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冉氏文化傳媒作為推手,林青鴉拍攝的那套崑曲主題宣傳照完成後,陸續登進各家雜誌里——
以古風寫意的構圖托襯出唯美的人物核心,純粹的黑色前一抹脫塵的白。水袖半遮,那雙澄淨的眼眸自袖旁輕輕一起,朝畫外凝眄,如高山白雪長湖月落,一眼便把人間溫柔陳盡。
海報面世不到一周,就在圈裡掀起不小的波瀾。年輕票友們常混跡的幾個論壇里各自起了高樓。
[天哪,這是什麼大美人?]
[唱崑曲閨門旦的吧?這眼神功夫真厲害,靜態圖跟動態似的,能勾魂兒]
[我怎麼瞧著她有點眼熟呢?]
[樓上的,記錯了吧?我都進票友圈好幾年了,模樣身段這麼漂亮、眼神還這麼活的,要是出來早該有名氣了。]
[他還真沒記錯。]
[鐵打的戲圈,流水的票友啊。這位八年前憑一場《牡丹亭》一夜名動北城的「小觀音」,到現在竟然都沒人記得了?]
解密身份的樓層一出來,原本還慢悠悠堆樓的帖子裡立刻就被點著了似的,無數條激動的回覆快速湧現。
[啊!!]
[她就是崑曲大師俞見恩的關門弟子、還被說是年輕藝者里最有希望成為絕代名伶的那個小觀音?]
[多少年過去了,她成名那會兒才十六七吧?]
[可小觀音不是七年前就銷聲匿跡了嗎?]
[能回來太好了!她母親可是有「一代芳景」名號的林芳景,當年我父母最愛她的戲,可惜聽說林家突生變故後她就精神失常了,再也不能登台唱戲,我母親難受了一個月呢!]
[哎,這我有印象,聽老一輩說起過。似乎是林芳景的丈夫急病去世,她事業受折,最心愛的徒弟又突然叛出師門改投西方現代舞,這才瘋了。]
[天啊,好慘啊……]
樓里追溯了一番當年過往,都長吁短嘆的。
直到有人突然問了一句。
[有誰知道這「小觀音」現在在哪個省昆里唱戲嗎?]
[能請得起她的不多吧,估計就排前面那幾個了。]
[右下角有她崑劇團的信息,你們自己看。]
[嗯?]
[芳景崑劇團?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剛查了,一個連學徒加起來編制都不到40人的民營小劇團……]
[??]
[是不是前幾天還因為演出事故鬧得特難看的那個小破劇團啊]
[小觀音竟然去了那兒?]
[這周末就有她的一場《遊園驚夢》!票友們,去看嗎?]
[那必須看!]
[同去同去。]
[……]
有「小觀音」的名號作保,正月二十一周末場的票剛一放出來,頃刻就售空了。
芳景團的票務還是頭一回體驗這種大崑劇團的待遇,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通知到團里。
消息沒瞞住多久,到開戲當天就在團里傳開了。
「不愧是小觀音,過去七年了影響力還是這麼可怕。」
「咱們梨園畢竟不比娛樂圈,更新換代多慢?台下十年苦功未必換得來一朝顯貴,成一位角兒可不容易。」
「沒錯。這也就是咱們劇團的劇場小座位少,不然我看就算換去省昆的大劇院,小觀音的名號一出也能給它填滿嘍。」
「那肯定的……」
團里的師兄弟們正興奮聊著,冷不丁一個聲音插進來。
「聽你們的這個嘚瑟勁兒,我都快要以為人前顯貴的是你們了。」
「——!」
幾個師兄弟一栗,回頭。
「大、大師兄。」
簡聽濤板著臉,沒表情地掃過幾人:「你們在台上的唱腔要是能抵得上台下嘴皮子工夫的一半,咱們劇團恐怕早就發揚光大了吧?」
幾個人被嘲諷得面紅耳赤也不敢辯駁,紛紛低頭。
簡聽濤還想訓兩句,又作罷:「小五,你去後台看看林老師準備得怎麼樣了,有什麼問題及時跟我說。」
「好,我這就去。」
「行了,再有不到一個小時觀眾就該入場了。你們幾個該幹嘛幹嘛去。」
「是,大師兄……」
芳景團資金有限,無傷大雅的陳設上也就比較簡陋。比如更衣室有單獨隔著的分間,但化妝屋子卻像以前那樣,化妝鏡都擺成一排扔在同個大屋子裡。
林青鴉來團里以後,團長向華頌提過要單獨給她一個私人化妝間,但被她婉言拒絕了。
加上團里資金確實經不起折騰,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小五進到化妝間裡時,團里的頭面師傅正在給林青鴉貼片子。
在《驚夢》一折里還有好幾位花神的戲份,團里要上台的師兄弟們就在房間另一頭,進度稍晚些,多數正在或化妝或勒頭。
頭面扮相一點岔子不能出,小五到了也沒敢打擾,就在梳妝鏡旁邊等了會兒。
直到貼完了臉周的小彎和大綹,頭面師傅站到一旁,小五插空走得近前了些:「林老師,大師兄讓我來問問,您有沒有需要……」
梳妝鏡里的女人聞聲,眸子淡淡一起,似無聲徵詢。
燈影下,上了雲妝的眉眼勝畫,淺粉勾勒得眼尾輕翹,茶色瞳子裡盈盈兩灣綴著星子似的春水。
小五一下子就噎住了。
不見他說下去,林青鴉眸子裡流露出不解。
白思思正在旁邊小心整理林青鴉自己帶過來的一套點翠頭面,聽見動靜,她瞧了一眼就笑了:「怎麼樣,我家角兒戲妝一起,是不是美得要把人的魂兒都勾走了?」
小五一激靈,回神後忙低下通紅的臉,「那個,那個……」
忘了自己來幹嘛的。
白思思提醒得林青鴉明了了,她眼尾淡淡一垂,似含笑,溫和輕聲地提醒:「你們大師兄讓你來問我,需要什麼?」
「哦,對對,大師兄讓我來問,您有沒有什麼需要的,吩、吩咐給我就行。」小五低著頭瞅著地說話。
「這邊一切都好,請他不用擔心。」
「好……那我就回去跟大師兄匯報了,林老師您繼續梳妝。」
「嗯。」
小五大概也覺得自己丟人極了,扭頭就想快步離開。可惜頭頂沒長眼睛,他低著頭一轉身就和迎面跑過來的人直接撞到了一起。
「哎呦!」
一聲悶響,兩個嘶氣。
兩人撞得各自後退,眼見著小五要倒過來,正理頭面上點翠水鑽的白思思嚇了一跳,連忙擋在林青鴉面前。
還好這些打小學戲的崑曲演員們下盤都穩,退了幾步,兩人各自險險停住了。
白思思回神,放下護住林青鴉的胳膊。
她真動了火,惱得豎眉:「這裡可是化妝間,又不是田徑跑道,你們莽什麼?這十幾萬一套的頭面撞壞了都是小事,傷著我家角兒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沒看好路,」撞進來的那個連聲道歉,「五師哥你沒事吧?」
「我沒什麼。」小五擺了擺手,站直身回頭,「對不住白小姐……林、林老師,沒碰著您吧?」
林青鴉在旁人瞧不見的地方輕輕拉了下白思思衣尾,讓小姑娘沒再繼續發火。
她聞言回眸,淡淡一笑:「沒關係,下次小心些。」
「一定,」小五擦了擦額角,回頭問撞了自己的那個,「出什麼事情了,你這麼急進來?」
「五師哥,唐亦——就成湯集團那個瘋子,他又來劇團了!」
「什麼?」
進來這人一副「狼來了」的語氣,驚慌難定的,聲量也高,原本就不大的化妝間裡頓時聽了個清清楚楚。
房間另一頭,團里師兄弟們聚集的化妝鏡前跟著一片低呼。
小五回神問:「來砸場子的?」
「那好像沒有,他只說劇團這塊地是成湯集團的,又有對賭協議在,他來看是為了集團利益。」
「成湯集團什麼時候在乎過這麼一小塊地皮的利益了,我看還是來找事的……大師兄現在人在哪兒?」
「大師兄正陪著他呢。」
「那我去找團長。你們稍安勿躁,別生事。」
「哎。」
小五一走,房間裡頭就過來了幾個迫不及待的,上來跟撞進來的這個打聽情況。
「真是唐亦啊?這回虞瑤來了沒,那可凶的大狼狗來了沒?」
「都沒見著,就看見那瘋子一人了。」
「嗐,堂堂成湯太子爺,就咱劇團這麼塊小地皮,他總惦記著也不嫌掉價嗎?」
「畢竟是為了博美人一笑。他不惦記,虞瑤的現代歌舞團可惦記著呢。」
「……」
幾人壓著聲聊得熱鬧。
林青鴉這邊獨一張化妝鏡,安靜,聽得一清二楚。她沒什麼反應,旁邊整理那套點翠頭面的白思思看著卻有點心不在焉。
頭面師傅給林青鴉整理過光滑得緞子似的青絲簾,抬頭窺見,笑問:「白小姐平常不是也最喜歡聊這些事情嗎,今兒怎麼不過去?沒事,我這邊不用你幫手。」
「我不,我那個,改邪歸正了。」白思思心虛地瞅林青鴉。
林青鴉闔著眼,安靜得像幅美人畫兒似的,也沒說話。
白思思的目光一落,就滑到林青鴉那頭鴉羽似的長髮上,而一看見這襲長發,她就想起那天在影樓護理室里她和人嬉笑著進來,回頭一瞥。
昏暗的光把那人身形打磨得修長清挺,半明半昧的側影里他半垂著眼,總是張揚或凌厲的面孔在那一刻卻安靜得近溫順,他認認真真地,梳著女人的長髮。
烏黑的髮絲和那人冷白的指節反差出最極致的對比,自上而下,在他指縫間慢慢滑落……
那畫面帶著近情色的意味。
白思思心神一慌,不敢再想下去。她清了清嗓子,低頭去擺弄那一桌的花鈿長簪。
等閃著鑽石水光的點翠頭面戴好,林青鴉自己從妝鏡前的首飾盒裡挑揀出兩支絹花。一枝兩朵,勾在耳側,細骨朵兒流蘇似的垂下來,把雪白小巧的耳垂半露半遮。
再盈盈抬眸,眼尾勾翹著往鏡里一起。
「啊呀。」
白思思在旁邊嗖地一下捂住了臉。
「角兒,你再拿杜麗娘看柳夢梅的眼神看人,我就得辭職了——我要為自己的性向負責!」
林青鴉無奈,淺笑半含:「你能不這麼不正經麼。」
白思思張開指頭縫,眼珠黑溜溜的帶笑:「我是實話嘛,角兒您只要一入了杜麗娘的戲,看人就總能把人骨頭看酥了。」
林青鴉不再搭她渾話,起身。
為了保證崑劇團三場戲的票座達標,在第一場被演砸了口碑的情況下,第二場尤為重要。
林青鴉專程帶來家裡幾套私人訂製的戲服,此時身上這套酡顏底百蝶刺繡的對襟褙子就是其中之一。
酡顏底子最挑人,膚色稍黯些就會被壓過。偏林青鴉一身膚白勝雪,比起酡顏的秀麗半點不落,只顯得清雅出塵,能艷煞牡丹亭里滿園春色。
「角兒,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呢,您要出去走走嗎?」
「嗯,房間裡悶。」
「那我陪您吧。」
「嗯。」
兩人往化妝間的門前走。
圍著之前撞進來那人的師兄弟們又多了幾個,興許是怕擾著林青鴉,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轉移陣地挪到門旁去了。
這會兒幾人聊得正熱,沒注意林青鴉和白思思過來。
越往前走,那邊話聲越清楚些。
「唐亦」的名兒已經聽不著了,入口出口的一個個,全是「這個瘋子」長,「那個瘋子」短的。
白思思聽得不安,偷眼去看林青鴉的反應。但只見她家角兒低垂著眉眼,睫毛像蝶翼似的,輕輕勾卷著。
面上不見什麼情緒,和往日一樣清雅溫和。
白思思鬆了口氣。
她加快腳步,提前一兩步到門旁,拉開房門朝林青鴉呲著牙笑。
林青鴉知道白思思是怕唐亦和自己有舊,那天起白思思大概有了猜想,再沒在她面前提過唐亦。
她無奈又寬縱地笑了,白底蘭草刺繡的馬面裙下秀足一抬,就要邁向門去——
「那瘋子在商界的手腕可是惡名昭著人盡皆知的,別說真心了,我看他人性都未必有吧?」
「確實,以前就有人說,這瘋子年輕,有錢,又是成湯的太子爺,可身邊卻從來沒個女人,多多少少得沾點變態。」
「也是咱們團倒霉,怎麼就惹上這麼一個瘋……」
最後一個話說到一半,正對上拉開的門前,小觀音清清和和抬眸望來的一眼。
那話頓時哽在他喉口。
圍著的幾人陸續注意到,轉過來對上林青鴉當面,他們各自壓下驚艷和怔神,低頭問好。
「林老師。」
「林老師……」
「老師。」
林青鴉垂眸停著。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耳旁絹花微顫,流蘇似的骨朵兒盈起鑽光,輕輕垂盪。
幾人正不安,就聽見林青鴉輕聲開口說:「他只是性格不好,並不是真正瘋了。」
「……」
眾人怔住。
這話用詞普普通通,語氣也平平緩緩,可不知道怎麼,就好像要溫柔到人心底去了。
空氣在安靜里要開出花來。
林青鴉不想讓他們難堪,沒忍住的話說完以後就想走的。
可她第一步還沒邁出門,一牆之隔外,有個懶洋洋的笑聲響起來,壓得低啞卻好聽。
「誰說我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小觀音:「他只是性格不好,並不是真正瘋了。」
門外的唐亦:「……」[狗耳朵一豎.avi][突然開心.jpg]
——
小觀音就是唐甜甜的人間最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