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期演出賽錄製完,芳景團回到北城,轉眼就過去了半月有餘。
劇團後台還在修整動工,演出場次的安排上也按團長向華頌的要求,貴精不貴多。時間因此空餘不少,演員們在以林青鴉為首的老師們的言傳身教下,很快進入到艱難磨礪的階段。
月底,這檔頗具紀錄片風格的節目正式上線。收到節目組通知後,團里特意安排停課半天,讓演員們聚集到劇團後台新裝好的多媒體間,投影播放芳景團的選段。
沒去的演員觀摩感受,去了的自查反省。在嚴厲和毒舌兩方面頗有建樹的大師兄簡聽濤和白思思則作為「評論遴選官」,把那些專業中肯的意見挑出來讓演員們討論。
向華頌管這叫「打擊教育」。
「可不能怪我對他們太狠心啊。最近團里這風氣太飄了,尤其成湯集團的資金支持一下來,硬體待遇一上去,我看他們都快把自己當官營了。」
隔壁團長辦公室里,向華頌給林青鴉斟上茶,苦笑著嘆。
「不過林老師你帶去參加節目的那些小演員,比起走前倒是沉著很多了啊,我看回來以後,安生他們練習態度都更紮實了。」
林青鴉接過茶盞時道謝,淺嘗一口就放下了:「有進步就好,我也想借這次機會在團里考察一下。」
向華頌:「你的意思,是想收幾個正式的徒弟?」
「嗯。」林青鴉點頭,「基本功和唱念做打是可以大課教授的東西,但更深入的層次,像崑曲演員在具體某一折戲裡的音韻和用氣如何、咬字如何、起『范兒』又如何,這些終歸是要一對少甚至一對一仔細地言傳身教的東西。」
向華頌目光微微閃爍了下,似乎想說什麼,又有點遲疑。
林青鴉看出來:「向叔,您有什麼話和我直說就好,不用拘泥。」
向華頌:「我也不瞞你,其實從你在我們團里任職出演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就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想送他們的孩子來拜到你門下。」
林青鴉有些意外:「之前沒有聽您提過。」
向華頌說:「是,我之前總覺著青鴉你名氣輩分都高,但畢竟還年輕,這個年紀的多數人更看重個人發展。而且以你的性子未必想要這種束縛,所以我就一直沒答應過,也沒讓他們拿這些事來煩你。」
林青鴉淡淡地笑:「個人發展和傳道受業不相違背,我也不會敝帚自珍。」
「是啊,」向華頌笑起來,「你帶他們去節目說的那些我都聽團里幾個孩子說過了,這才覺得是我太狹隘了。」
林青鴉搖頭:「向叔也是為我著想。」
向華頌:「既然你確定要收徒,那我會讓人把這個消息從私人渠道散出去。」
林青鴉不解抬頭:「?」
向華頌苦笑道:「團里的好苗子沒那麼多,這個我還是有數的。你肯收徒,就算只是機會,也一定有人願意來試試的。」
林青鴉遲疑:「我沒關係,但如果不是劇團的……」
向華頌坦然地說:「如果真被你收徒,那師父在哪兒徒弟在哪兒,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
對上一貫憨厚的向華頌笑臉里的老成戲謔,林青鴉也不禁垂眸,莞然而笑:「我明白,這件事交給您安排。」
向華頌:「沒問題,你等我信兒吧。」
之後,林青鴉和向華頌又談了一些關於劇團發展和規劃的事情,包括林青鴉之前受唐亦啟發的良性競爭方面的思考問題。
下午過半,向華頌接了通電話要出去,林青鴉也起身告辭。
不過在她走到門口時,向華頌又突然想起什麼,遲疑地問:「青鴉,成湯集團唐總那邊,最近怎麼樣了?」
「嗯?」
林青鴉回眸。
向華頌說:「我前兩天和幾個老友聚了聚的時候聽他們聊起來的,都說是唐家又冒出來個新繼承人還是什麼的,只不過還在國外……」
聽到向華頌提唐S,林青鴉眸子裡的情緒微微繃緊。
向華頌見狀以為是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解釋:「我不是想向你打聽什麼事情的意思。之前咱們團里都對唐總有誤會,而眼下看,在劇團建設方面他真的是用了心了,所以我擔心他那邊的情況,才想問問你。」
林青鴉黯下眼,輕搖頭:「他最近很忙,他特助說有合作方因為這件事的流言出爾反爾取消合作,責任牽連很廣,弄得項目組裡焦頭爛額……所以我最近沒有打擾過他。」
向華頌:「這種時候怎麼能算打擾?」
林青鴉怔望過去。
向華頌察覺自己語氣急了些,老臉一紅,松下語氣:「我也是聽團里小演員說,唐總忙成那樣還專程去到A市陪團里一起錄演出賽,要真按你的想法,那參加節目你也忙,他在的時候難道也是打擾你?」
林青鴉搖頭:「當然不是。」
「這不就行了?」向華頌說,「我之前就跟你喬阿姨提過,你這孩子哪裡都優秀,就是性子太淡;教養極好,但人情世故和感情方面接近一竅不通──你換位想想,唐總那個脾性,這種時候但凡稍能空閒休息些,一定最想見著你了吧?」
林青鴉怔然:「這樣麼。」
「可不是?」向華頌說,「你也不能因為他瘋──咳,活潑、活潑了些,就總等著他奔向你啊。」
「……」
林青鴉從小沉心崑曲,父親去世後,母親很快也精神失常。再後來背井離鄉在異國陪母親治療,更沒人顧得教她這些事情。
此時聽向華頌說,她才若有所悟,微蹙起眉心輕輕點頭:「謝謝向叔,我懂了。」
「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我也得趕緊去一趟。」
「嗯。」
林青鴉在劇場後台斟酌了好久,才終於拿來手機,一字一思索地編輯好一條信息,給唐亦發過去:
[你今晚的晚餐有安排嗎?]
放下手機後,小菩薩輕輕鬆出口氣。思來想去,她還是擔心會打擾到他的工作,所以一起共進晚餐應該是最合適的……吧?
沒談過戀愛也沒喜歡過別人的小菩薩不確定地想著。
林青鴉還在認真地細想如果唐亦有時間,那她要帶他去哪兒吃晚餐的時候,劇團前台方向跑過來一個腳步聲:「林老師,林老師?」
「嗯。」林青鴉回過身。
「劇場裡有個找您的,讓我來請您過去一下。」
「是什麼人?」
「對方沒說,只說您見了就知道了。」
「?」
林青鴉有些疑惑,但還是沒有多答,跟著來找的學徒穿過後院長廊,進到前面的劇場裡。
對上站在那兒的西裝革履的男子,林青鴉很快就想起了對方身份。
唐家的司機,也是上次代孟江遙來接過她的人。
「林小姐,」對方也沒客套那麼多了,直接朝自己身後的正門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孟女士有請。」
林青鴉遲疑了下。
她旁邊的學徒有點不滿:「我們林老師下午還有課呢,就算有什麼事情,你們至少也提前詢問一下吧?」
年輕人不以為意,冷淡的神情里透著點高傲:「長輩有請,晚輩應約是禮數。如有不周,那大概是我表達問題,請林小姐見諒。」
「……」
小學徒還想說什麼,被林青鴉攔住了。
她本就知道孟江遙看似溫和親近下的強勢本質,而以林家家教,她對長幼之序也確實看重。
「請稍等,我需要跟劇團里做過請假報備。」
「那我在外面恭候林小姐。」
轎車徐行。
讓林青鴉意外的是,最後停下的地方不是唐家,而是在一家私人茶館外。這塊地角距離最近的商業區也有一兩公里,行人不多,茶館的店面也不大,招牌都隱蔽得很,看得出是靠口碑招徠熟客的店。
唐家的那個年輕男人把她領進茶館內。裡面不見包廂,只有竹木質地的屏風立著,隔出來一塊塊半封閉的茶室。
孟江遙在最裡面那間。
比起上回在玻璃花房裡見到的「園丁」裝扮,孟江遙今天穿得規矩了些,但還是很日常,就像個在路邊隨處可見的老太太。
林青鴉過來時,她正和藹地和茶海旁邊的年輕女茶道師聊天,小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說話很甜,一點都沒對孟江遙設防。
林青鴉問候過,在孟江遙的示意下,落座到她對面。茶道師小姑娘被孟江遙三言兩語就支開了。
孟江遙推茶盞給林青鴉,笑呵呵地說:「上回欠你的下午茶,這次補上吧。」
林青鴉道謝接過。
「本來前幾天就想找你聊聊天的,可事情太多了,」孟江遙吹散茶盞上方的熱氣,「好不容易得了空,我就讓他們去接你過來,沒耽誤你什麼事吧。」
林青鴉分不出她是真心問候還是隨便一說,只微微頷首:「劇團最近清閒,沒什麼事。」
「那就好,」孟江遙笑,「鄒蓓回國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
林青鴉手裡茶盞停在半空。
不怪她意外,孟江遙這話說得全無鋪墊和預兆,連語氣都輕描淡寫得像問了句「今天吃飯了嗎」。
這讓林青鴉莫名就想起唐亦。
血緣的力量太過神奇。比如,越是細想,林青鴉就越發感覺得到這祖孫兩人有那麼多的相似之處。
唐亦要是聽到自己的想法,應該會很生氣吧。
林青鴉半垂下眼睫,想起唐亦讓她的眸子裡浮起點淺淡笑意。很快她就回神,答了孟江遙的話:「聽說過了。」
孟江遙:「鄒蓓這個人很有野心,也不是什麼善人。當年車禍那事以後,她死了丈夫廢了兒子,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聯繫律師,想避過婚前協議,通過兒子那邊的繼承權把成湯的股權拿到手裡。」
林青鴉沒做聲,安靜地聽。
孟江遙似乎是被茶苦了一下,喝完以後露出點不太滿意的皺眉嫌棄的表情。不過很快她就放下茶盞:「所以你也猜得到,我當初去琳琅古鎮找他,就是因為鄒蓓。」
林青鴉搭在茶盞邊沿的指尖輕微地顫了一下:「他知道麼。」
「沒說過,」孟江遙,「以唐亦的腦子,不至於連這都猜不到,也不用說。」
孟江遙又笑著擺了擺手:「他不會在意這事情。」
林青鴉輕抿住唇。
孟江遙越是溫和平淡、唐亦越是習以為常,她就越難過,為他心冷也心寒。
「唐S會醒的消息是鄒蓓帶回來的,可信度不高,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孟江遙嘆氣,「醫學發達的壞處就是給人些沒必要的希望,順便帶來更多的問題和禍患。」
林青鴉抬眼:「您不希望唐S醒來?」
「哎,我怎麼說也是他奶奶,怎麼會不想他能醒過來?」孟江遙和藹地笑,「只是他母親心懷不軌,會拿他做很多文章;而且這麼些年了,再醒過來還能不能算是唐S,誰說得准呢。」
林青鴉眼睫一顫,垂下去。
茶室角落旁,仿山泉石潭,水聲淙淙。茶香氤氳里,孟江遙又和林青鴉講了許多舊事。
唐家的,鄒蓓的,唐昱的……許多連唐亦或許都沒有聽過的事情。
這份「下午茶」一直喝到傍晚。
日頭西斜,店裡的玻璃落地窗內鋪灑上夕陽的暖光,有幾束落進旁邊的假山池子裡,水色粼粼,給擺件都燙了金邊兒似的。
孟江遙的話聲也近尾巴,她笑呵呵地問林青鴉:「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嗎?」
林青鴉搖頭。
孟江遙:「唐亦有多冷血,我是知道的,我不擔心他本身,但我擔心你。」
林青鴉抬眸:「我?」
孟江遙:「你是他唯一的弱點嘛,你們年輕人管這個叫什麼,死穴是不是?戳一下就得要命的那種。」
林青鴉一僵。
孟江遙像個長輩似的和藹,慢悠悠地說話:「所以,該知道的你要知道,這樣才不會害了他。」
林青鴉聽懂了,淡聲問:「您是要我提防鄒蓓?」
「對,」孟江遙玩笑似的說,「我要是她,我就從你這兒下手──掌控你就能隨便玩弄唐亦,這可太容易了。」
林青鴉慢慢攥緊指尖,然後垂眸:「好。謝謝您的提醒,我會注意。」
孟江遙意外抬眼:「我以為你會不喜歡我這麼說。」
林青鴉:「我不想唐亦再因為我承受任何傷害……他承受過的已經夠多了。」
孟江遙笑了。
兩人間沒來得及再有交流,安靜了半下午的茶館門口方向,突然傳回來一點騷亂。
「唐先生,孟女士有事要和林小姐談,就算是您也不能進去。」
「……」
沒有話聲回應。
幾秒之後,倒是傳回來了有人倒地悶哼的聲音。
林青鴉眼神一慌,立刻起身就要繞向竹木屏風外。
不過沒用她出去,唐亦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她和孟江遙的視線里。孟江遙還坐在原處沒動,笑眯眯地喝茶。
唐亦冷著臉,像是從公務場合直接過來的,還穿著一身西裝,只不過領帶拽歪了,扣子也被扯得松松垮垮。看就是剛打了一架。
林青鴉擔心他傷沒傷到的時候,也已經被唐亦黑漆漆的眸子從頭到腳一根頭髮絲也沒放過地掃視了一遍。
確定小菩薩沒事,唐亦長鬆口氣,寒著一張美人臉了孟江遙一眼,然後他不放心地朝林青鴉抬手:「小菩薩。」
聲音低低啞啞的,像是剛跑過很長的路。
林青鴉猶豫了下,還是把指尖放進他掌心:「我沒事,只是和孟奶奶喝茶……」
話沒說完,就被他用力地攥握住指尖,然後整隻手包住,他把她藏到身後,目光危險地看向孟江遙。
孟江遙終於放下茶盞,樂呵呵的:「你那是個什麼表情,我又不會吃了你的小菩薩。」
唐亦不為所動,聲音壓得兇狠:「你,還有唐家所有人,都該離她遠點。」
孟江遙努了努嘴,笑:「我倒是沒什麼,你確定鄒蓓能聽你的?」
唐亦眼神一冷:「你跟她說什麼了?」
「嗯,大概就是我讓你提醒她但你不肯的那些話?」
唐亦額角青筋跳了下:「我說沒說過、那些骯髒事不要挨著她!」
孟江遙更樂呵,臉上褶子都多了兩圈:「年輕人啊……」
她扶著膝蓋慢慢站起來,感慨地往外走:「這世上要是什麼事都能如你們所願,那該多好,啊?」
唐亦眼神一獰。
他情緒幾乎要炸了,卻又因為什麼強抑下來。他克制地鬆開林青鴉的手,走到孟江遙面前。
看著這個比他低了兩頭的、他本該稱呼奶奶的老人:「我不會在她面前和你計較,」他聲音壓得低,眸子裡黢黑冷寂,「鄒蓓的事情我一個月之內給你交代、別再來打擾她。」
「……」
林青鴉沒聽到兩人說什麼,只見片刻後,孟江遙就笑意盎然地離開了,走之前還跟她揮了揮手。
林青鴉循著教養本能就頷首要去回禮,然後就被氣得不輕的唐亦「搶」進竹木屏風內的茶室隔間裡。
「誰你都信!」
林青鴉被氣極的唐亦直接抱到腿上按住了。
「我沒有……」小菩薩哪經歷過這場面,頃刻雪白的臉兒就燒上紅來了。旁邊的屏風才半遮,雖然店裡沒其他客人,但只要有人路過窗外,那都能隱隱約約看見裡面。
她掙扎了好幾下都沒成,聲腔慌得帶顫了,「你快放我下來。」
唐亦原本就是跑過來,一身火氣,這會兒被不懂輕重的小菩薩在懷裡一通惱掙,更拱得他情緒往上燒。
那雙漆黑眸子裡都快要著起來了。
「不放。」
唐亦俯身更緊地箍住她,埋首到她頸旁,嗅著她長發上淡淡的勾人的清香,他又恨又氣地啞著聲嚇唬她。
「你知不知道唐家最恐怖的就是孟江遙?她就是狼外婆,吃了你都不用吐骨頭的那種!」
「……」
那人兇巴巴地沉著眼,淡淡的烏色在他冷白的眼瞼下格外明顯,一看就是好幾天沒休息好了。
林青鴉掙扎里無意抬頭瞥見,然後她就僵了細腰,再沉默了會兒,原本抵在他身前的手指慢慢握起細白的拳,停住了。
這就算默認,放棄掙扎。
唐亦等了會兒,懷裡沒再傳回來任何想推開他的力,他意外地低下眼:「怎麼不反抗了?」
林青鴉輕問:「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嗯?」
她猶豫了下,抬起指尖,輕輕拂過他下眼瞼:「都有黑眼圈了。」
「……!」
小菩薩的指尖甫一搭上來,唐亦的手就很沒出息地抖了下。然後他慢慢收緊把她圈住的手臂,埋進她頸旁:「嗯,很累。」
林青鴉心疼地反抱住他:「那休息一下再回去,好不好。」
「好,但是休息起效太慢,」唐亦高挺的鼻樑微微蹭過林青鴉細白的頸,他漆黑著眸子,「我有個更好的辦法。」
「嗯?」
「人參果,」唐亦薄唇輕張,「讓我咬一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