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腦侵(十三)

  只要想明白《小紅帽》的原有教旨,結合「小屋」自帶的催眠功能,可以說,這場遊戲,一開始就為他們指明了過關方向。

  ——他們需要克服某種有關生殖的誘惑,脫離睡眠的牢籠。

  越快越好。

  南舟是不覺得這一關對自己來說有任何問題的。

  歸根到底,他對求偶交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

  在他生活的小鎮上,從來沒人進行生殖活動。

  即使是他的妹妹,也是在某一天忽然出現在家裡的某個房間裡的。

  在十四歲時,南舟接觸到了第一本和男性生理相關的書籍。

  那是一本解剖書,詳細介紹了如何解剖男性生殖器的橫切面圖。

  他對待這本書,和其他的解剖書沒有任何區別。

  ……甚至還臨摹了一幅,一度擺在了床頭,隨時觀摩。

  因為那時的南舟極度渴望了解自己的身體。

  他盡情在知識的海洋里遨遊,毫無共情可言。

  「生殖衝動」等等名詞,他倒背如流,卻並不理解。

  那都是停留在書頁上冷冰冰的名詞,為什麼會有人為它發熱、炙燙、燃燒?

  這是不可理解的。

  南舟自己的第一、二性徵,都經歷過發育成熟的時刻。

  不過,南舟把它們當成類似「受傷就會流血」的正常生理反應。

  他以相當嚴謹的科學態度,認真地把這種體驗記錄下來。

  ……封面標題是《南舟的身體觀察日誌》。

  「在開始發作後,原有數值有明顯增長,延伸至16cm。」

  「某次延伸至16.35cm。有進步,可以繼續保持。」

  「發作時伴隨脹熱不適,但並無不可遏制的需求,在我的理智範圍之內完全可控。」

  「約50分鐘後自然消退。」

  「變化發生前後,均有明顯乾渴感,共飲用了600ml水。一大杯。」

  數據不會騙人。

  因此,南舟絲毫不擔心自己在睡著後會夢見什麼,導致失控崩潰。

  然而,當倦意如潮水沒頂時,南舟原本清晰的思維,漸漸陷入混沌的泥淖之中。

  ……裹足難行,漸次沉淪。

  周圍的空氣漸漸燠熱了起來。

  最先甦醒的是南舟的嗅覺。

  一股被太陽烤得發熱的砂石土腥氣襲來。

  ……然後是視覺。

  南舟漆黑一片的眼前,有澄金的光亮慢慢沁入。

  再然後是聽覺。

  距離他僅咫尺之遙的地方,正潺潺流淌著華美悠揚的旋律,讓陽光投射在他視網膜上的金紅駁紋,都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了五線譜的形狀。

  南舟緩緩睜開了眼睛。

  ……自己正身處一輛翻斗卡車的載貨車斗上,在城市邊緣荒無人煙的高速公路上飛馳。

  一架二手鍵鈕式手風琴立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乳白與漆黑交錯的琴鍵上,一雙骨節勻停的手正有力跳躍。

  手風琴悅耳清湛,有如神音。

  那演奏的雙手腕骨,微折出的每一點弧度,以及鼓凸的血管、筋骨的輪廓,比例都美得恰到好處的驚人。

  從他指間流瀉出的《喀秋莎》的歌調,與身後被他們不斷拋下的荒野黃沙,氣氛頗為相合。

  汽油的味道、顛簸的感覺,和南舟失憶後的第一個場景完美重疊了。

  這讓他一時混亂不已。

  在視線真正接觸到陽光的瞬間,南舟只覺自己做了一場長夢。

  進入大巴後的一切記憶,都變成了虛無縹緲的夢境。

  包括江舫、李銀航、沈潔三人組、虞退思、陳夙峰、孫國境的莽撞兄弟三人組,「青銅」五人隊,謝什麼,都迅速從他的記憶中失落,被塵封在了思維宮殿的隱秘一隅。

  初醒時,他感覺自己對夢境中的一切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等精神一點點甦醒過來時,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將夢境遺忘得一乾二淨。

  仿佛這裡才是真實。

  南舟經歷的、又被他遺忘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在午後陽光下小憩後、不值一提的小小一夢罷了。

  南舟在醒來後的一段時間,總會格外遲鈍一些。

  他盤腿坐在震動不休的卡車翻斗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吞吞地轉著,好消化眼前的場景。

  還有三四個人,正排排坐著,擠在遠離南舟和琴師的車斗一角。

  一個女生發現南舟醒了,忙吞咽了口口水,促聲道:「老大……老大!」

  手風琴聲戛然而止。

  緊接著,一個南舟認為自己理應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醒了?」

  南舟轉頭,略略抬高視線,才看清那身處漫漫午後金光中的人的面容。

  那張臉上帶著溫和有趣的笑意。

  南舟望著他,一瞬不瞬。

  ……好像自己天生就該認識他。

  因此南舟甚至沒有費心去想他是誰,便自然應道:「……嗯。」

  琴師對他笑上一笑,又看向身前四個瑟瑟發抖的年輕人,笑容中帶了點鼓勵和引誘的意味:「……海凝,你們是不是有話要對他說?」

  被琴師稱作「海凝」的年輕女孩壯了壯膽子,細著聲音對南舟說:「謝謝你……救了我們。」

  南舟好奇地微歪了歪頭。

  ……他還是沒睡醒。

  琴師拉開了駕駛室與翻斗之間的玻璃隔板:「……你們呢?」

  南舟這才發現,本來只可容納一個駕駛和一個副駕駛的駕駛室里,以非常挑戰人體工學的方式,擠著四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

  南舟:「……」

  不知道是他們四個中的哪一個,粗聲粗氣說:「謝謝!!」

  琴師讚許一笑,合上了玻璃隔板。

  南舟耳力極好。

  他聽得見,那四個擠在駕駛室里的人,正在隔板後偷偷議論自己。

  「我還是覺得放他出來不靠譜。他不是人啊,萬一我們說錯做錯了什麼,他一個不高興,把咱們弄死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你就別說了。要不是他,上一個副本,咱們幾個和小宋集體嗝屁著涼,你還能在這兒喘氣呢?」

  「那你出去。去後頭跟小宋他們坐一塊兒去,跟那個光魅親親抱抱去,老子他媽要被熱死了。」

  「熱死去逑。老子他媽駕駛員。外面早是自動駕駛的天下了,有這種手動檔卡車車證的也就我和老大,我下去,換老大來給你們開?」

  駕駛座里頓時一片靜寂。

  誰也不敢造次了。

  這讓南舟對眼前的琴師更加好奇。

  琴師對他微微笑著:「恭喜你,南舟先生,從今天開始,你正式成為我們的一員。」

  南舟問:「我們去哪裡?」

  琴師的笑容是蠱人的漂亮:「當然是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獎勵你了。」

  場景瞬間跳轉。

  他們來到了一處流光溢彩的不夜城。

  場景切換的速度,和無數人的夢境一樣,突兀且毫無過程。

  原本澄金的天光忽然被濃重的黑暗取代。

  砂石的熱腥味猶在鼻端,卻又被醺醺然的酒精氣息快速驅散。

  但身處夢中的人,對這樣的異樣是很難有所覺察的。

  南舟立在旋轉不休的星球燈下,對這樣萬花筒一樣的精彩世界頗感好奇。

  ……

  此時此刻。

  同樣開始了遊戲進程的江舫,正和南舟站在一片場景完全相同的夢境之中。

  雖然他們對面站著的正是彼此,可二人的夢境也是彼此獨立的。

  南舟在夢那個未名的琴師。

  江舫在夢南舟。

  比南舟稍稍好一點的是,江舫的記憶還在。

  他是知道眼前場景的前因後果的。

  但江舫同樣把眼前的一切偽作了真實,所以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彼時,江舫把南舟揣在背包,和隊友一起走遍各類副本。

  他嘗試著、等待著一個能讓南舟成功融入群體的機會。

  終於,江舫等到了一個巨大的變數。

  ……他們進入了一個本不該存在於《萬有引力》中的副本。

  除了《永晝》,在遊戲出事前,江舫刷遍了《萬有引力》的所有副本。

  因此在進入副本的第一時間,他就察覺到了異樣。

  ……這個副本,是新開發出來的版本。

  但《萬有引力》本身出了致命事故,再沒有新玩家進入。

  那麼,又是誰在製造新的副本呢?

  江舫來不及去想。

  在這個全新的副本里,體現出了遊戲人數太多的麻煩。

  江舫實在無法兼顧十名以上的隊友。

  因此,他們連續失去了兩個夥伴。

  而危急關頭,是江舫放出了南舟。

  力挽狂瀾。

  一場惡戰結束,他們險險獲勝。

  脫離了副本後,他們再次被傳送回了《萬有引力》的休息點。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巨變,誰也不敢妄下判斷。

  失去隊友的恐慌、對未知前途的迷茫、對增加了一個無法揣摩的非人類隊友的不安……

  種種壓抑的情緒,總要有一個渠道發泄出來。

  所以,他們來到了「紙金」。

  ——最適合銷金和放縱的、耽於享樂的不夜都城。

  「紙金」之中是有酒吧的。

  雖然裡面已經沒有其他玩家,但在正常模式里,還是有不少身材火辣、喜歡勁歌熱舞的NPC的。

  哪怕是虛假的繁榮和熱鬧,對此時的他們來說,也是解毒的良藥。

  ……更何況,江舫終於履行了承諾,把南舟從背包中放了出來。

  江舫抱臂望向南舟,饒有興趣地打量這位非人類朋友。

  南舟在好奇地觀察燈球。

  酒吧的燈光幻彩迷離。

  繁複且濃郁的光影打在南舟的臉頰上,讓他向來沉靜的眸光里添了某些人工造就的綺色。

  但這樣的光影就像是肥皂泡一樣,只能懸浮在表面,卻始終融不進他的眼中。

  其他隊友很快被夜之城的氣氛感染,從酒吧門口魚貫而入,向地下走去。

  南舟也想跟進去。

  江舫拉住了他:「你打算這樣……進去?」

  ……南舟這身周正的打扮,和這樣聲色犬馬的地方完全不兼容。

  南舟看向江舫,目光純澈:「有什麼規則嗎?」

  江舫:「把風衣脫下來。」

  南舟照做。

  江舫又把指尖抵在自己前胸紐扣的位置,輕輕畫了個圓。

  他將前襟畫出了一片皺褶。

  南舟再度會意,「嗯」了一聲,挽著風衣,主動解開了白襯衫第一顆紐扣的束縛,

  江舫下巴微微抬起,欣賞著隨他的窸窣動作而逐漸露出的漂亮鎖骨。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江舫說:「再解一顆。」

  ……

  與此同時。

  南舟的夢境中。

  聽了琴師的話,南舟沒有違抗。

  他覺得也沒有違抗的理由。

  因為他覺得這沒什麼。

  他解開了第二顆紐扣。

  漿硬雪白的領子因為其自帶的一點重量,向兩側墜去。

  筆挺的白襯衫間,隱隱透出胸線輪廓和一點殷粉。

  琴師的喉結微微一滾。

  南舟站在他身前,陳述事實:「有點冷。」

  「是的。」琴師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這樣的確不大好。」

  說著,他主動上手,想替南舟系好那顆扣子。

  但是,大概因為是角度問題,扣子又是內合的暗扣,有些難系,需要一個從上向下的刁鑽角度,將扣子送回扣眼。

  南舟看著琴師骨節修長的手指貼著他的皮膚動作,自己就不想抬手了:「……需要我蹲下來嗎。」

  琴師看他一眼,笑道:「不用。」

  說著,他用腳尖碰了碰南舟的右腳踝。

  「分開來。」

  在他鞋尖的誘導下,南舟將腿分了開來,順利地扣上了那枚紐扣。

  可他在琴師那種難以解析其成分的目光下,竟莫名地有些口渴。

  很想……喝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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