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賊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活人?」

  忘川上,搖櫓的靈官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生鮮氣息,畸形的脖頸緩緩扭過來,一雙盲目緊緊盯住蘇羽的位置。

  「何等美物,陰司大人怎麼也不跟小的打聲招呼啊?」

  「你聞錯了。」挽纓趕忙捂住蘇羽的嘴,「這是崔大人要的人,我也不懂。」

  陰律司崔珏的威名對一個小小靈官產生了強大的震懾力,那握槳的枯手抖了一抖,便轉過頭去。

  「都說了別呼吸。」挽纓悄聲埋怨道。

  「我……好吧。」

  碰上這麼個不講理的小丫頭,他只好啞巴吃黃連。

  陰律司里鬼火通明,崔珏就地取材,燃的都是骨頭。

  「大人,綩綩去哪兒了?」

  一到地方,挽纓就迫不及待衝進去,急吼吼地。

  崔珏抬眸,瞥她一眼,似有不悅:「挽纓,你知道判官的規矩,故交血親皆須迴避,不可查問來去。」

  「是,大人……」俏生生的女孩子垂下頭去。

  蘇羽想說什麼,崔珏擺手對他作出一個制止的手勢:「蘇警官,您也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們的事,本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然是縱容了。」

  地底深處的黑色像是凝固的石油,一層又一層不斷纏裹而來,壓得人胸口發悶。蘇羽攥攥拳,勉強沉下一口氣,道:「綩綩是她親生妹妹,大人慈悲,至少給她判個好去處吧?」

  崔珏凝眸,定定地看著他,道:「自然。」

  「多謝。」蘇羽略一點頭,轉向崔珏身邊默默立著的女孩子,「綩綩這一世太苦了,如此也算是解脫,你就別再難過了。」

  然而,挽纓瞪著黑濛濛的眼睛,逼視著他:「解脫還是重入苦海,誰能保證?你們這些無能的警察、無良的法官麼?你忘了,綩綩跳了兩次樓。」

  她的口氣很硬,幾乎到了殘酷的地步。

  蘇羽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心裡也莫名苦悶起來。他張開嘴,暗暗喘了口氣,道:「挽纓,你相信我,我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了。」

  「沒用的,蘇羽。這種事,永遠都會發生,一直在發生。男人習慣了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亡國了怨妃子紅顏禍水,遭災了怨女兒掃把星,決策錯了怨女領導短視,卻從不肯承認自己無能——這種事,我看了一千年。」

  「挽纓,這都是你的偏見,你在地底下待太久了。」

  「偏見?」那張俏生生的臉龐浮出一抹寒涼的笑意,在矻矻燃燒的鬼火中分外怵目,「蘇羽,一千年了,你還是這樣,只要我的話不符合你預期,你就從來不認為我是對的,就要教訓我。你總打聽我的過往,並不是關心我,只是想證明我是錯的、我有偏見。可綩綩的事就擺在眼前,你卻一眼不看。人世間本就烏煙瘴氣,跟我的偏見有什麼關係?蘇羽,我不怪你放走陸森,畢竟天下烏鴉一般黑。可你一個大男人,敢做卻不敢認嗎?」

  「無稽之談!放走陸森完全是依照法律規定。挽纓,我是警察,維護法律尊嚴是我的職責,即使它不完美。但是,我一定會把陸森繩之以法。你信我一次,行不行?」

  「蘇羽,我不怪你,你放陸森我能理解。你甚至應該感謝他——沒有賊,誰還需要你們保護?你們警察,吃的是賊的飯,賊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這心堅如鐵的女孩子,如此深重地理解著世情中滋生的悲喜和哀樂,卻又因此而對此全然拒斥。再深情的承諾也無法打動她。

  因為,每一條路都是黑的。

  「熠挽纓!連你也認為我是這麼卑鄙無恥的人麼?——我是你的誰?!」

  當著崔珏和一眾鬼差的面,蘇羽衝著小小的女孩子吼了個驚天動地。

  這軟乎乎的毛兔子,以前從不會用這麼誅心的方式來氣他。

  他是真的動怒了。

  她喜歡過他嗎?

  她喜歡的,是他嗎?

  如果他對她的意義只是這一副皮囊,那皮囊下換成別人,她也會喜歡嗎?她說喜歡他,只是因為這皮囊和千年前她掛念的人一模一樣嗎?跟他在一起,也只是想跟這皮囊在一起而已嗎?神可以活一千年、一萬年,卻偏要拿他這短短一生來消遣。在她眼裡,他仿佛就是一個出賣色相的工具,一個沒有靈魂的玩物。這樣的感情,既不坦誠也不對等,宛如兒戲。

  可他這麼傻,竟認了真。

  「呃——!」

  想著想著,蘇羽心頭驟然失速地亂顫了幾下,激得他禁不住低低呻吟一聲,眼前倏地一片昏黑。他努力穩住身形,腳下卻踉蹌幾步,慢慢、慢慢地蜷到地上。

  「師、師父?」挽纓心裡忽悠一下,趕忙撲過去。

  有些傷,本來沒那麼痛,可一旦認了真,就格外痛。蘇羽擋開她的手,凝眸望著這總跟他胡鬧的女孩子,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小丫頭,我從沒跟他們同流合污過,你幹嘛要這麼冤枉我呢。你要我的命就拿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師父,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

  師父是多厲害的人啊。長刀大弓,一軍主帥,殺過人、滅過口、造過孽,習以為常。他動怒的時候,沒有人敢上前。見他氣得厲害,小姑娘眼淚汪汪地擎著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還不敢離得太遠……最後,終究是不放心,伸手攙了一把。

  卻忽覺臂上驟然一沉——

  「師父!」

  她心也跟著沉了底,下意識將這「討厭」的人急慌慌往懷裡收,生怕一不小心磕碰了去。

  「他有傷在身,受不了陰氣入體。」崔珏道,「帶他走,用我的通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