪灑開的形狀,以及在空中受阻的面積,江舫準確一把扼住了謝相玉的喉嚨,在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或逃跑動作前,將他狠狠拖入了宿舍內。
麵粉上留下了謝相玉的腳印。
而門以一個不大紳士的動靜關上了。
此時,身在四樓樓梯間、正帶著李銀航一路向上爬的南舟隱隱聽到從七樓傳來的悶響,猛然抬起頭來。
李銀航也覺得有些不妙:「怎麼回事?」
南舟不是說,今天晚上不回留學生宿舍那邊,在熄燈前去他的宿舍待一會兒嗎。
怎麼突然又改了主意?
「我擔心他」又是什麼意思?
但南舟無心解答她的問題。
他無聲無息地加快了速度,三階一步,向上跑去。
……
謝相玉在劇烈的掙扎間,看到了除江舫之外、空無一人的留學生宿舍。
電光石火間,謝相玉已經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江舫根本什麼都知道。
他早早就換掉了鑰匙卡。
這手法簡直再簡單不過了。
只要將破壞自己原先房卡的部分元件,再謊稱自己的卡丟了,去一趟一樓的管理處,一個轉手,就完全可以神鬼不覺地用壞掉的舊卡直接替換掉備用卡。
江舫一直在防著他。
甚至……有可能他也想過,要利用這股副本里力量的機制,除掉什麼人。
江舫將謝相玉死死抵在了牆上。
在一片漆黑中,從江舫淡色的眼睛裡,根本讀不出絲毫感情。
相較於他暴力的動作,他的嗓音還是一樣優雅、低沉、平靜,大提琴似的悅耳。
「你真讓我失望。」
「占了先手,就是這樣的玩法嗎。」
謝相玉喘息著笑了起來,抖了抖頭上的白色粉跡。
「你約束了他。」謝相玉說,「你浪費了他的才能。」
江舫眼睛一眯:「什麼意思?」
謝相玉:「字面意思。你白白浪費了南舟的能力。」
謝相玉抓住了江舫的手腕:「如果是我,我就會好好對他。好好發掘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畢竟,他是那麼有趣的……」
江舫神情一寒。
如果說江舫之前只是想過讓謝相玉這個副本中的不穩定因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掉的話,那麼現在,他打算付諸行動了。
然而,門外匆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江舫的計劃。
熟悉的足音讓江舫立即鬆開手去。
時刻伺機待動的謝相玉抓住機會,立即一個反手擒拿住了江舫。
只是他的新武器太短,只適合出其不意的近戰。
這樣的姿勢,實在是施展不開。
這個擒拿姿勢太過不標準。
按江舫的經驗,他有九種方式反制並把此人按在地上暴打。
可在看到南舟站在門口的逆光剪影后,江舫放棄了一切抵抗動作。
他保持著被控制的姿勢,把側臉壓在冰涼堅硬的桌面上,悠閒開口:「寶貝兒,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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