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聲驚得眾人一怔。
在師兄弟幾個同時變得惶恐不安的目光下,四四方方的門外,唐亦不緊不慢地繞進來,斜靠到牆棱上。
「我『只是性格不好』,我怎麼不知道?小觀音很了解我麼?」他勾起唇,聲音壓得低且薄。
「……」
長廊燈火將他身影拉得頎長。
它黑幽幽地投下來,正落在林青鴉腳旁。比影子還晦暗的是某人的眼,深得落不進光,卻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裡面某種情緒欲望被方才在門外聽見的那句話催生到極致,像要把眼前人吞下私藏。
眾人察覺氣氛不對,只以為是瘋子要發作,一個個提心弔膽。連唐亦斜後方跟過來的簡聽濤都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地看向林青鴉。
如果有什麼不對,那他寧可得罪唐亦,也絕對不能讓劇團里當家的角兒有傷。
死寂數秒。
林青鴉在那雙烏黑的瞳里慢慢垂了眼,她輕頷首,耳邊垂著的絹花骨朵兒跟著細慢慢地晃。
往人心裡晃,撩得人撓不著的癢。
「抱歉,唐先生。」
唐亦眼一垂,把那洶湧的情緒壓下去,同時他啞聲笑起來,「你道什麼歉?」
「我們團里的人失言。」
「別人的錯,為什麼要你道歉?」唐亦眼神冷下來,「他們是沒斷奶嗎,自己的錯還要你來當?」
「……」
唐亦聲線低懶,音量不高,但語氣就足夠逼得那師兄弟幾個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了。
他們相繼面紅耳赤,在後面簡聽濤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視下,有人硬著頭皮往前站了一步,躬身:「對不起唐總,是我們嘴上沒把門的,不該,不該……」
「不該什麼。」
「不該說您的閒話,更不該那樣稱呼您。」
「哪樣稱呼?」
「……」
唐亦懶洋洋地支起身,手也從褲袋裡抽出來,他踱到彎著腰的崑劇團演員面前,一雙美人眼笑得湛黑,透亮。
他抬手拍了拍這人肩膀,跟著微微俯身,聲音調情似的沙啞:「哦,想起來了,瘋子是吧?」
汗從這人額頭冒出。
唐亦笑意更肆:「那我要是不發一回瘋,是不是太對你們不起了?」
話尾,他拍著年輕人肩膀的手橫挪到對方衣領,五指緊緊一攥,直接把人拎起來。
說翻臉就毫無預兆。
「唐先生——」
簡聽濤著急地往前一步。
「別、動。」
唐亦聲音拖得懶慢,語氣卻冷。
他回過臉,不知哪一秒褪了笑,眉眼凌厲,眼神晦暗如刀。深處漆黑一點凝過來時,像透著噬人的凶芒。
簡聽濤幾人被嚇住了。
他們都是梨園出身,打小有父母師長嚴苛管教,什麼時候遇上過唐亦這種凶起來不要命、在泥漿里摸盤滾打逞兇鬥狠才爬上來的人?
簡聽濤手心裡全是汗,握緊了咬牙要上前一步。
他是師兄,他不能……
「唐先生。」
溫婉調子先他一步。那道裊裊亭亭還穿著戲服長帔的身影走上前。
唐亦毫不意外。
他太熟知小觀音脾性,他本來就是挖了明坑下了明餌、等她「自投羅網」的。
多年默契。
小觀音也明明知道,就垂著眼安安靜靜踏進來了。
唐亦聽見聲音時回頭望她,眼裡隱著半明半昧的幽光。
然後他慢慢笑了,眼神幽幽盯著她戲服外唯一露著的、細白纖弱的頸:「你要攔我啊?」他攥著年輕人衣領的手不但沒鬆開,還收緊了,「想替他求情?」
林青鴉搖頭:「我不攔。但戲開場在即,請唐先生留後處置,我們劇團會在散場後給您一個交待。」
「……好啊。」
在師兄弟們驚愕意外的目光下,唐亦還真鬆了手。他轉回來面向林青鴉,黢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我不耽誤你們的戲,也不用留後——現在給我個交待,我就放你上台表演。」
林青鴉抬眸,茶色瞳子乾淨清亮,她安靜問他:「你要什麼交待。」
「……」
唐亦一笑,屈起食指蹭過頸前那條疤痕似的刺青,落手時也已停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了18公分,微微俯身就壓迫感十足。
「我要你……」深沉又惡意的停頓之後,「身上的一件東西。」
「?」
林青鴉不解地側過臉,去看已經俯到她身旁的唐亦。她對上那人黑黝黝的眸子,然後被那雙眼慢條斯理地緩望過,像要拿眼神把她身上的戲服一件件剝下去。
林青鴉一滯,難得不自在地避開眸子。
唐亦垂眼笑了:「……這個吧。」
「嗯?」
林青鴉還未抬眼,就感覺耳側一輕,她回頭,果然發現自己戴在右耳上的絹花被他摘了去。
那隻修長的骨節漂亮的手單手把玩著絹花,細長的骨朵串兒從他指間垂下來,一時分不清是人襯花還是花襯人。
沒人回過神。
唐亦已經拿著他的「戰利品」轉身走了:「養這麼一群無用蠢貨,這園子早該倒了。我等著看你怎麼力挽乾坤——小觀音。」
「……」
化妝間裡安安靜靜。
幾秒後眾人才陸續反應過來,懊惱憤怒也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瘋子腦迴路什麼構造,但誰也不敢再亂說一句。
簡聽濤遲疑著走過來:「林老師,那隻絹花貴嗎?我去報給團里財務,讓他給你核銷。」
「不值錢的小物件,」林青鴉回眸,「不用麻煩他們。」
簡聽濤嘆氣:「團里的師弟們多是中學畢業就開始學戲,平日枯燥,梨園裡接觸的圈子又窄,個別嘴巴討嫌,給老師您惹這麻煩——您放心,以後我一定多管教他們。」
「辛苦你了。」
「我畢竟是團里大師兄,這也是我分內事情。那您調整一會兒,耽擱這麼長時間,用不了多久就該開戲了。」
「嗯。」
唐亦還是毓亦那會兒,就對崑曲不感興趣。
雖然小觀音的扮相身段極美,水袖一拋眼神一起,總是勾魂兒似的,但那些崑曲演員的清婉唱腔在他聽來咿咿呀呀的,詞本又雅又工,許多聽不懂,叫人沒個耐性。
後來林青鴉走了,他倒是開始聽,不過每回也只當背景音——台上曲笛琵琶一響,演員雲步來去,他總能在夢與現實的模糊邊界處,恍惚瞧見林青鴉的影兒。
所以「聽」了七年,至今還是個崑劇白丁。
但這不妨礙他賞美。
身為成湯副總,又是這塊地皮生殺大權的掌握者,劇團里對唐亦自然是千般順從。
劇場裡票早就售空了,簡聽濤讓人把劇場旁邊的夾門開了一線,在裡面布置好桌椅,「單間專座」的待遇,供唐亦折騰。
哦,生怕這位聽不懂,還配了個小「翻譯」:安生。
安生來之前就聽其他師兄們提過唐亦在外面的赫赫凶名,嚇得不輕,慘白著一張小臉進來的。
石頭似的僵了好一會兒後,他卻發現這人和他想像里不太一樣。
安生偷偷看過去。
椅子裡那張面孔實在漂亮得很,雖然有點懶洋洋的。一頭微卷的黑髮也不修邊幅,幾綹不羈地勾在他額角。
而且那人膚色很白,是少見的發冷的那種白皮,與之相對的大概是那人的眼睛,濯了水似的,又黑又濕,明明一樣懶散又漫不經心的,可是目光從台上瞥過,看著那道翩躚身影時,又總叫人覺著深情。
等一折《遊園》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後。
台上只剩一張大座桌,穿著酡顏底子百蝶刺繡對襟褙子的杜麗娘坐在桌後,念過幾句繾綣韻白。
緊續的這一闕曲牌是《山坡羊》,杜麗娘的獨角戲,就一桌一椅一人,講深閨恨嫁的大小姐的幽幽怨怨,春情難遣。
台上曼妙身段輕挪慢攆,繞著鋪了蘭花刺繡桌圍椅帔的大座桌翩躚輾轉,水袖拋疊,染了淺粉的眼尾一起一落,顰笑幽怨都美得勾人。
劇場裡不少戲迷看得直了眼。場邊夾門內,安生卻發現椅子裡那人的情緒好像不太一樣。
背影有點僵,還有點,陰沉?
安生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麗娘唱罷,春困懶顏。她眼尾慢慢垂了,又緩抬一點,羞赧慵懶里復低眉眼,兩隻縴手隔著水袖輕慢揉著,身影裊裊委下,托腮懶睡去。
最後那一眼,風情里旖旎萬種,叫人酥骨。
別的看客到這兒能忍住拍案叫絕就算有定力的了,連安生這個不知道看過多少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兒快被勾進在那滿園春色里。
結果耳邊突然一聲脆響,給他生生驚回來。
安生慌忙看過去——
可憐他們劇團原本就財力微薄,現在又一套茶碗差一點點就夭折在某人手裡。
那雙陰鬱得能擰出水的眸子裡此刻還深鐫著另一種被勾起又被兇狠抑下的情緒,唐亦顴骨咬得緊繃,眉眼凌厲得刀刃似的。
他停了好幾秒,聲線低啞:「她唱的這段是什麼?」
安生不敢得罪他,低著頭有問有答:「《牡丹亭》里《驚夢》那一折的第一闕曲牌,叫《山坡羊》。」
「是講什麼。」
「深閨小姐杜麗娘偷偷出來,遊園傷情,做春夢前的一段抒情。」
「——」
夾門內一瞬死寂。
仿佛這片小空間裡有一根無形的弦兒突然繃緊,另一頭掛著萬鈞之力;這根弦兒要是斷了,那就是泰山頃刻崩於前的大災難。
安生嚇得氣都不敢喘。
可他屏息幾秒,卻等到那人突然啞聲笑起來,儘管那笑里咬牙切齒的:「春夢啊,難怪。」
難怪叫他恨不得撕了台下那些人的眼,再衝上台去把人擄進懷裡遮好、打橫抱走,最好回去就關進個黑屋子裡一眼都不讓外人再瞧見。
「……?」
安生又惶然又茫然。
《牡丹亭》里一場唱了四百年的春夢,哪裡得罪這人了?就算他生氣,也該去找湯顯祖啊。
可惜湯顯祖不在。
安生在。
所以瘋子的矛頭轉向他,那雙漆黑眸子裡這次濯的大概是冰水,一個眼神都涼的透骨:「她春夢夢見的是誰?」
安生擠出僵硬的笑:「台、台上被睡夢神引上來的那個。」
唐亦回眸。
他視線里,台上有個紅衣服的花臉老頭,顯然就是安生口中的睡夢神。跟在他手裡一張「日」一張「月」的牌子勾引下,一個扶著根柳枝的書生模樣的人緩緩走上來。
安生小心翼翼地解釋:「男為陽女為陰,所以月引男,日引女,睡夢神就把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裡引到這一處來了。」
「引來做什麼?」唐亦眼沉。
「做,做……」
四百年《牡丹亭》,沒有對這折戲不熟的閨門旦,但安生畢竟年紀小臉皮薄,台上唱歸台上唱,台下叫他說,他就怎麼也不好意思說了。
倒也不用他說。
崑曲詞本文雅,字眼常叫人難懂,但這會兒那小生眉來眼去的,伸手去牽起杜麗娘的手腕,嘴裡念的不是一般通俗直白——
[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注)
「咔嚓。」
可憐那套茶碗,到底沒能在唐亦手底下倖存。
作者有話要說:
[注]:《牡丹亭》里《驚夢》摺子中的原詞。
一列開了四百年的高速列車(bushi)從唐甜甜的醋海里軋了過去
唐甜甜:……手!給老子鬆開![超凶.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