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服辦公室中,主管望著回傳的畫面,閉目沉思一陣。
很狡猾的條件。
這個代號江舫的人類,雖然至今不知高維的存在,但他恐怕已經觸及到了真相的邊緣。
高維在原有的廢棄副本上、接管了《萬有引力》作為世界觀基礎,構建了大型的副本世界。
江舫則是根據不斷完善的遊戲系統,猜測到《萬有引力》不會就此終結。
它的遊戲版圖必然會擴大,最終會擴展到普通人類身上。
於是他把話說得極為圓滑,字裡行間,就是既拒絕被投入其他的遊戲之中,單為《萬有引力》做測試,決不離開這片他已經熟悉了基本規則的遊戲圈,又要他們把南舟帶回他的身邊,和他完成那一場必然的「重逢」。
可這小聰明又有什麼用呢?
彼時,這位主管先生並不覺得江舫能翻出什麼風浪來。
他看到的是一隻螞蟻,不知死活地擺著觸角,叫囂著要和他們搏鬥。
如果風車有生命,看舉著破爛長矛要與它搏鬥的堂吉訶德,恐怕也是和這位主管先生一樣的心情。
……可笑。
與坦然望向自己、絲毫不覺自身滑稽的江舫,主管先生突然產生了一個有趣的想法。
他對自己手下的研究員們說:「我有一個好主意。」
主管眯起眸光,語氣顯然是深深陶醉於自己妙手偶得的奇思了。
……
南舟的身軀無所憑依,飄蕩搖曳,仿佛是在疏朗的銀河輝光中進行一場無目的的放舟。
他的思緒也和身體一樣,在廣闊的天地間開出一片浮萍。
但南舟總覺得,有一根思緒的線牽絆著他,始終不肯放他徹底的自由。
在察覺到那根線的存在意義之前,他就率先呢喃出聲:「舫哥……」
這一聲自語,讓他乍然從幻夢中跌落,重重往下一墮,身軀霎時從地上彈起。
一棵樹,一片曠野,以及一灘熟爛透紅的夕陽。
他這邊的景象,與江舫那邊的一模一樣。
但這裡沒有江舫,只有他孤身一人。
南舟抬手撫了撫胸口。
血跡尚新鮮溫熱,可胸口的疼痛已經消失。這是件好事。
在他失去知覺前,那劣質的彈片已經在他的內臟內揉開,隨著血管和肌肉運動,切割開了他身體臟器的每一處。
突然,一個小而溫熱的身體猛地跳上了他的肩膀,驚喜交集地「唧」了一聲。
南舟沒能弄清眼前的情況,但還是主動摸了摸他額頂的絨毛。
「……南極星?」
南極星是跟著江舫同步回到教堂的。
他認為江舫很快會把南舟帶出來,所以他警醒地守在了外面,做了小小的警衛員,想要彌補自己這幾天貪睡貪玩惹出的禍。
後來,江舫的確出現了。
……但卻帶著南舟的屍身。
還沒等南極星從這夢魘一樣的驚痛中回過神來,江舫便開始對天空自言自語,狀似瘋癲。
奇異的是,隨著他的話語,江舫的身形慢慢消失在了空氣中。
在江舫無端消失後,南極星才跌跌撞撞地逃下樹,一路橫衝直撞而來,沒頭沒腦地撞上了南舟尚溫熱的身體。
他恍惚地蹲在南舟身旁,舉起小爪子,輕輕摸摸他的臉。
細小的爪尖很快被鮮血漬染。
而南舟沒有任何要回應他的意思。
一股遲鈍又陌生的疼痛席捲了南極星的心臟。
這種疼痛讓他陷入了狂態。
他狠咬著南舟的袖口,猛力甩了甩腦袋,試圖將他喚醒。
——不許你睡!起來!
南舟卻動也不動。
他不再在自己吵他睡覺時,閉著眼睛,用食指去彈他的腦門了。
南極星正眼淚汪汪地咬著他的袖口、六神無主時,一股無可違抗的力量,把南舟連帶著南極星,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
在安慰了險些應激的南極星後,南舟扶著樹,試圖站起身來。
就在此時,從那爛番茄一樣的天空間,一雙眼皮霍然彈開,露出了巨大的瞳孔。
在這盛大的視覺奇觀背後,是手握揚聲器的主管先生。
他用清好的嗓子,悠悠道:「南舟先生,恭喜你走到這裡。你有機會領取一次心愿獎勵。」
南舟疑惑地皺起了眉毛。
面對如此天降好運,他虛心提問道:「為什麼?我明明已經死了。」
主管先生:「……」
南舟的反應過於平淡,可以說沒有取悅到他。
按理說,死裡逃生,又獲得一次許願的機會,都該先趕快抓住,再問其他吧?
不過主管先生並不氣餒。
他的上帝視角,足夠他編出似模似樣的謊言。
「因為江舫救了你。他和角色人物基思牧師做了同樣的事情,他召喚了惡魔艾米,把自己的生命力無償讓渡給了你。恭喜,南舟先生,你成為了唯一的通關者。」
南舟低下了頭。
主管先生把鏡頭對準了南舟,渴望看到他臉上的驚惶、挫敗和痛苦,並期待著自己循循善誘後的結果。
南舟的愧疚,一定會驅使他做出自己想要的那個選擇。
這樣,占盡主動權的自己,才好向他提出那個富有創意的「代價」。
南極星聽他放屁,急得「唧唧」亂叫。
——他胡說八道!江舫明明是自行消失的!
十數秒後,南舟抬起了頭。
他平靜道:「你說謊。我死得很快,他根本來不及。再說,如果他這樣做,他現在就該在我的身體裡。」
主管先生:「……」
還沒等他想好下一套說辭,就聽南舟清清冷冷地開口詢問:「所以,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主管先生強打起精神,冷下了聲音:「……你有什麼願望嗎?」
南舟開口就說:「我想要所有隊員都回到我的身邊。」
「你願意為此付出什麼代價?」
「我為什麼要付出代價?」南舟反問,「你說我是活到最後一個的人,享有獎勵。既然是獎勵,為什麼要有代價?」
主管先生高傲道:「很抱歉告知你,你的心愿並沒那麼值錢。你最多只能交換單數的人命,而且,就算是要換回一個人,你也必須支付一定的代價,來填補這中間的差額。」
南舟:「這樣。」
南舟:「那你為什麼要管強買強賣叫獎勵呢?」
主管先生從鼻子裡淡淡地哼了一聲。
實際上,他已經很不高興了。
他們所在的文明,創造了地球和這片浩瀚的宇宙星系。
他們是地球的造物主,而南舟是從低等生物筆下誕生出的低等生物,是至卑賤的東西。
誰會把這樣低等的NPC當做可以平起平坐、討價還價的對象呢?
主管先生說:「你可以不做。」
南舟聳聳肩:「你也沒有給我別的選擇。」
「我想要舫哥回到我身邊。」在確認對方來者不善後,南舟仍然沒有絲毫停頓,更換了自己的願望,並問,「你想要什麼代價?」
……終於引入主題了。
主管先生輕笑一聲:「我想要你的記憶。……放心,其他的我不動分毫,只要你和江舫相關的所有記憶。」
這下,南舟是真的詫異了:「為什麼?」
主管先生給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們一直對你很感興趣。你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一個不具備任何情感回應的封閉空間,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是怎麼會產生感情?所以,你和江舫相關的記憶,對我們來說具有相當的研究價值。」
南舟合理懷疑道:「可是,如果你消除了我關於舫哥的全部記憶,等同於我將忘記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許願本身。那你如果反悔,該怎麼辦?」
主管先生:「……」
他如果有肺的話,大概現在已經炸了。
現在,江舫的願望已經成真。
他們在生死邊緣,把南舟撿了回來。
他來誆騙南舟,屬於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但他還不屑於去愚弄一隻小白鼠。
他只是想讓遊戲變得有趣一點,可南舟的反應,讓他恨不得把這個人重新弄死算了。
主管先生拒絕回答南舟的問題。
而南舟久等不到回音,便埋下頭去,靜靜沉思。
他並不相信這個半途冒出的怪眼。
再說,如果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和江舫再見,自己依然不是真實的人,「再見」這件事,是否值得?
很快,南舟得出了他的答案。
……押上一切,能再見他一面,又怎麼能說不值得。
「好。」他說,「好,我用我的記憶,交換和他再次遇見的機會。」
他補充道:「我要儘快。」
那雙怪眼因為得逞,笑得微微眯了起來:「好的。交易成功。」
南舟靠著樹,輕輕坐了下來。
他沒有趁著這最後的時間,去復盤溫習自己遇見江舫後的所有記憶。
他望向了自己的手腕,腦中浮現出江舫那次帶他去「紙金」酒吧時的場景。
那時,他表示,自己喜歡DJ手臂上紋繡的藍閃蝶。
江舫告訴他,那很疼,所有的圖案,都要用帶墨的小針一點點刺出來。
他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畫了一隻蝶蛹,並祝禱道:「南舟,等遇到你真正喜歡的人,它才會變成蝴蝶。」
……
現在,此時此刻。
南舟蘸著自己衣襟上還未乾的血,在右手手腕上繪製了一隻蝴蝶。
他把頭仰靠到堅硬的樹皮上,在心底問自己:「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變成蝴蝶呢?」
……他其實早就變成蝴蝶了。
在江舫身邊的時候,握著他的手的時候,睡在他身邊的時候,南舟只感覺像是有一整個蝴蝶的巢穴,在他的胃部里過著一個絢爛的春天。
而在他的思緒陷入浪漫的遐想中時,一團解析過後的數據,緩緩從他腦中拔根而起。
屬於江舫的形影,則在南舟的記憶中緩緩下沉。
提取記憶的過程偏於繁雜。
高維人要先將南舟的部分記憶進行編碼,有序篩出他的大腦,經過《萬有引力》這層低等級的數據網絡後,才能提純出更高維度的數據。
南極星在躁動過後,也安靜了下來。
他一直靜守在南舟身邊,不知在思考什麼。
而當那完整的數據團脫出南舟、開始進行優化時,南極星突然有了動作。
他極力撲衝過去,小小的身形閃過了那閃著綺光的光團,撲了個空後,它像是一架失控的滑翔機,狼狽至極地栽到了地上,連滾了好幾圈,騰起了一小團塵霧。
誰也不知道,這高維人眼中絕對的低等生物看似徒勞好笑的一撲一衝,在瞬息之間,運用它數據生物的能力,復刻了那段被提取的記憶,並把自己決絕地一切為二。
一半帶著南舟的記憶,帶著暴戾、冷淡的自己,闖入了數據的亂流,把自己蟄伏了起來。
另一半的他則留在了南舟身邊。
明明摔得七葷八素,卻為他保留了全部的溫柔和忠誠。
小小蜜袋鼯的奇幻冒險,就此展開。
但此時,誰都不知道他付出了什麼。
就連南舟也不知道。
當怪眼閉合起來後,南舟茫然地坐在恢復了正常的曠野之中,看看天,看看南極星,看看自己。
他想,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南舟記得,久無玩家造訪的永無鎮裡忽然來了一群人。
而他坐在這群人躲藏的房間屋頂上,追著自己掉落的蘋果,跳上了陽台。
南舟摸遍了身上的角角落落,始終沒有找到任何能夠提醒、啟發他的東西。
在願望交易達成的瞬間,他的系統便被沒收,渾身上下,除了衣物,片甲不存。
他只剩下一隻昏迷的南極星,灰頭土臉地倒在地上。
他把南極星揣在了懷裡,同時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沒有人跡,徒留風聲,像極了他此刻空曠惶然的心境。
……只有腕上的血蝴蝶在提醒他,他應該經歷了一段不尋常的冒險。
南舟呆望著腕上乾涸的血跡。
血跡幹過後,會脫落。
在巨大的迷茫和不安中,南舟本能地想要保留下它。
在他睜開眼後,這是他看到的第一樣不屬於原本的自己的東西。
它看起來,真像一個信物。
……一隻來歷不明的蝴蝶。
一段來歷不明的愛情。
他低下頭,從領口處上取下一枚金色的領針。
他記得在哪裡聽到過,用針頭淬墨,可以做一個漂亮的刺青。
可究竟是在哪本書里看到的,南舟已然忘懷。
他只是想要一隻永恆的蝴蝶,能長久地提醒他,他曾經歷過一場漫長的、奇特的冒險。
江舫和南舟,在他們相遇的中繼站里等待。
他們背靠著同一棵樹的東西兩側,各自而坐。
明明是同一個場景中,卻在全然不同的時空。
在東邊樹下的江舫閉上眼睛,任長風吹亂他散開的銀髮。
西邊樹下的南舟在被拔除記憶後,思維混沌,精神恍惚,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信念支撐著他,在自己神經富集的手腕上,刺下了5127針。
一隻硬幣大小的黑色蝴蝶,在他腕上展翅欲飛。
他與他坐在同一棵樹下,蔓也糾纏,根也纏繞。
他們彼此卻都不知曉。
……
手握南舟的記憶,主管先生志得意滿。
雖然過程稍有曲折,好在結果是圓滿的。
他得意地向兩個手下炫耀自己的博學:「他們兩個,像不像那部經典的悲劇《麥琪的禮物》?」
最近也在研究地球文化的研究員A想要否定上司的意見。
在他看來,《麥琪的禮物》並不是悲劇。
但他想了想,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另一位研究員B對地球文學不甚了解,好奇詢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沒什麼,不值得花時間去閱讀,一對蠢貨的故事而已。一對貧窮的夫妻想要送給對方禮物,卻根本不張嘴問對方需要什麼,導致了一個愚蠢的結果。」
主管先生用一種極諷刺的厭惡口吻道:「也不知道是什麼低等生物,會把這樣的故事當做經典。」
研究員A試圖岔開話題:「我們要怎麼滿足江舫的願望,把他也變成光魅嗎?」
主管先生直接反問:「你是蠢貨嗎?」
傻子才會再製造一隻光魅出來。
光魅這種NPC,缺點明顯,但在非月圓之夜的時候,不管是體能、反應力,都堪稱bug。
他們何必要再製造出一隻怪物來?
主管先生說:「既然江舫他要『相同的生命形式』,那就給他一個人形NPC的身份就好。」
研究員B詢問:「那麼,他們的相遇要怎麼安排?」
主管先生:「等到正式開服後,把他們安排在後半程入場,確保他們沒有爭奪區服第一的機會。然後,再給他們一個有趣的試煉副本。」
他笑嘻嘻地把玩著掌心南舟的記憶,像皮球似的捏了幾下那柔軟灰色的光團,便隨手扔進了數據垃圾站,任那段寶貴的記憶,被絞殺在垃圾站的亂流中。
「他們兩個不是都喜歡賣弄聰明嗎?」他嘲弄地冷笑道,「好,我給他們這個機會。」
「您的意思是……」
「南舟現在沒有關於江舫的任何記憶,記憶抽離也對他的精神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除非脫離那個地方,這種影響才會消失。」
「所以,等正式開服、進入副本後,對南舟來說,他就是好好地在小鎮裡待著,突然空降到了這個地方。」
主管先生興奮地比划起來:「到時候,我需要一個密閉的空間,需要限時,需要玩家彼此懷疑、彼此攻擊的環節,需要一個猜錯即死的賭命遊戲——南舟如果真的夠聰明,那他一定會發現,江舫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外來者』。」
「那南舟就會親自送江舫去死。」
「想想看,江舫放棄自己的身份,救了南舟;南舟也為了救他,放棄了自己的記憶。結果,在他們相遇的第一面,南舟就殺了江舫——」
主管先生為自己這個天才的想法傾倒,擲地有聲,眉飛色舞:「這才是精彩又有意思的『麥琪的禮物』啊,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麥琪的禮物」——指第一次見面就摟腰騎身然後被銬在一起的美麗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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