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的這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後,他發現,江舫一隻手虛虛搭在他的袖子邊緣,看起來還挺隨意的。
但當南舟試圖把手往回抽時,江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
眉心也跟著重重擰了起來,很不愉快的樣子。
……像他這個人一樣彆扭。
南舟看他這樣離不開自己的衣服,索性窸窸窣窣地動作起來,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江舫身上。
隨即他站起身,往遠方走去。
金髮少女餵過一輪鵝後,正坐在一泓碧藍的水池邊休息。
眼見南舟向她靠近,她綻放開了燦爛無匹的笑容:「養好精神了?」
南舟望了一眼她映在水中的倒影。
年輕、美好,還有金子一樣蓬鬆美麗的長髮。
他輕聲應道:「嗯。」
少女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水中,笑容更加燦爛明朗。
她的目光里含了些柔媚的光:「為什麼不看本人,要看影子呢。」
她是頗有些惋惜的。
江舫如果失敗了就好了。
自她開始在這裡豢養鵝後,南舟是她見過的毛色最美的一隻。
她實在不大捨得就這樣把他放走。
南舟終於將目光從波光瀲灩的水面移開了:「我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
金髮少女笑意盈盈地托住桃腮:「你問啊。」
南舟說:「我讀過一些和你有關的故事。」
少女矜持且驕傲地點頭,儀態氣度,都顯示了她良好的出身與教養。
南舟:「所以,你的恐懼,是什麼?」
少女沒有等到自己想像中的讚美,卻得到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句。
她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在等待江舫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南舟並沒有閒著。
他回望著投餵天鵝的少女,若有所思。
在幼年時,南舟讀到過錫兵的童話。
他當然也讀過《野天鵝》。
屬於童話里那隻獨腿錫兵的主題,就是「孤獨」。
這和他們遇到的錫兵一直呆在圖書館裡、內心的孤寂、不安與渴望自由,是完全相合的。
童話里的錫兵,同樣擁有一個隱秘地傾慕著的、殘缺的、無法給予他回應的夥伴。
這也和南舟他們遇到的情況相符。
所以,這更加反襯出了他眼前這位「童話主角」的異常了。
南舟印象里的《野天鵝》主角艾麗莎,是個複雜又矛盾的姑娘。
她既膽小,又勇敢,既怯懦,又堅韌。
為了自己被繼母詛咒的11個哥哥,她甘願被蕁麻刺得滿手血泡。
即使因為古怪的行徑和冒犯教堂墓地的行為,險些被當做女巫燒死,她也遵照指示,在織完能讓哥哥們恢復正常的蕁麻衣前,絕不開口訴說自己的委屈。
但她不愛說話,且體力柔弱,是相當內向、傳統、虔誠的姑娘。
她做出的反抗,也是偏於消極的。
……總之,與眼前的金髮少女迥然不同。
這個少女,自信、活潑、開朗、愛笑。
甚至她還能輕輕鬆鬆地跟人說上幾句俏皮話。
如果沒有錫兵做參照,南舟也不會察覺到什麼,只會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性格被魔改後的艾麗莎公主。
南舟說:「艾麗莎這個角色是勇敢的。她會害怕一些東西,但從不恐懼。」
「你不像她。」
「把人變成天鵝這種事情,也不是艾麗莎會做的。」
他循序漸進,問出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所以,你真的是艾麗莎嗎?」
隨著南舟的疑問,金髮少女金綢一樣的髮絲逐漸褪色、乾枯、稀疏。
她的眼角攀上樹皮似的枯槁駁紋。
她的嘴唇像是被強大的地心引力拉扯著,向下延伸出濃重的陰影與木偶紋。
她雪白的皮膚變得焦黃起皺,層層疊疊的皺紋,像是百足之蟲身上的讓人作嘔的環節。
——她是假冒了艾麗莎那滿頭金髮和一身雪膚的……惡毒繼母。
那個在童話故事裡,將主角艾麗莎的哥哥們變幻成野天鵝的惡役。
只有她擁有把人變成天鵝的能力。
只有她格外嫉妒成年後艾麗莎的美貌,用核桃汁和臭油膏毀壞她的儀表。
至於她對「11」這個數字的酷愛,是因為那是她逼走艾麗莎的傑作,是她充滿嫉妒的人生里難得的成功。
所以她當然喜歡這個數字。
她掌管著「恐懼」這一關卡,自己也始終是恐懼的。
她恐懼著的,是屬於自己的那個真相。
金髮少女臉上的笑意,在真相面前土崩瓦解。
她在清澈如鏡的湖水邊倉皇跪倒,徒勞地抓撓著自己的臉皮,似乎是想將如水般流失的青春美貌留住。
但因真相而破碎的假象,那被隱藏在真相下、對自己做過惡事的恐懼,真真切切地顯露了出來。
南舟站起身來,不去看從她臉上剝落下的皮膚碎屑,轉身離去。
那被真相剝盡了一身畫皮的繼母再也不復溫暖美麗的笑容。
她抓狂地厲聲怒吼:「你給我回來!回來!」
聞言,南舟轉過身來。
……然後他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回去。
繼母被這不可接受的真實瞬間打擊到心神崩潰。
她捂著臉頰,哀哀痛哭起來。
柔和的風吹皺了一湖水鏡。
她枯槁的面容,因此顯得更加扭曲可怖。
在這個特殊的關卡里,她無法死亡。
因此,這張本該屬於她的臉,將會一直在這裡陪伴著她,生生世世。
……
江舫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南舟一步步回到自己身邊。
南舟單膝蹲在江舫身邊,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行了個再標準不過的騎士禮。
南舟說:「我去欺負她了。」
江舫被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口吻逗笑了:「你也不怕她抓狂?」
「這已經是遊戲完成以後了。我們沒有把柄在她手上。」南舟說,「你也說過,在這個世界,人不會死。」
「但她也有可能會攻擊你。」
南舟想了想,認真道:「那不是正好嗎。」
江舫忍俊不禁,說起了南舟以前的理論:「她不打你,你不能還手。否則就是理虧?」
南舟鄭重地:「嗯。」
江舫將單肘壓在膝蓋上,望向南舟:「所以,氣消了嗎?」
「……『氣消』?」南舟一時無法理解江舫的邏輯,「我什麼時候生氣了嗎?」
江舫的嗓音裡帶著點撒嬌的委屈:「那你只留給我衣服,還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
南舟頓了頓,恍然大悟了:「哦。」
「你在睡著的時候,牽著我的袖子,不是要我的衣服,是想要我留下來,對嗎。」
江舫:「……」
他輕咳一聲:「……南老師,有些事情我們可以不說得那麼明白,好嗎?」
南舟:「為什麼?」
南舟:「啊。」
南舟:「你害羞了?」
江舫:「……」
南舟又明白過來,乖乖將食指抵在唇際,比了個「噓」的手勢。
認真研究著江舫微紅的耳垂,南舟覺得自己對於人類複雜性的了解,還有漫長的一段路要走。
李銀航本來已經睡醒了,正在醒神。
在默默圍觀了金髮少女蛻皮變臉的全過程後,她抱著自己的衣服,躡手躡腳地繞了個大彎,自覺向南舟這邊靠攏。
她小聲問兩人:「走嗎?」
南舟:「嗯。」
江舫:「走。」
三人在繼母的崩潰結束前,推開唯一的門扉,重新踏入了腦髓長廊。
和前次一樣,隨著大門的關閉,門便自然消匿,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然而,即使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重新聽到那無孔不入的粗魯咀嚼聲,三人的表情都不約而同地僵硬了一瞬。
李銀航不由道:「這東西是已經開吃下一頓了,還是一直在吃沒停過?」
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進入的仿佛是一個老饕的大腦。
外面一刻不停的、豬玀一樣地進食,絲毫不曾考慮胃袋的承受能力。
因為腦髓長廊的結構盤根錯節,過於複雜,南舟很難判斷每一扇門背後的具體功能。
而他們還剩下四扇門要進。
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沒有信息,就只能進門去搜集信息。
於是他們挑了其中一扇門,相視一番,推門而入——
撲面而來的,只有霧津津的黑暗。
之所以給人「霧」的錯覺,是因為籠罩著他們的黑暗中,帶著一點曖昧的、腥味的潮氣。
一直被李銀航緊握在手中的手機也受到了未知的影響,暗了下去。
她嘗試再次點擊屏幕,卻無法喚醒了。
南舟以為這黑暗會很快過去。
但這黑暗似乎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在黑暗中靜立了三分鐘後,他往前走了兩步,發現他們所在的地方很是逼仄狹小。
只要他的指尖碰觸到旁邊柔軟的內壁,「牆壁」就會異常敏感地抽動攣縮起來。
……仿若活物。
在黑暗中,人不會願意孤零零無憑無靠地站在原地,會主動去尋找堅實的依靠。
李銀航的掌心也貼上了一旁的牆壁。
……不得不說,手感非常噁心。
和外面腦髓走廊的感覺一樣,有種粘膩的活動感。
她噁心得馬上抽回手來,將掌心悄悄在褲縫上蹭了兩下。
江舫就不一樣了。
他的掌心貼上了南舟的腰。
南舟被抱得一愣,但馬上自以為明白了他的用意:「抱緊一點。」
三人確認了彼此還站在一起後,便沿著牆壁,開始探索。
地方的確不大。
他們花了幾分鐘時間,便將這黑暗之地探索了個遍。
這是一間小小的屋子。
屋子內有一床柔軟至極的床鋪。
有一個簡陋的木質衣櫃,開合時會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還有一方矮了一隻腳的四方桌子。
斷了腳的地方用一疊書墊住了,勉強維持著最基礎的平衡。
唯一的門就在他們剛進來的地方。
可惜牢固至極,即使是南舟也無法從內打開。
黑暗放大了人的觸感,也天然地催逼著人的神經緊繃起來。
就比如說,李銀航現在非常害怕,擔心自己在摸索時,會摸到一張NPC的僵硬且冰冷的臉。
一想到在這狹小屋落里的某一處,一雙眼睛可能在靜靜觀視著他們,她就忍不住冷汗狂涌。
於是,當她在無意間一腳踏上一片柔軟時,她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猛地一跳,躥得比兔子還快,結果一腳踢上了堅硬的、散發著接骨木清香的床腳,疼得又是一蹦躂,嘶嘶地吸氣。
南舟摸索到她剛才站立的位置,把被她踩中的物品拿在了手中。
——帶著帽子的斗篷?
他說:「一件斗篷。」
說著,他將衣料湊到鼻子下方。
南舟輕而易舉地嗅到了一點淡淡的血氣。
驚魂未定的李銀航湊了過來:「什麼童話里有這樣的小屋子,還有斗……」
話音未落,她自己已經捕捉到了關鍵的信息。
這不就是那個童話知名度top榜前三的……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名字,南舟掌心「牆壁」的收縮幅度猛然增加。
牆壁似乎是在擠壓、釋放出什麼無形的物質。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三人都感到一股濃郁的倦意迎面撲來。
三人才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整過,又處於初入陌生地帶的、最為緊張的時刻,絕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犯困。
因此他們立刻做出了同一判斷:
……這是這扇門後的世界對他們造成的影響。
李銀航強忍著昏眩,顧不得那磕磣的手感,扶住身側震顫的、粘稠髓質的「牆壁」,顫著聲音問南舟他們:「怎麼回事……」
南舟咬了咬嘴唇,發現疼痛並無法緩解分毫睏倦。
他的意識正在向睏倦的深淵裡不可控地墜落而去。
搶在自己徹底失去清晰思維前,南舟抑聲說:「我好像猜到……這是哪裡了。」
他說出了一個李銀航聞所未聞的名詞:「大腦里的……『松果體』。」
李銀航說話都直咬舌頭:「那是幹嘛的?」
南舟:「有感光,分泌褪黑素——幫助睡眠……」
李銀航:「……」早知道他們就來這裡睡了啊。
但她轉念一想,便意識到,他們一旦踏入遊戲進程中,就是必然是艱難至極,步步兇險,根本談不上休息。
沒想到,南舟居然還有補充說明。
他續上了自己沒說完的後半句話:「……還有就是,分泌生殖激素。」
李銀航:「……」
江舫掙著勉強還算清醒的意識,引導著已經東倒西歪的兩人,靠近了那張柔軟潔淨的大床。
他替南舟做了簡單的註腳:「《小紅帽》最早出現的社會意義,的確是訓誡貞操的重要性。」
「小女孩和大灰狼是某種時代符號的象徵,為了訓導年輕女性,不要聽信男人的哄騙,要潔身自愛。」
意識逐漸混沌的李銀航突然慶幸起自己的母胎solo屬性了。
就算是生殖激素暴漲,她也沒有可供發揮和腦補的對象。
除非是對她的工資卡。
……想想那個場景就令人興致全無。
在徹底昏睡過去前,她試圖確認隊友的安全:「南老師……你之前,談過戀愛嗎?」
南舟搖頭:「我沒有。」
她繼續問:「舫哥……」
江舫:「……」
江舫:「我也沒有。」
李銀航放心了。
雖然江舫這種親和度極高的美人沒有戀愛經歷,讓李銀航頗感驚訝,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況且,自從進入遊戲,因為她相當惜命,所以大多數時間都死皮賴臉地和兩個人擠在一起,基本沒有留給他們進行超越友誼交流的空間。
大家既然都沒有這樣的經歷,那是不是只要安安穩穩睡一覺,就能輕鬆過關了?
懷抱著美好的期望,她就這樣一頭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銀航の天真.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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