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瞬間凝滯。
一息之間,如果不抓住機會,戰局必定復燃。
此時,南舟可以說只剩下了一句話的時間。
如果沒能抓住這一閃而逝的機會,兩個南舟只會為了各自要守護的信念,一往無前地朝那不死不休的結局走去。
這也是高維人為南舟規劃的死路。
殺死南舟的,只能是南舟。
當地下室內安靜得只剩下兩個人同頻的呼吸聲時,上方驟然傳來一串輕捷的腳步聲,震下了一線細灰。
南舟視線往上走時,恰好看到【南舟】也抬目向上看去。
爭鬥止息後,頂上的燈泡光源搖曳頻率也漸漸降低。
因此晃動的光芒落在【南舟】面龐上時,那淡淡的憂悒也只是一閃而逝。
心念如電一閃。
南舟出言提問:「我們在這裡打成這樣,他為什麼不出來?」
「他」指的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南舟】不答,只是手上暗自發力,要奪回鐵盒。
南舟指尖發力,緊壓在鐵盒上,和他暗自角力之餘,眼望著浸在黑暗中的【南舟】,繼續發問:「這是他的院子,他就在我們頭頂。可他為什麼聽不到我們在地下室里打架?」
「你怕被他拆穿身份,可又為什麼敢在院子裡直接動手搶盒子?為什麼不走遠一點?」
這些問題的答案,【南舟】分明心知,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南舟望著這張和自己形貌相似,卻含情不同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些許憐憫。
他手上暗勁稍減,不再致力於和他爭奪鐵盒,而是盤腿坐下,告訴了他一件事情:「……我剛才進門去拿盒子時,裝成了你的模樣。可他根本沒有發現。」
【南舟】指尖一動,被恰好戳中了心事。
他垂下眼睫來,答道:「他不會發現的。」
他又補充道:「……他已經很努力了。不能怪他。」
南舟見到【南舟】神情有異,又猜深了幾分。
「……你告訴過他,你是誰,是不是?」
初見【南舟】時,南舟以為他是故意偽裝身份,不願讓【江舫】知道他是怪物,才故作了懵懂迷糊。
現在見他行事前後矛盾,南舟便自行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全部推想。
南舟鬆開了盒子,把手覆蓋在了【南舟】微涼的手背上:「……可是,你就算告訴他,他也不會記得,是嗎。」
【南舟】肩膀倏然一縮。
他從來沒想過,能看穿自己二十多年的秘密的,竟然是一個聲稱要毀滅他的世界的人。
他清一清沙啞的喉嚨,承認了:「嗯,是。」
在第二個盒子世界裡,並不是江舫愛上了故事人物南舟,而是有意識的故事人物【南舟】,愛上了沒有意識的故事人物【江舫】。
【南舟】也曾嘗試過在【江舫】面前自爆身份。
但只要切換場景,一個推門關門的工夫,【江舫】便會忘記一切。
包括他非人的身份。
既然如此,【南舟】索性和他玩起了角色扮演的遊戲。
他猜想【江舫】是那冥冥之中的力量為他分配的「愛人」角色,他對自己的一切舉動,或許只是系統設定的溫情所致。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還是不舍這一點虛假的溫情。
他們一直是友好的鄰居,【南舟】也懂事地不去希冀更多。
在他漫長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江舫偶發的意識覺醒,能對他說起帶他離開小鎮的事情。
他別無所求,只剩下這一點希冀罷了。
【南舟】說:「我之前其實沒有怎麼喜歡他。他和小鎮裡的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區別。白天,大家都好好的;晚上,正常的人會變成怪物,但第二天,大家又都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和睦相處。」
南舟想,這和他的經歷相似,卻又不相似。
在原版的永無鎮,即使在白天,他也能發現小鎮裡的人舉止機械異常,自然就生出了戒心,不會再和他們交往過甚。
以那個繪畫天賦一流的少女為例。
在南舟世界裡,她在白天時也是呆滯木然,對南舟的一切話語毫無反饋,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所以她就算變成怪物,南舟也不會多麼意外。
在【南舟】的世界裡,她能在白天活潑開朗地和【南舟】打招呼,晚上就能毫不留情地撕咬活人。
——【南舟】和世界的割裂感,應該比他要強更多。
【南舟】望著盒子:「……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逃離這裡。所以,我一直想要死。」
南舟感同身受地把指尖搭上了他的。
【南舟】也沒有抽回手,繼續講著他的故事。
「我十四歲生日的那天,他給我送了他手作的蛋糕。」
「其實,那一天和以前也沒什麼不一樣,可他突然說,他感覺這個小鎮很奇怪,要帶我離開。」
「我很開心。我想也許兩個人一起,會更有逃出去的機會。」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直計劃到了晚上,他說他看了書,想要帶我去很多地方,他跟我描述了那些地方有多麼好。我很動心,出了房間,想拿紙筆進來,想要把他說的話一句句記下來。」
聽他講到這裡,南舟已經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南舟】說:「我拿回紙筆。他坐在房間裡喝水,說天色晚了,他要回家去。」
「我問他,『那你明天會來找我嗎,我們可以再談談怎麼出去』。」
「他回我,『我們為什麼要出去』?」
南舟心中怦然一動。
一方面,他相當理解【南舟】在那一刻心底希望的崩塌。
另一方面,他在【南舟】的講述中,覺察到了一樁讓人脊背發寒的事情。
在十四歲時,盒子世界裡的【南舟】本應該因為不得排解的孤獨,自殺而亡。
偏巧就在他生日時,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展現出一絲特別之處的【江舫】出現了,平白給他帶來了一線渺茫的希望和溫柔。
【南舟】認為他也覺醒了。
可以說,【南舟】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靠著這懸絲一樣的希望,讓他有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幻覺。
……問題是,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南舟】是世界存在的核心人物,【南舟】死亡,盒子世界就將毀滅。
就在【南舟】想死的時候,覺醒的【江舫】卻突然冒出來,給了他希望?
南舟不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力量,穩穩掌舵著這盒中【南舟】的命運,在即將失去希望的他面前適時地塗滿了蜜糖,讓他像是一隻被放在莫比烏斯紙帶上蜿蜒爬行的螞蟻,為了那一點甜蜜不懈努力下去,一直活到自己到來的這30分鐘。
十四歲時遇到的蜜糖【江舫】,這**年的旖旎溫情,不過就是給他一個活下去、並活到能阻止自己的時候的理由。
南舟能想到的事情,【南舟】也想得到。
在南舟自報家門的時候,他就想通了這許多關竅。
如果南舟說的是真的,他這二十三年的痛苦、糾結、彷徨,也不過是滑稽的大夢一場。
【江舫】,不過只是一個騙他活著的香餌罷了。
……憑什麼呢?
憑什麼自己的拼死掙扎、竭力存活、滿心孤獨,就只是為了阻攔一個人?
他又憑什麼要任眼前這個人輕輕鬆鬆地拿走盒子,毀滅自己的世界?
【江舫】雖然極有可能是被世界操控的傀儡,可萬一呢?萬一他真的覺醒了自己的意識呢?
他能放著不管嗎……
【南舟】心中縱有千般不甘,卻是斂眉低目,一時無言。
半晌過後,他輕聲發問:「你非要打開盒子,從我的世界裡過去不可嗎?」
「是。非過去不可。我也有我的舫哥等我。」南舟說。
【南舟】目中現出了一點嚮往之情:「他和我的舫哥不一樣吧。」
南舟直白道:「不一樣的。他愛我。」
【南舟】發出了一句靈魂拷問:「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另一個餌?你不是另外一個盒子裡被人操控的生物?你愛他,他愛你,也許也只是有人想要你好好活下去,製造的幻覺而已。在你的世界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眼睛在看著你們的『愛』?他們需要你活著,你才能活著?」
南舟果斷道:「我不在乎。」
【南舟】有著和他完全相似的面目,可這一句「我不在乎」,【南舟】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自信說出口的。
他緩緩將手從盒子上挪開,低聲自言自語:「也許從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南舟不等他反芻完畢,便一把拿過鐵盒,不加停頓,徑直翻開蓋子。
【南舟】的猶疑動搖,可能只在頃刻。
他不能冒著他再度反悔、重新動手搶奪盒子的風險。
在盒蓋開啟的瞬間,他抬起眼來。
也許是因為身處黑暗,他沒再能看到那怪異的評論框,卻只在山呼海嘯的黑暗湧來前,看到了雙目含淚、逐漸隨著世界而破碎的【南舟】。
他的身體,就像是由一穴螞蟻抱團群居而成的,隨著第二個盒中世界的崩解,徑直流散,各奔東西,無跡可尋。
南舟挪開了視線。
他大致猜到,這個無限套娃的盒子,究竟想對他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了。
宇宙廣大,人如螻蟻。
如果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的存在意義,那麼他還要如何獲勝?
他定下神來,讓身心徹底投入了第三個盒中世界。
第二個世界,他沒能好好探索,也沒有時間去找尋車票。
或許在第三個世界……
因為【南舟】鎖上了地下室的出入口,燈光有限,所以第三個盒子裡的天空是一片潑墨似的黑暗,唯有高天之際的一輪圓滿的孤月,被掩映在叢雲之後,淡淡地塗抹開了一點妝暈。
……滿月?
與此同時,南舟發現,自己此刻的狀況卻並不樂觀。
他現在正以光魅的姿態躺在床上,渾身光流泛泛,面目模糊。
掌心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劇痛,而他被一副銀色手銬束縛在了床頭,在臨窗的滿月影響下,氣力不濟,動彈不得。
第三個世界裡的江舫——姑且稱他為{江舫}——正將一根木釘捅入了南舟的掌心。
熱血滾滾從創口湧出,痛得南舟指尖直顫。
他聽到{江舫}聲音冷酷道:「怪物,你殺了我的家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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