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驚變(二十一)

  南極星只認為,南舟讓他跑,那就是他能應付得了。

  但南極星從沒有想過,其實,他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他見過南舟在無數次本該致命的襲擊中活過來。

  每當南極星找到他的時候,南舟都會躲在角落裡默默舔舐傷口。

  但南極星忘了,他們早已經離開了《永晝》。

  自由的代價,便是遠離了能夠讓他死裡逃生的力量。

  ……

  江舫站在被火焰吞噬的吊橋西岸,目視教堂,等待許久。

  他也清晰地聽到了神聖之地間傳來的一聲槍響,在山谷和他的心間震盪出了圈圈回音。

  但也只讓他的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

  他不去花心思妄斷那裡發生的一切,他絕不自尋煩惱。

  在這等待的時間裡,足以江舫把這場副本的陰謀剖析個遍。

  沒錯,江舫發現,這裡不是一個公平的副本。

  正常的副本,不會刻意隱瞞重要信息,不會有這樣巧合的人員分割,NPC不會擁有這樣的自由度,更不該出現百分之九十九踩上死局的情況。

  ……這更類似一個清除計劃。

  將他們12個人有區別地拆分開來,就是清除計劃的第一步。

  江舫無藥可治的恐高症。

  南舟雖然願意冒險、但不會拿所有人的安全去賭的行事原則。

  隊員們在無數生死考驗中養成的不同處事風格。

  背後的力量依照他們的性格,把他們精準地切割了開來,把願意冒險的人放在線索匱乏的東岸,把謹慎小心的人放在忙碌而不得閒的西岸。

  而這個「副本」的性質是冒險解謎。

  最初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只是一個看似普通的愛情故事。

  從一開始,副本就在鼓勵他們進行探索。

  他們手中的線索也實在稀缺,只能通過不斷的探索,總結出相應的規律,發現在這個世界觀中確實存在神魔體系,進而才能得出結論:

  副本之所以不允許他們過橋,是因為這兩岸分別做出了冒犯時間、空間規則的行為。

  「過橋」的行為,會打破壁壘,讓兩岸形成時空失控的亂流。

  兩岸的時間徹底停擺,不再前進。

  任何人的接觸,都會導致靈魂不定向、不定量的流竄。

  如果信息對等,線索可查,這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副本。

  可令人作嘔的是,這「副本」中的劇情走向、人物設定,可以說,一切的一切,都在誘導他們走向一個必然的結果。

  身處東岸的南舟他們一旦開始選擇「冒險」,打開那間封鎖起來的黑暗閣樓,必然會點燈。

  那麼,他們就會因為公爵和牧師那個不為人知的約定,達成「公爵做手術」這一詛咒形成的必要條件。

  當然,他們也可以什麼都不做,拒絕探索,專心做他們的神職人員。

  但那樣的話,充滿野心的基思仍然會嘗試奪取他們的身體。

  當他們中開始有人犧牲後,他們也還是會對教堂進行探索。

  ……死循環。

  至於那些身處西岸公爵城堡的隊員們,如果還是像這回一樣,放棄一切探索和野心,專心做職責範圍之內的事情的話,當公爵接收到對岸「閣樓亮燈」的訊號,準備執行自己的手術計劃後,他們必然會淪為彀中之物。

  而如果他們一開始把戒心拉滿,在城堡中暗地開展調查,公爵同樣會第一時間察覺。

  畢竟公爵僱傭他們,就是讓他們來做小白鼠的。

  之所以給他們安排繁重的勞動,就是在刻意壓榨他們的活動時間。

  如果小白鼠心思不定,蠢蠢欲動,做出什麼影響公爵計劃的行為,他們必然遭囚。

  別的不說,他們一旦被控制,每日的送信工作是肯定要換人做的。

  那麼,不管身在東岸教堂的他們原先是打算按兵不動,還是和基思周旋,在發現隊友有危險後,也還是會採取行動。

  ……結果還是要點燈,還是要一往無前地走向那個死局。

  東岸與西岸,互相影響,互相策應,最終殊途同歸。

  從頭到尾梳理下來,江舫可以確信,他們落入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之中。

  背後的力量,把他們這些玩家強行拉入了各種各樣的副本。

  江舫親眼見證著他們身上的系統越來越完備,規則也越來越完善。

  注意到這一點後,江舫猜想,他們這些被迫招募來的測試員,總會有結束工作的一天。

  到那時,他們有可能得歸自由,也可能被隨手銷毀。

  看來,那背後之人為他們安排的結果是後者。

  他們這些兢兢業業的測試人員,不論死活,將被永遠困在一個副本的第六日。

  至於副本結束的第七天,永遠不會到。

  多麼殘酷的結局。

  火焰愈熾,挾裹著一**的熱浪,讓江舫仿佛置身於一輪明亮的太陽中。

  他一身神職人員的黑衣,像極了太陽黑子。

  他冷靜地等待著南舟的到來。

  但他等來的只是那名去而復返的隊友。

  他的話音急切,絕口不提他先前要去尋找的其他人:「——要等到什麼時候?」

  江舫說:「等到他回來。」

  隊友的話音中帶著異常的緊繃感:「江哥,可回來的是誰,你知道嗎?!」

  即使是背對著他,江舫也聽得出來他話音中那股怪異的神經質。

  他平淡地回應:「我看得出來。」

  這話不是說謊。

  他感覺得到,回來的人,已經不是他的隊友了。

  ……或者說,不完全是。

  他仍保有自己的神智和記憶,但有些不純淨的東西融入了他的體內,和他共同擠在這一具狹小的肉軀內。

  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陷入了絕頂的恐慌。極力想要逃離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但他又不敢一個人逃離,只好回來找人作陪。

  江舫背對著他,攥緊了斧把。

  他……已經不是他了。

  果然,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勸江舫和他一起走後,隊友抓狂了起來。

  「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們回家嗎?不是說能讓我們活下來嗎?你——」

  他不得不抓狂。

  那個在森林裡蟄伏的瘋子,體內融合了七八個人的意識。

  通過皮膚接觸,他腦中被導入了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那些人一齊嘶啞地慘叫起來,像是一群失窩的老鴰,在這嶄新的身體裡絕望地哀鳴。

  吵著要回家的,問他是怎麼回事的,哭泣著向神明祈禱的……

  眾聲鼎沸,逼人發瘋。

  他頭疼欲裂,掙著一條命,奔回江舫身旁,尖銳地抱怨、懇求,想要讓江舫和他一起離開。

  他距離徹底崩潰,只有一線之隔。

  最終,止絕了他腦中沸騰諸多念頭的,是江舫精準無比地揮來的一斧。

  喉管被齊齊斬斷,可見他下手有多麼狠辣直接。

  江舫扶著他將掉未掉的腦袋,帶著滿面的血跡,將他的隊友妥善放平到了地上。

  隊友最恐懼的死亡到來了,可他心中是一片寧和的澄明。

  ——因為他腦中的吵嚷聲全部止息了。

  他想要對江舫道一聲謝。

  可即使是一個最簡單的音節,他也發不出來了。

  ……

  殺死自己的隊友,無論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他留下的最後一句遺言,也啟發了江舫的思路。

  「……回家。」

  江舫輕聲同空氣說話。

  對那或許再也聽不到的人說話。

  的確,他還有回家的機會。

  下山的通路就在西岸。

  他可以選擇逃離這裡,去往山下的小鎮。

  詛咒或許只會停留在這高山之巔的東西兩岸。

  神不會因為兩個子民的悖逆,就選擇放棄整個世界。

  ……大概吧。

  至少,不能算是毫無希望。

  吊橋被燒出了細微的斷裂聲,帶著火焰的橋板化作流星,不斷向大海一樣的深谷中傾瀉而去。

  這一場盛大的火災已經接近了尾聲。

  繩子燒得將斷了,南舟還沒有來。

  是什麼耽擱了他?

  剛才的那一聲槍聲嗎?

  江舫垂下眼睛,心平氣和地思考著自己的退路。

  如果南舟不在了,離開詛咒的範圍,或許停滯的時間就會開始轉動,第七日就會來臨。

  他還是能活的。

  他還是能回家的。

  江舫太知道一個人該怎麼活下去。

  想到這裡,江舫望向掌心上跳動的火光。

  火映亮他的指背,射穿他的骨肉,薄薄地暈透了一層。

  「我的意思是,頭腦要清醒,不要談一開始就不會存在結果的戀愛。」

  「我不是亞當,我這種人,是不會把自己的肋骨給別人的。」

  「所以……我們兩個,只做朋友,好嗎?」

  「動心……不是可以在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是啊,如果你是人……」

  看,江舫什麼都懂得。

  和虛擬人物發生感情,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情。

  轉身離開,他又可以回到那荒唐、自由又漫長的歲月中,一擲千金,隨性而為。

  可是,那一切的故步自封,都抵不過心尖一動。

  江舫放開了掌心沾血的斧頭,對自己說:「不回家了。」

  在他踏上吊橋的一瞬,吊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它經不起長時間的焚燒,繩索以最先燃火的西岸開始崩解,整條吊橋橫著落下深淵。

  以江舫的反射神經,他足以在身體失重前跳回西岸。

  然而,他運用他的反射神經,用原本打算困住南舟的手銬,套入了燒得赤紅的鐵鏈環扣,把自己的身體和吊橋鎖在了一起。

  下一瞬,他隨著鬆脫的吊橋,狠狠撞向了對面的崖壁。

  儘管有雙腿做了緩衝,一線鮮血還是從他的嘴角緩緩流下。

  肋骨斷了兩根,或者三根,他也算不清楚了。

  他咳出一口血水後,強忍著從胸腔處泛起的劇痛,攀著那些鬆動滾燙的木板,和被炙烤得滾燙髮焦的繩索,一路向上攀援而去。

  橫向的吊橋變成了燃火的天梯,一路從地獄延伸,焚焚而上。

  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腳下是他曾吞噬了他父親的萬丈深淵。

  江舫沒有低頭,只望著上方的那一線雪白的天空,四周是燒得他睜不開眼睛的猩紅烈火。

  他想,我一定是瘋了。

  他想到了墜崖的父親,為了愛情瘋狂的母親,想著自己現在的瘋狂,究竟是因為言傳身教,還是血脈相遺。

  最終,無窮的畫面的盡頭,是南舟那張從窗口探出來的臉。

  而他蹲在窗戶下,為南舟種下了那棵蘋果樹。

  從那時起,他就著了相,得了病,一病至今,才得以清醒。

  現在,他要去找他了。

  江舫被火灼傷的手從深淵中探出,抓緊了崖邊的一片泥土。

  他重新站上了東岸的土地。

  江舫強撐著滿身傷勢,往教堂方向跑去。

  他踩過碎裂的彩色玻璃。

  那些玻璃在他腳下破裂,綻出咯吱咯吱的細響。

  然後,他看到了倒在破碎聖母像碎片中的、染了血的南舟。

  ……

  但在江舫自己的描述里,這件事很平淡,很簡單。

  他攬著南舟的腰,溫和道:「……後來啊,橋塌了,我回來救你,沒能救到。」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兩個彼此靠近的時候,只要我丟了我自己,就能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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