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一幕後,卓遠留在耳房中重新洗漱更衣。
沈悅則回了內屋案幾前的小榻上小坐。
想起方才一幕,沈悅忍不住低眉笑了笑。離京這麼久,有人還是早前模樣。
就連愛流鼻血這一點好像都沒變過。
她好似好能記起栩城時候,他一本正經聽她道,他被卓夜撞了,過來找她拿藥,她也一時愣住,只是藥箱拿來,兩人都懵住,鼻血,要上什麼藥……
分明都是許久之前的事,但她都記得。
仍似昨日一般,歷歷在目。
耳房中有水聲傳來,她蜷腿在小榻上坐著。
小榻上沒有打發時間的閒書,足見他在這裡的時候,日日都很忙。
但一側卻有練字的字帖。
沈悅好奇翻了翻。
是戰火紛飛,所以要寫字平心靜氣?
她猜不透。
但很快,字帖上的字跡映入眼帘,從彎彎曲曲,一般工整,到非常工整都有,沈悅愣住,而後,忽然明白過來,他右肩膀或手臂受過傷,是在通過字帖的方式練習力道掌控。
開始的時候彎彎曲曲,是控制不好力道。
到後面逐漸工整,是慢慢在恢復。
沈悅微怔,有些後怕,什麼樣的傷,讓他需要這樣溫和的方式,反覆練習,直至內屋中的字帖觸目驚心得擺了滿滿一摞?
沈悅心中有些難以平靜。
耳房中,卓遠的聲音喚她,「阿悅。」
她連忙放下字帖。
誰知沒留神,字帖落在地上。
「沒事了,我看到了。」卓遠的聲音再次響起,應當是方才想讓她幫忙拿東西到耳房,後來在耳房中看到了,所以作罷。
沈悅正好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字帖,正好見到翻開的一頁,寫滿的都是「沈悅」的兩個字……
沈悅頓住,一頁頁翻過。
從起初歪歪倒倒的「沈悅」,到後來慢慢工整的「沈悅」,到後來鐵筆銀鉤的「沈悅」……
他一直在寫她的名字。
在每一本字帖後,反覆練習她的名字。
直至最後,都是她認識的,他的字跡……
她不知道這其間有多難,但他方才一句都未同她提起過。
沈悅眼眶莫名濕潤,想起十一月初的時候。
……
十一月初是舅舅生辰。
她許久沒見過舅舅和舅母了,很想念他們,年關時候,不一定能和他們一道過年,所以想趁著十一月舅舅的生辰同涵生一道回趟單城,和舅舅舅母團聚。
幼兒園的課程都是早前安排好的,如今蔥青和凝白都可獨當一面,新人里,周舟也上手很快,跳跳糖班的孩子不算多,她離開的幾日,周舟可以兼顧。
她便同陶叔說起要回單城幾日,若是有事,讓人來單城知會她。
陶叔應好。
葉子和段牧送她和涵生一道回了單城。
抵達單城的那一日,舅舅舅母早早就在城門外等候他們,遠遠的,涵生就撩起簾櫳,興奮得喊著,「舅舅舅母!」
下了馬車,沈悅就衝進舅母懷中。
「長高了。」舅母嘆道。
舅舅笑,「同你母親一樣。」
她也一道笑起來。
從城門口回家路上,舅舅舅母問起她近況,她說了不少王府幼兒園中的事情,舅舅舅母耐性聽著,沒有打斷,她也特意避諱沒有說起卓遠。
但霍伯伯是王府管事,也是舅舅的同窗,舅舅同霍伯伯d的關係早前就很近。
卓遠要來單城提親,霍伯伯不可能不知道。
霍伯伯知曉,便等於舅舅和舅母都知曉。
只是當時羌亞同西秦的戰事一觸即發,卓遠不得不開赴邊關,什麼時候能回京,一眼看不到盡頭……
她知道回單城,舅舅舅母一定會問起卓遠的事,但在馬車裡,她沒有提,舅舅舅母也沒有戳破。
團圓飯後,她陪著舅母一道洗碗。
離家這麼長時間,她能幫舅母做的事很少,如今也只剩了洗碗這幾件不多的小事。
但舅母不讓,她只能在舅母洗碗的時候,陪在她身邊說話。
她是沒想到,舅母會在這樣輕鬆的環節,算不得正式得問她,你喜歡平遠王?
其實她早前想了很多,要怎麼同舅舅舅母說。
但在舅母開口問起的時候,她還是輕輕頷首,低聲道,卓遠很好,她很喜歡他……
舅母笑了笑,溫和問,哪種好?
若是有舅舅在,她許是不好說。
但眼下只有舅母,舅母還在一側洗碗,嘩嘩的水聲,仿佛驅散了心中的擔憂,她也似放鬆了一般,緩緩同舅母道,他對身邊的人很好,他還尤其喜歡孩子,對府中的孩子都能耐心和愛護,讓他們即便沒有了父母,還是快樂健康得成長,他人很好,又幽默有趣,雖然有時候有些傻裡傻氣的……
言及此處,沈悅忽然覺得有些失語。
舅母卻笑,問道,那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平遠王府的孩子?
她未加思索道,「他自己就是個大孩子……」
只是剛說完,自己又頓住,怎麼又隨口將「大孩子」幾個字說了出來,再險些就是「大熊孩子」幾個字脫口而出了。
舅母面前,她直接臉紅,好似不記得剛才說了什麼一般,也不等看舅母的表情,繼續粉飾太平解釋道,「他有時候像一個大孩子,但有時候又很穩重,像平遠王……」
她也不知道這麼能不能算矇混過關了去。
但舅母卻笑,「好,我知道了……」
沈悅心中唏噓。
舅母沒有再問旁的,等從廚房出來,兩人一起在苑中踱步,而後在苑中的暖亭中歇息,舅母伸手綰了綰她耳發,溫聲道,「我們阿悅長大了……」
沈悅微愣。
舅母嘆道,「我聽你舅舅說起過,平遠王原本是要來單城提親的,但是臨到單城,邊關生了戰事,他原本已經到單城了,後來還是掉頭離開了,是過心了。但怕自己回不來,這親一旦提過,會耽誤你……有平遠王府的聘禮在,誰會膽子大到再來梁家提親?」
沈悅淡淡垂眸。
舅母溫和笑道,「他是真的喜歡你,所以才不會由著性子胡來,也都替你考量過了。不管他是不是平遠王,但在舅母看來,他對你很好,是值得托賴的人。」
「舅母……」沈悅眼中微潤,在舅母懷中輕聲嘆道,「舅母,我很怕他回不來……」
平遠王府一門忠烈。
府中的孩子,如今只剩了他一個六叔。
她很怕他回不來。
他若回不來,她就再沒了那個會將旋轉的蹴鞠球慢慢放在她手上,會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從三四米的懸崖瀑布上躍下,在平寧山地龍時奮不顧身救她,帶著她和小六、桃桃平安脫險,還會在自己生病的時候,一遍遍要聽她講睡前故事的清之……
清之寶寶……
她心中一直擔心,但在王府的孩子們面前卻不能表露。
卓遠不在府中的時候,寶貝們還要信賴和依靠她。
她要在他們樂觀,孩子們才會樂觀。
但她也會想他……
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中砰砰跳個不停,害怕明晨醒來,戰場上會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尤其是,許久沒從卓新和陶叔口中再聽到邊關消息的時候。
但家是最好的港灣。
無論心中再擔心,情緒再波瀾,但她同舅母說起她同卓遠兩人在蹴鞠草坪一起踢球,說起平寧山地龍時的驚魂一幕,也說起卓遠盤算著將對面的相府日後用來改造成幼兒園時,面對舅母,她心中都是安穩平和的……
仿佛一顆心都忽然安靜下來。
她很想在單城多留幾日。
但府中還有幾個孩子,她答應過卓遠照顧好他們……
算是回程,她離京七八日,府中的寶貝們應當已經快不習慣了,果真,在離開單城的前一天,就收到了陶叔的來信,府中的孩子們太想她,一個個都在家中哭,還有的,說要去找她……
沈悅心中輕嘆。
正好明日要離開單城。
離開單城前,舅舅同她一道在單城散步,像上一次她離開單城時去栩城時一樣,舅甥二人一面踱步,一面說著話。
自從舅舅將她和涵生從晉州接回京中照顧起,就一直很顧及他們姐弟二人的感受,也給了他們足夠的空間去妥善應付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他和涵生雖然是在舅舅舅母家,遇事也會主動同舅舅舅母商議,舅舅舅母的意見大多中肯,也會聽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
月色下,舅舅輕聲道,「平遠王的事,你舅母同我說起過了。」
「舅舅……」沈悅駐足。
舅舅也停下駐足,「阿悅,你向來知曉自己想要的,也一慣穩妥,你的婚事,舅舅同舅母商議過了,想讓你自己做主。」
沈悅眼眶微紅。
舅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又嘆道,「只是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刀劍無眼,戰場上受傷是常事……」
刀劍無眼?戰場上受傷?沈悅疑惑看他。
「你不知道?」舅舅微訝。
沈悅果斷搖頭。
也沒想到,會是在舅舅這裡無意中知曉,卓遠在戰場了受了很重的箭傷,差點死在戰場上,整個人在欒城官邸的床榻上躺了半月。
陶叔和卓新應是怕他們擔心,沒同她和府中孩子提起過……
聽到卓遠受了很重的箭傷,險些死在戰場上,沈悅整臉色都白了。
想起他早前說過的,他有一日,許是會同父兄一樣,死在沙場上。
她很想他。
但從未眼下這般,聽說他受了重傷後,這麼想他!
她更怕見不到他……
保家衛國,血戰沙場,都不可怕。
但她怕以後,都見不到他……
單城回京的幾日,她都渾渾噩噩,一時想起京郊別苑的水簾後,他同她說起的擔心,一時又想起舅舅口中說的,他在欒城官邸躺了十餘日……
回到京中,她鼓起勇氣去尋陶叔,同陶叔說,她聽說卓遠受了傷,她想去見他。
陶叔愣住,很快,又沉聲道,阿悅,王爺不會同意的,眼下邊關……
她卻篤定道,那就不告訴他。
陶叔愣住。
但她言辭間的擲地有聲,讓陶叔不知當如何反駁。
……
最後,陶叔還是答應了帶他們去邊關看卓遠的事。
但他們也答應了陶叔,一路上要聽陶叔的話,路上若是局勢不對,要立即返京。
再有一個半月就是年關,他們要趕在年關前抵達邊關,一路上不能拖延,等同於半個急行軍,也吃苦。
孩子們也都應承下來。
這一路,遠比他們早前想像的難,但臘月二十九,他們趕在年關前抵達了欒城,雖然大年初二初三就要離開,卓遠在軍中有事,也不能時時都同他們一處,但他們還是趕在年關前抵達了欒城。
年關的時候,他們就能同卓遠一處。
那一切辛苦折騰,都是值得的。
……
收起思緒,沈悅將字帖放回原處,又輕輕擦了擦眼眶,不讓他看到。
卓遠從耳房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有些尷尬,許久不見,他也沒想到在她面前。
卓遠握拳輕咳兩聲,「邊關天氣乾燥,容易火氣大,要記得多喝些去火的茶……」
沈悅低眉,儘量忍住笑。
他上前,在她面前半蹲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說真的,我近來一直有些上火……」
沈悅點頭嘆道,「那這去火的茶,效果似是也不怎麼好。」
「……」卓遠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得一面心中懊惱著,一面低眸避過她的目光。
她正好蜷腿坐起,白皙的雙腿遮在他寬大的衣裳下。
他心中微動。
她伸手撫上他肩上的衣裳,他似是覺察到什麼一般,她卻輕聲道,「別動。」
他沒有動彈。
她指尖慢慢滑過他外袍,露出肩膀上裸露的肌膚,果真,在右肩處,有一處觸目驚心的箭傷,方才在水中,她又在動情處,並未留意或看清過……
就是這處箭傷,險些要了他性命。
所以他在欒城官邸臥床了半月是真的,字帖上的字跡,是他在慢慢逼自己復健……
他剛才拖她在水中親近,是怕她看見。
方才在小榻上,他用絲巾遮住她眼睛,同她在小榻上又做了一回,也是怕她看見……
她低眸看他,指尖撫上他已經癒合的傷口,鼻尖微紅,「還疼嗎?」
他眼底猩紅,喉間輕輕咽了咽,「不疼了,只是不想你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