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崔珏的過去

  公元一〇二四年,大熠武威侯龍鈺歿於洛陽城。

  是他守在身邊,親自安葬。

  壽衣穿了一層又一層,才勉強遮住血跡,連白雲寺的老主持看了都直念佛——「崔大人,皇上連這麼忠勇的將軍都殺了,大熠恐怕真要變天了。」

  「我管他變不變天!」崔珏一甩手,狂怒道。

  他只是一個小小縣令,管不了天家的事。

  可至少,他得給這個人收屍。

  十年前,他剛滿十六歲,父親是正寧縣裡一個刷馬匠,供他讀書考功名。那年月,想金榜題名,除了有本事,還得有門道。可他家裡窮,交了私塾的學費,就沒余錢去打點考官。所以,考了一年又一年,總也過不了。他便想,從軍算了。

  可畢竟十年寒窗,書生意氣長在骨子裡,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眼看著朝堂上佞臣當道,宦官專權,朝堂外藩鎮割據,外族侵擾,民不聊生,他禁不住心生憤懣,怒火中燒,揮刀迎著大漠蒼茫的薄霧一路追砍,似要砍出一個清平天下來。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好!好個任氣的少年郎啊。」

  龍鈺正巧巡邏經過營區,聽到這幾乎從胸腔里吼出來的詩,循聲而來。

  年輕的將軍一眼就看出他心裡頭裝著擰巴事兒,揩淨刀甲,撂下,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把他帶到疏勒河畔的軍馬場,要他給公主挑一匹馬。

  大熠挽纓公主是昭帝第一個孩子,從小被寵壞了,嬌氣出了名,愛美也出了名,稍一不順心意,便要哭鼻子。他繞著馬廄轉了一圈又一圈,愁得後腦勺都撓禿了,終於,拉出一匹乖順的小棗紅馬,上了嚼子。

  太陽落山前,公主殿下穿著紅艷艷的紗裙子蹦蹦跳跳跑來軍營,抬手摸摸小棗紅馬紅艷艷的馬鬃,看到馬屁股上烙的「鈺」字,心裡一下子就好喜歡。

  崔珏一直垂首在邊上小心伺候著,漸漸也看明白了——這小丫頭,明明以前學過騎馬,非說忘光了,要龍鈺教,擺明了是撒嬌,可他們將軍也由著。

  「殿下,這馬是臣的副尉崔珏專門為您挑選的。」過了一會兒,龍鈺招招手,將他喚到近旁,道,「這孩子識文斷字,原是個秀才的料,殿下若覺得滿意,可否賞他個一官半職?」

  「啊?他挑的?」忽然,小公主噘起紅艷艷的唇,甩下韁繩,鼓著腮幫子一百個不樂意起來,「我要你挑的,不要他!什麼臭男人,也敢給本公主挑馬?放肆!」

  小孩子臉就像涼州城的天,說變就變。崔珏趕忙跪下磕頭告罪,心想,此事無法善了了。

  然而,龍鈺卻雲淡風輕地笑了一下,道:「馬是他挑的,可他是臣挑的嘛。崔家祖上是相馬師,比臣擅長——殿下以後也要學會挑合適的人做事,而不是凡事親力親為,懂了嗎?」

  「唔……」小公主歪著腦袋想了想,抓著馬鞍子又道,「那我下次出門,能不能挑你陪我?」

  皇室養出的女孩子是不知多少代美人兒積下的功德,那雙黑濛濛的眸子一閃一閃,柔柔攏著那挺拔而整肅的身影,又期盼又情怯。

  「當然,這是臣的榮幸。」

  黑衣黑甲的人抬眸,沖女孩子淺淺一笑。

  因為膚色偏黑,再加上地位懸殊,列隊時站得遠,導致崔珏一直沒能看清龍鈺長什麼樣。此刻,在涼州城春日強烈的陽光中,少年郎驚訝地發現,原來統帥大人長得這麼好看——冷峻的臉龐輪廓分明,但並不會過於凌厲,說話時溫柔的眼睛亮亮的。雖有統帥之尊,可小將軍實際上才二十出頭,一身穿著並不奢華,沒什麼架子,性子也不壓人,但高門望族、世卿世祿沉澱出的貴重仍在,舉手投足間輕易就能叫人領略到什麼叫世家風範。

  都道天恩難測,伴君如伴虎,可他簡單幾句話就化解了小公主的滔天怨氣,救了部下,還有禮有節地履行了教導之責。

  他想,將軍當真是個有本事的人。

  後來,因為相馬有功,公主殿下賞他在疏勒河左岸莫家村當里正。他就退了伍,變成給村里入伍的少年郎裹頭的人。十年來,一路升為正寧縣縣令。

  然而,官做得越大,看到的天就越黑。

  「將軍,您說這世道的方向在哪兒?咱們的方向又在哪兒呢?」

  重逢時,他們一個在囚車裡,一個在囚車外。

  驚心一問,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又如獵獵長風吹得人心頭紛亂。

  黑衣黑甲的人靠在粗礪的木架上,淡淡地笑了一下,清朗的聲音迴蕩在風裡:「崔珏,這個問題很複雜,我也希望能找出答案。但如果這輩子都找不到,那也很正常。」

  「將軍,你不後悔嗎?」

  熠北軍統帥,剛毅堅牢,行事穩重,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可這世道配不上他。

  她也配不上。

  那個小女孩,又懦弱又嬌氣,沒本事擔大任,除了頂著個公主頭銜,啥也不是。

  她的尊貴與無能相對等。

  熠北軍兵臨城下,十萬王師縱馬踏她如泥垢,無屍無骨,唯剩一縷幽魂,固執地在世間逡巡。若干年後,凝成一抹淒艷的色。

  判官不救世,而且這忘恩負義的妖孽,他也根本不想管。

  可他忘不了,那一天,當她纖纖裊裊的身影出現時,年輕的小將軍眸子裡一閃而過的神采。

  情深之所至,萬般不由己。當一個男人決定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敞開心扉時,即便龍鈺那般內斂成性的人,也無法再去管旁人的眼光和世俗的指摘。

  他說,不後悔。

  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磨損胸中萬古刀……

  不知過了多久,蘇羽從渾渾噩噩中緩緩甦醒。一低頭,只見小小的女孩子安靜地趴在他肩頭,蜷縮在夢裡。

  他攥了攥掌心,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失去了意識,也記不起是自己如何回家來的。

  不知是否夜風太涼,他感到眼角一抽一抽躥著筋疼,嗓子一陣陣發緊,好像有一把烈火炙著喉嚨,胸腔里針扎似的難受。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伸出手去摸杯子,卻因半邊身子被小丫頭壓著,恰好有些夠不著。

  突然,震耳欲聾的手機鈴驟然間打破了房間裡的寧靜。

  蘇羽趕忙一把薅起來放到耳邊,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被嚇得一激靈的女孩子,沉聲道:「是我,什麼事?」

  挽纓蛄蛹了一下,揉著惺忪的睡眼,嚶嚶哼哼嘟囔著,渾身上下全是起床氣:「哎呀呀……幹什麼嘛!一天天的,沒著沒落……」

  他寵溺地望著炸了毛的心上人,無聲地笑了一下。

  「餵?蘇羽,你旁邊有人嗎?這大晚上的,誰啊?」手機那頭傳來一個清麗的女聲。

  「沒誰,挽纓。」

  「呦,帶回家啦?不錯啊,你這進展比我想的快呀。」

  「不是你想的那樣。」看著小丫頭越來越紅的臉,他不打算再糾纏這個問題,「這麼晚找我什麼事?」

  「有人報案,說半醒酒吧有人聚眾吸毒。」

  「什麼?」

  「而且,陶直也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