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酣夢過後,孫國境張開了眼睛。
他盯著雪白的格狀天花板,心裡空茫茫的一片。
酒精帶來的麻痹感,摻和著昨晚殘存的、找到生路的記憶,讓他滿足又安寧地飄飄然著。
真正喚醒他思維的,是一道長長的酒嗝。
孫國境猛地翻身坐起,鼓著腮幫子,轉著眼珠四下尋找垃圾桶。
可四周的冷清景象,讓他幾乎要涌到喉嚨口的穢物全部回流,擁堵在了咽喉以下、胃部以上。
胃液火辣辣地灼燒著他的食管。
但孫國境的身軀如墜冰窟。
……人都去哪裡了?
他強忍著宿醉帶來的不適,跌跌撞撞奔向唯一的出口。
門是老式門鎖。
裡面沒有簡易的一擰就能鎖上的鎖鈕,只能靠鑰匙,從內或者從外上鎖。
孫國境把手壓在門板上,頓了頓,才敢緩慢向下使勁兒——
——咔噠。
門鎖發出窒澀的響動。
鎖舌牢牢咬住鎖銷,動也不動。
……門鎖上了。
但孫國境仿佛看不到一樣。
他死咬著後槽牙,瘋狂地大力擰了幾下門把手。
狂擰演變為搖晃。
搖晃又演變為不顧一切的撞擊。
他用肩膀一下又一下去撞擊,門軸和牆壁交界處的白灰淅淅地抖落到地面上,和他的肩膀、頭髮上。
但眼前的門非常結實。
蠻牛似的孫國境在肩膀被撞到麻木時,終於停了下來。
他丟了魂似的,在階梯教室里困獸似的轉著圈。
偶一抬頭,他甚至有了自己的影子還在一下下撞門的幻覺。
昨天合力想出的逃生之法,難道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他是自己主動來到403的,還是被那股力量永久囚禁在了這裡?
先後消失的胡力和左嘉明,他們也是像這樣被困在了某處嗎?
……孫國境已經搞不清楚了。
伴隨動盪崩塌的思維而來的,是狂降的san值。
4。
3.5。
1.9。
0.8……
他要逃離……
對,逃離這裡。
只要逃離這裡,別的他什麼都顧不上了……
必須逃離,立刻,馬上!
孫國境綻滿血絲的視線中,出現了那一排窗戶。
——逃離!!
在判斷出危險性之前,孫國境的身體已經在極度恐慌中,先於他的思維做出了行動。
他疾步朝窗戶奔去,用撞門的力道,瘋牛似的沖向了窗邊。
他忘記了一件事。
玻璃實在要比門脆弱太多。
伴隨著玻璃的破裂聲,孫國境的世界在一瞬間倒錯了。
他被陽光籠罩。
他看到了遠處走動著說笑著的人群。
他看到了窗旁飄黃了一半的樹梢上掛著的無主的鳥巢。
然後他被地心引力牽引,上半身傾出窗台,直直向下墜去。
就在失重的、看到了地面迫近的那一瞬間,孫國境竟清醒了過來。
我在幹什麼?
我——
在「老子要完蛋了」的念頭冒出的同一刻,他下墜的勢頭居然止住了。
——他的外套,恰好掛在了窗鈕上。
孫國境就這麼保持著向下傾斜的姿勢,直視著堅硬灰白的水泥地面。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這樣掉下去,他真的會死!
孫國境幾乎已經幻視到了他的腦漿和灰白色的地面融為一體的樣子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愈發張皇失措,想要退回去。
但重心的遷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轉眼間,孫國境的大半個身子已經全部掛在了窗台外面。
唯一牽繫著他性命的,是一個呈平滑半圓形的、根本不足以提供有效救援的鎖鈕。
然而孫國境只是不甚緊密地掛在上面。
他甚至只需要扭一扭身子,就能輕易和它脫鉤。
孫國境的腰部已越出窗外,無法懸空發力,只有整條小腿還倒栽蔥似的,懸留在403教室內。
他揮動著雙手,想要撐住外牆,但他僅僅是稍一傾斜,就聽到了外套在他生命的吊鉤上大幅滑動的摩擦聲。
孫國境不敢再動,扯著嗓子,慘聲大叫:「救命!救命!!!」
在他耳中,他的叫聲已經在清晨略顯空曠的校園中激盪出了回聲。
然而,遠處晨跑的人聽不到他。
百米開外打掃落葉的清潔人員也聽不到他。
孫國境一息尚存,卻好像已經提前和這個世界喪失了關聯。
孫國境的臉因為倒立憋漲得通紅,氣管仿佛也變窄了,只能呼出尖聲的氣流。
他再度出現了幻覺。
有他小時候惹禍、媽媽牽著他去上門道歉時的嘮叨聲。
有一塊錢一根的冰棍化在嘴裡的味道。
有和羅閣、齊天允蹲在大排檔角落裡划拳吹水時周圍的喧吵。
還有——
他已經來不及回顧了。
因為徹底失重的感覺再度襲來。
……他的身軀和窗銷,脫鉤了。
他閉起眼睛,等待頭顱四分五裂的命運。
然而,一秒過去了,兩秒過去了。
疼痛感遲遲未到,反倒是他在後知後覺中,體會到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剛才的失重感來自於後方。
他被人抓住衣服後領,從生死一線上生生扯了回來。
……
南舟打量著被自己拽上來、卻已經雙目空洞的孫國境。
「醒醒。」南舟晃了晃他,「醒醒。」
看孫國境毫無反應,他舉起巴掌,同時禮貌地看了一眼尾隨而來、已經驚得三魂出竅的羅閣和齊天允,徵求意見。
兄弟倆人快急瘋了。
要不是南舟走出一段後,完全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開始點人,並回憶昨天進入403的具體人數,他們真的要把孫國境徹底遺忘在403里了。
他們不知道南舟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只胡亂求著南舟快救救他。
南舟「嗯」了一聲,默念兩聲注意控制力度後,一巴掌掄到了孫國境臉上。
羅閣、齊天允硬是被這一巴掌發出的動靜齊齊震懾住了:「……」
孫國境臉帶頭、頭帶脖子地被扇得旁扭了90度,頸骨還發出了清晰的啪喀一聲。
南舟不動聲色地嚇了一跳,出於亡羊補牢的心理,馬上把他的頭扶正,並悄悄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好,活著。
孫國境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巴掌上臉的一刻,他眼前還在萬花筒一樣衍變的幻視瞬間滅了燈,
……俗稱「眼前一黑」。
無力軟倒在一邊時,孫國境腦瓜子嗡嗡的,像是腦袋裡炸了個馬蜂窩。
緩了很久,他眼前虛茫的世界才慢慢有了色彩。
這一巴掌也發揮了力挽狂瀾的功效,生生把孫國境掉到了0.1、隨時會歸零的san值扇回了0.5。
孫國境清醒了80%左右時,南舟已經背著手挪到了一邊去。
孫國境一隻眼睛高高腫了起來,費勁兒睜了半天,依然無果。
他恍惚地看著離他最近的南舟。
南舟咳嗽一聲:「你醒了。」
孫國境想說話,但是腮幫子又腫又麻,說話也像是松鼠嗉囊里被強塞了個大栗子:「我……」
南舟接過他的話:「你活著。」
江舫看南舟略心虛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
南舟回頭看他。
江舫馬上嘴角翹翹地做了個把自己的嘴用拉鏈拉上的動作。
劫後餘生的孫國境無暇關注自己的臉。
他微弱道:「你們怎麼還會回來找我……」
南舟扭回頭來:「發現少人了,就回來了。」
孫國境語帶哭腔:「我沒有死嗎。」
南舟:「嗯。」
孫國境還沒有到徹底消失的地步。
就像胡力,據他說,他是在聽到第六次沙沙聲後,看到了站在孫國境床頭的自己。
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但慘叫被空氣全部吞沒。
他像是進入了真空。
後來,胡力通過暴力肢體動作強行晃醒了其他人,還是和他們發生了交談和對話的。
也就是說,聽到第六次沙沙聲後,人並不會死亡。
只是存在感會被進一步稀釋,外界溝通的介質也會被阻絕大半。
孫國境哆嗦著嘴唇:「那你們現在能看到我了嗎?」
南舟:「還看得見。」
孫國境卻還是眼圈通紅,僵在原地,狐疑地看著南舟。
南舟探出一根手指,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這一根手指,讓孫國境這條一米八壯漢的心理沙堡全線潰散崩塌。
孫國境一把抱住他,扯著嗓子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南舟被撲了個猝不及防,本能地就想給個抱脖過肩摔,但在品出他沒有惡意後,就安靜了下來。
他雙手背在身後,安靜地垂下頭,一側的頭髮微卷著落在孫國境的肩膀上。
他在想,為什麼。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重新和兄弟們攙扶著走入陽光下,孫國境手腳還在,心底冰涼。
孫國境的精神受了極大打擊。
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孫國境的遭遇,給他們帶來了危險的信號:
他們的推斷又出了問題。
但南舟精神依然穩定。
因為他堅定不移地確信著一件事:他們遇到的不可能是無解的副本。
而且,他們昨晚的思考方向,他也不覺得是錯誤的。
鬼在殺傷力、行動力和無實體上是無解的,那必然在其他方面有解。
甚至包括齊天允昨夜提出的副本解法,南舟都覺得是合理的。
他們可能只是錯了一步。
只要找到這一步錯在哪裡……
另一邊,齊天允和羅閣已經一邊一個,把自己的手腕和孫國境的綁了起來。
被繩子綁上的時候,孫國境卻試圖掙扎開來:「別了。太危險了。」
羅閣寬慰他道:「老孫,你想開點。只是我們看不見你而已,就算你完全消失了,只要跟著繩子走,我們也能知道你還在。」
大多數人在遇到生死問題時、腦子都會比平時更靈透些。
孫國境也不例外。
他苦笑一聲:「真到了那時候,你們徹底忘了我,就會覺得這條繩子累贅的。」
他又補充:「再說,萬一我被拖走,一帶二,不值得。便宜那個鬼了。」
羅閣呆呆地「啊」了一聲:「……不至於吧。說不定,這個副本就是純嚇唬人呢,那個鬼搞不好根本沒有殺人的本事,只會把人弄沒見。我們只是看不見你而已,只要熬到副本結束……」
「可能嗎?」孫國境異常清醒,「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副本的通關要求是我們不要『死掉』,也不要『瘋掉』?」
「說白了……還是玩家會死。」
「我已經聽到第六聲了。我感覺,我差不多要到時候了。」
「每三次沙沙聲響過去,那個鬼就會整個大的……我想,我的進度已經過半了。也許,再聽到三次,我就真完了。」
「只要我的通關要求滿足不了,就離不開這個副本……」
「我寧肯死得徹底一點,也不想一輩子留在這裡,活著就像死了……」
說著,孫國境睜著微紅的眼珠,定定看著兩個過了命的兄弟。
他小聲說:「等我再聽到兩聲,就殺了我吧。」
齊天允默然許久,緊了緊手上的綁帶,打了個死扣。
他說:「到時候,來不及解開,咱們倆一塊死。」
羅閣飛快抹了抹鼻子,在旁邊起鬨:「可去你的吧。當初跟南舟對上的時候誰跑得最快?老齊你精得跟鬼一樣……」
齊天允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但他的話卻很堅定:「怎麼都不分開。」
「怎麼都不。」
……
今天是周六,上午八點時,校園還不曾完全甦醒過來。
體育系某間宿舍的門,從外被輕輕鑿響,有禮貌,且規律。
一個男生頂著雞窩似的亂發,趿拉著人字拖拉開了門。
開門後,他見到了一個英俊的小白臉。
小白臉戴著黑框眼鏡,眉眼間寫滿了「好學生」三字。
他很斯文地推一推鏡架:「請問這裡是常山河的宿舍嗎?」
開門的男生啞著一副還沒清醒的破落嗓,對身後漆黑一片的宿舍吼了一聲:「山炮!有人找!」
……
常山河打著哈欠,一邊用鑰匙打開體育倉庫的門,一邊向身後自稱學生會體育部新成員的人詢問:「真差一筐籃球?」
謝相玉指著倉庫門邊用油性筆寫著「常山河」名字的白板:「少了。昨天倉庫就是你收拾的,竇教練讓我找你。」
常山河嘀咕著「不應該呀」的同時,體育倉庫的門吱吱扭扭地開啟了。
一股膠皮的淡淡味道迎面撲來。
常山河往裡走去:「真丟了道具,竇教練咋不跟我打電話……」
謝相玉跟了進去:「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找不到,你就得負起責任來。」
常山河在心裡暗罵,學生會的人真他媽個頂個會擺譜。
一個他一隻手就能捏個半死的小崽子也敢在他面前咯咯噠。
腹誹著的常山河繞過一層高碼著的、約有一個人那麼高的厚厚軟墊後,站住了腳步。
他轉過身來:「這不是三筐籃球嗎,哪裡少——」
他再也說不出哪怕半個字來了。
謝相玉手持著一樣大概有食指和拇指圈圍起來粗細的筆狀物。
現在,筆狀物的帽子被摘下了。
裡面安裝了一個擊髮式的鐵彈裝置。
一按尾端,就會有類似油性筆筆頭粗細的鐵杵以彈子的速度猛然彈出。
常山河喉間的軟骨,被這突然抵上他咽喉的鐵杵搗了個粉碎。
謝相玉「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讚許道:「好用。」
自製的小玩意兒,頗花了些工夫。
好在效果拔群。
謝相玉揪扯著常山河的頭髮,在他不間歇的抽搐中,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就近往軟墊後面一搡。
他鐵塔似的身體踉蹌兩步,面朝下倒下了,被堆積如山的軟墊遮擋了個結結實實。
在NPC身上試驗出的武器效果很叫他滿意。
謝相玉準備離開。
但他看到一個影子逆光站在了體育倉庫門口,擋住了他離開的、唯一的路。
與此同時,「沙沙」的細響,再次在他耳邊奏鳴開來。
對謝相玉來說,這是第六次了。
他看到了那個影子當著他的面,扭曲成了四肢著地的樣子。
他也看到了那影子四腳並用地向自己衝來。
但他始終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笑盈盈的。
當那扭曲的怪物衝到自己面前時,謝相玉抬起腳,準確地踩了下去。
他踩碎了一團空氣。
「你好。」
謝相玉站在空無一人的倉庫內,語帶笑意。
「我等你很久了。」
現如今等到了,他也終於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他走出體育倉庫,妥善地鎖好了,掃平了身上衣物的一切皺褶。
沒有人知道他來過體育倉庫。
準確來說,現在,哪怕是能目擊到他離開體育倉庫的人,都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
謝相玉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向他真正的目的地。
從刷卡進入公寓內的美國女孩身邊輕巧一轉,謝相玉毫無阻攔地突入了留學生宿舍內。
他單手把玩著他精心設計的小道具,旁若無人地踏入了留學生宿舍的管理處。
管理員是個燙著大波浪的外國女人,正在看著雜誌喝咖啡。
謝相玉路過她身邊時,無聲地把手抵在太陽穴上,略俏皮地一點腳尖,算是跟她打過招呼。
在女人背後,謝相玉堂而皇之且肆無忌憚地搜查每一個抽屜,每一個角落。
他低低哼著曲調歡快的歌曲:「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他絲毫不擔心被發現。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樂聲終止在他找到他想要的東西的時候。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沓房卡。
房卡上寫著名字。
原名:洛多卡蒙托洛卡。
中文名:江舫。
他抽出這份他想要的禮物,藏入了掌心。
在腳步輕捷地走出管理員宿舍時,轉椅上的管理員恰好回過頭來。
眼前情境,讓她疑惑了片刻:
剛才……自己有打開抽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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