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披著被子,和他一起面對著月亮,聽江舫慢慢講完了這個漫長的故事。
江舫卻怕南舟聽得渴了,遞來一罐微溫的橘子汽水,單手啟開,遞給他。
南舟接過來,喝了一口。
因為還是不大熟悉罐裝飲料的構造,他的嘴角流下了一點帶汽的水液。
江舫抬手,很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隨即,他的指尖頓住了。
這個動作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個教堂,萬千日光透過破碎的彩色玻璃,將二人的面目分割得光影明晰。
膝蓋下是粗糲破碎的瓷片,聖母染血的頭顱歪靠在他的膝旁。
南舟面頰上污染了大片的血污,被江舫扶起身來時,他一頭凌亂的黑髮自然披落,整個人像是一頭溫馴的小羊,將腦袋抵到了他的胸口,嘴角淅淅瀝瀝地垂落下鮮紅的血。
江舫還是來得太晚。
南舟的血幾乎流幹了,現在像極了真正的一個紙人,就連重量都輕了許多。
……
江舫略粗糙的指腹在南舟沾了一點汽水的下巴上停留片刻,開始逐漸上移,溫柔地試圖擦去記憶里那些血污。
南舟:「……嗯?」
他有些迷茫地應承著江舫突如其來的溫情和撫摸,渾然不知他在為另一個時空中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細心而徒勞地做著清理。
……
教堂之中,江舫托住他的下巴,咬破道具中的血瓶,用舌尖撬開他發冷的齒關,一點點渡給他。
他的口中也有自己的血。
二人在神的矚目下,唇齒交融,交換著背德的、帶血的親吻。
教堂中的南舟意識模糊地「唔」了一聲,面色蒼白,流露出平時罕見的、紙一樣的脆弱感。
……
現實中的南舟,在江舫突如其來的親吻中迷惑了。
兩個時空中的南舟,不約而同地把手掌扶到了江舫的心口,喉嚨間無意識發出「嗯」、「唔」的低吟。
……
教堂中的江舫結束了這個親吻後,平靜地把南舟被血染得濕漉漉的頭髮理齊,別在耳後,輕聲對南舟耳語:「你不是說要走嗎?」
「我不困住你了,你起來,我送你走。……我們一起走。」
他想要起身,卻因為胸口肋骨重傷,又和傷重的南舟一起跪倒在滿地的狼藉中。
江舫覺得自己這時的無能為力熟悉至極,又可笑至極。
於是他埋在南舟帶血的發間,和他擺出天鵝交頸一樣的姿勢,同時輕笑出聲。
他說話的節奏不緊張,連咬字都是又輕又柔,隱約帶著股神經質的病感:「南舟,你還醒著嗎?跟我說說話吧。」
他懷裡的人不答話,倚靠著他,呼吸漸輕。
江舫動作溫存地將他往自己懷裡送了送,卻異常兇狠地咬上了南舟的後頸。
他用盡了渾身的氣力,牙齒仿佛連通了心臟,咬得胸口都開始發熱發酸,像是野獸給自己的愛侶做上永久的標記。
血腥氣瀰漫開來。
南舟果然被疼痛喚醒,弓了弓腰,半闔著的眼睛張開了些:
「……舫哥?」
因為他的額頭被磕傷,一縷鮮血流經他的眼睛,打濕了他的睫毛,從他的眼角蜿蜒滑落,顯得異常美麗而易毀。
此刻,南舟每說一個字都會牽扯到受傷的臟腑。
但他說得很慢,因此聽不出什麼疼痛的餘音來:「你……西岸,怎麼過來的?」
江舫照他額心輕輕親了一口,不去回答他的問題:「你會好起來的。我再餵你一點補血的藥,把你放到倉庫里,我帶你走。」
說著,他剛要動作,南舟卻扯住了他的袖子。
「……倉庫真的很小。」南舟的聲音放得很低,「不要放我進去,我害怕。」
江舫一時怔忡。
力量強大到好像無所不能的南舟,說他害怕。
江舫以前理所當然地把他放在倉庫里,而南舟從不提獨自一人蹲在那狹小的倉庫空間、像是囚犯一樣等著被人拉出來放風的痛苦。
南舟只是為了給那時還恐懼他力量的隊員們一個安心。
江舫知道他可能會不舒服,卻也聽之任之。
他不是一個好的……朋友。
「我不想一個人死在那裡。」南舟說。
江舫:「你不會死。」
南舟:「嗯。」
這明明是再蹩腳不過的謊言。
南舟一直撐著一口氣不肯死。在等來江舫後,這口不肯散去的氣息也慢慢從他破碎的肺腑間離散。
但越是到這種地步,他們越不願用實話去傷害對方。
江舫:「等我們出去,我給你種一棵新的蘋果樹。」
南舟:「嗯。」
江舫:「我帶你去認識新的朋友,我跟你講我的故事。」
南舟:「……嗯。」
江舫:「我給你做飯。你喜歡吃什麼?」
南舟沒有再回答。
江舫輕輕搖他的身體:「哎,南舟。」
南舟用安慰的語調,伏在他懷裡低低道:「舫哥,我不喜歡你了。你不要難過。」
他怕江舫因為無法還他的愛而愧疚,臨走之前,便好心地把這枷鎖也扯了開來,對他晃一晃,說,都還給你,我走啦。
但他們都在撒謊,江舫知道。
說完這句話,南舟搭在江舫心口的手掌便失卻了力氣,緩緩滑下,被江舫搶先一步死死壓在了胸口處,不允許它跌落。
他用燒傷的手心緊貼著南舟冰冷的指掌,保持著長時間的沉默,就像他以往面對南舟的每次沉默一樣。
許久過後,江舫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悶笑。
笑聲漸漸變得連貫,卻是一樣的痛徹心扉。
等到笑夠了,笑累了,他把南舟的身軀抱在懷裡,強撐著胸前的骨痛,搖晃著站起身來。
他沒有陷入癲狂或是崩潰。
他甚至在穿過叢叢的長椅時,沒有用膝蓋撞歪任何一架。
他橫抱著南舟,和他一起走入無限的夏日暖陽中。
把他的身體放平在茵綠的草坪間後,江舫撫過他血色盡無的面頰,想起了南舟動念離開的原因:
——「我想要離開你們,去找別的辦法,接近『那個力量』。」
思及此,江舫眯著眼睛,望向了天頂那一穹烈日。
和那日光對視許久,他開了口。
「喂,你們聽得見嗎。」
「你們覺得,這是結果嗎?」
「你們認為我能接受嗎?」
江舫看起來像是一個溫柔的文瘋子,神經已然崩壞,只能靠著自言自語宣洩感情。
然而,他的話卻是萬分的邏輯謹然。
接下來,他一鳴驚人:「公爵先生,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他沒有向那背後的力量乞饒,而是徑直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奇怪?」
「不管你怎麼提前操作,東西兩岸招來的工人,總是我們這麼一群人,就像你的腦病一樣,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件。」
「我們完全是在你的時間管理之外的存在,好像是從另外一個時空直接空降來的……應該很叫你頭痛吧。」
江舫按住受傷的胸口,嗆咳兩聲。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他也有些氣力難支,胸腔深處又翻出血腥氣來。
他勉強把腰背挺直,換來了一陣帶著痛意的喘息。
「就算現在……我也不是完全逃不掉。」
「東岸有樹,有工具,我總建得起來一座新橋……是,我是怕高,但我剛才也從西岸過來了。」
「反正現在東岸只有一個基思,他為了對付南舟,透支了起碼一半以上的生命力,現在恐怕也不敢貿然出頭攻擊我,是不是?」
「我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可以冒一切險。」
「我可以嘗試離開詛咒的範圍,我也可以召喚惡魔上身,我還可以找到基思,殺了他。——不接觸到他而殺了他的辦法,我有的是。」
「公爵先生,我知道,你可以修正時間線,你可以到更遠的過去,告訴基思,讓他要對付我們,就要先殺一個銀髮的人,但如果我提前死了,你們面對的就不是一個發瘋的我,而是一個發瘋的南舟。你意料之外的變數會越來越多。」
「我猜,現在的局面,是你計算了千遍、萬遍,能達成的最好的結局了,是不是?」
江舫深吸了一口氣:「你只要不阻止我,或者,你肯幫我,我就不去打擾你。你和基思是願意一起受詛咒、下地獄,都隨你。」
「我現在……只想帶著我朋友回西岸,下山去。」
江舫的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似乎只是說給了這山間諸風聽。
然而,江舫的三言兩語,卻是拉了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公爵,做了他的臨時盟友。
公爵是個瘋子沒錯,但他骨子裡屬於瘋子的那點浪漫,完全可以利用。
顯然,那背後的力量也知道江舫這一番話語中的厲害。
一旦交易達成,江舫就極有可能再度脫出副本。
這就和他們最初的計劃不同了。
剎那間,物換星移。
江舫身邊的景物次第退去,宛如遊戲崩潰、重開、讀取。
南舟不見了。
他隊友的屍身們不見了。
教堂也不見了。
四周浮現出魚鱗狀的亂碼,又重新構建出一個嶄新的臨時場景。
——一處連綿不絕的山坡,一棵參天的古樹,一個緋紅漫天的新世界。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江舫靠著那棵古樹緩緩坐下,閉目許久,才忍過了一陣要命的昏眩。
他笑道:「我替你們賣命到現在,任務要結束了,你們就打算把我扔在這裡?」
沒人回應他。
「可惜,我沒那麼好打發。」
「不如我們開誠布公,談點條件吧。」
「你們總不想你們的測試服……因為一直存在一個不肯老實去死的人,沒辦法驗收成功吧?」
正常世界的遊戲測試,如果直到正式服開啟前,還存在著一個四處流竄、不聽使喚的NPC,是一件大大的麻煩事。
江舫也不擔心自己的行為會招致抹殺。
如果他們的生命真的可以像簡單的數據一樣一鍵刪除,那背後的力量為什麼不在完成所有的遊戲試驗後直接抹殺,還要專門費時費力,把他們丟進一個麻煩且無解的副本里?
當然,就算會死,就算真的被丟棄在這片無邊的曠野中,江舫也不在乎。
畢竟他已經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條件好的話,我可以少給你們找點麻煩。再說,我玩到現在,要一個心愿,合情合理。」
……
同時同刻,高維《萬有引力》測試服辦公室內,主管拍下了板:「地球正式服開啟之後,我們會上線許願系統,刺激玩家產生遊玩的動力。他既然有要求,那在他身上先測試一下無妨。」
有高維測試員提出異議:「他要是許了什麼太大的願望——」
「沒事,測試服而已,還有調整的空間。」主管的言語帶著倨傲和高高在上的冰冷,「這願望是他自己求來的,他當然得付出等價的代價。如果他的野心太大,我們也可以不滿足他。」
……
緋紅的天際上,豁然睜開了一隻巨大的血眼。
「嚯,這可不好。」江舫和那隻獨眼對視片刻,笑著自言自語,「下次最好弄個卡通許願池,看到的人接受度能高一點兒。」
血眼不理會他的挑剔,發出了低沉的問詢聲,連尾音都帶著厚重的「嗡嗡」聲:「作為走到最後的測試服人員,江舫,你可以許下一個願望,但是,你的願望,需要用相應的代價來交換。」
江舫喘出一口氣,流利地說出了他早就醞釀好的心愿:「我許願,不管南舟在哪裡,我都能和他以同樣的生命形式重逢。」
「代價是……我可以為你們一直做測試,直到《萬有引力》不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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