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爺冷不丁之下被駭住了,他身體僵硬,雙眼圓瞪,驚懼得連呼吸都忘了。
作孽做得太多,總有一天連親娘都不敢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同一旁抹淚的劉沖對比鮮明,著實有些諷刺。
劉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淚,看著劉師爺,抽噎漸漸平息下來。她雙目中依然含著兩汪渾濁的水,在平靜表情的襯托下,莫名顯出一抹更為深切的悲哀來。
「你抖什麼?」劉老太太含著那抹深切的悲哀,「難不成還怕親娘來索命?」
劉師爺下意識搖了搖頭,他臉色慘白,哆嗦著嘴唇,結結巴巴道:「兒子只是……只是……」
他說了兩句後,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頭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忙不迭換了個姿勢,跪伏在地,沖劉老太太狠狠地磕著頭:「兒子妄信了那術士的鬼話,一時糊塗做了孽,兒子不孝啊。」
說完兩句,他涕淚長流,磕出血痕的額頭抵在地上,再說不出完整的話。
「早做什麼去了?」薛閒一臉嫌惡地看著他蜷縮的背影,被噁心得不行。他性子一貫直來直去,最見不得人繞著彎子為自己開脫。不孝便是不孝,自私陰毒便是自私陰毒,全盤推到術士身上,便著實有著不要臉了。這樣的鬼話,也就糊弄糊弄親娘老子了。
劉老太太未置一詞,依舊沉默著看向劉師爺。任誰看見自己親生親養的兒子,活成了這般模樣,心裡都不會好受到哪裡去。她停了許久,嘆息般輕輕道:「一隻巴掌拍不響。」
你若無心,術士便是說出花兒來你也不會聽信。
一聽這話,跪趴的劉師爺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抬起頭,看向劉老太太,想從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卻並沒有發現她有厲鬼怨魂的架勢。
劉老太太又嘆了口氣,沖他招了招手:「過來些。」
老太太約莫是個天生的慢脾氣,語氣依舊輕柔,只是之中帶了些無奈。
這種無奈並非含著怨毒氣,劉師爺聽了略一猶豫,即刻朝劉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裡甚至還帶了一絲期待——畢竟真化作厲鬼了可不會如此語氣,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看著為娘。」劉老太太又低聲道。
「我當真許久沒這樣好好看過娘了。」劉師爺得寸進尺,又添了一句。
劉老太太看著他,而後抬手便是一個巴掌!
啪!
眾人都不曾料到她會陡然來這麼一下,俱是愣了一會兒。
劉師爺更是捂著臉,滿面震驚。
「娘,你——」他近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啊……我也手癢。」薛閒感嘆道。
玄憫:「……」
劉師爺大約是太過震驚了,根本沒聽見薛閒這聲嘀咕,他捂著臉頓了很久,才找回了神智:「我,我也是沒法子,我真的是沒法子。我請術士本就是為了你。」
他喃喃完這句,似乎突然找著了解釋的方向:「我請那術士最初就是為了你,你身體越來越差,半邊身子總也蜷著,那江家的庸醫同我說你這是一病帶一病,難以痊癒,我這才動了再找一回術士的心思。娘你可能不太明白,你住的東北屋是個好位置,那術士同我說那位置布好了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是希望你早些好的。可……哎……」
「東北屋不是你小兒子劉進所住麼?」薛閒納悶道。
劉師爺在嘆氣的間隙剛巧聽見了這句,下意識解釋道:「進兒是後來才搬進去的!」
「我知道。」沉默了許久的劉老太太兀地開了口,她看著劉師爺,似是在回憶:「你不僅讓我住了間好屋子,還日日來問,端茶遞水,我最後癱著起不來,你也是得了空就在床前伺候著……娘都記著。」
然而有著人是極度矛盾的,說他不孝,他又確實盡了該盡的孝道。說他真孝,他又在術士三言兩語中,轉頭便將親娘鎮在宅下,可謂能用則用,半點兒不浪費。
「可是啊……」劉老太太忽地又道:「我被你鎮在這處才知道,你讓我住的好屋子是怎麼來的,那是拿我沖兒的命在換。」
「我這一巴掌,是替沖兒打的你!」劉老太太說完,冷不丁又是一抬手。
啪!
第二個巴掌甩到了劉師爺另半邊臉上。
「這一巴掌,我是替那江家醫堂的大夫打的你!」劉老太太緩緩道:「我最後幾日的藥,是你給我換了的吧?我雖然神智不那樣清醒了,但藥變了還是喝得出的。你是我生的,你心裡想著什麼我懂……」
她搖了搖頭,嘆息道:「你不過是看為娘的橫豎不見大起色,你這孝子當給一個半死的人看,著實吃力討不著好。名頭打出去了便夠了,再聽你請的那混術士三兩言語,便提前請娘上路了,是不是?」
劉師爺跪坐在那裡,徹底沒了話。
「你做便做了,卻著實不該把這些推到江家大夫的頭上。我那時雖已睜不開眼講不出話了,但丫頭們的議論我聽得見,那江家大夫被你冤成誤人性命的庸醫,你虧心不虧心?」
老太太闔上了眼,她被釋放出來的身體約莫是撐不了幾時了,身形越變越淡,眼看著竟有些面容不清了:「我是你親娘,沖兒是你兒子,自家人是自家人的算法,外人是外人的。娘幫你推了三年的磨,算是還了一筆兒女債,沖兒在這屋子裡住了這麼久,也權當是還了你養他二十年的債……那麼,你欠江家人的債,也去還了罷。」
「娘,娘你這話是何意?」劉師爺兀地抬起頭,神色茫然中有些慌亂。
「虧欠了誰便是虧欠了,抹煞不掉,債總是要還的。」劉老太太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沖玄憫道:「大師,我是不是該上路了?」
她大約把玄憫當成了那種會做法超度的僧人,輕聲問道。
玄憫垂目看她,而後伸手指了指磨盤。
沒待他開口,老太太已然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轉頭看向劉沖。那哭成一團的傻子此時已經抬起了頭,他不甚明白祖母方才那些話,卻在此時忽地對劉老太太的去向有了感應:「祖母……你,你困了麼?」
「對,祖母睏乏得緊。」劉老太太溫聲道:「得去睡一會兒。」
「那我以後燒元寶還能見著你麼?」
「你說的祖母都聽得見,興許你瞧不見祖母,但祖母一直……都看著你呢。」劉老太太說完,轉身沒進了石磨盤裡。
玄憫垂手將那石墨盤拿了起來,又撿起變回原型躺在地上的紙皮江世寧,轉身便朝屋外走。
「大師!大師!我的臉——」劉師爺愣了片刻,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他一邊抖著手摸著自己的臉,一邊叫道:「怎麼腫起來了?!」
玄憫瞥了他一眼。
就見劉師爺兩邊臉頰突然腫得老高,顯出明顯的兩個巴掌印。巴掌印泛著血紅,連油皮都薄了一層,皮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蛛網一樣,看著著實有些駭人。
「怨鬼觸不到人。」玄憫道。
眨眼的功夫,劉師爺的臉已經腫得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了:「那為何我……」
「含冤的怨鬼有一次討問公道的機會。」玄憫道:「可在怨主身上留個印跡。」
劉師爺一臉驚懼:「留了印跡之後呢?她還來索命麼?」
玄憫冷冷道:「她所留並非為了自己,是替你兒劉沖和江家大夫所留,這二者身體髮膚因你而受一切苦難,皆還於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別走別走,救我!大師救我啊——」劉師爺撲通就給玄憫跪下了,以雙膝挪了兩步,死死抓住玄憫的僧衣下擺。
趴在玄憫腰間的薛閒突然問道:「姓劉的,我問你!今年仲夏,你可曾去過廣東華蒙?」
劉師爺驚慌中下意識以為這話是玄憫問的,搖著頭連聲道:「不曾不曾,從不曾去過那麼遠處。」
他答完又哆哆嗦嗦地求道:「救我,救我啊……」
「怎麼可能?」薛閒冷冷道。
「實話,大實話!一句不摻假,我怎麼敢騙你?」劉師爺那模樣,簡直恨不得以頭搶地,確實不像是作假。
可是怎麼可能呢?若是不曾去過華蒙,又怎會帶上血印?!薛閒盯著他耳側那道最初被玄憫指出的血跡,心中半是煩躁半是不解。
「你若是有半句隱瞞——」
「不敢不敢,怎麼敢……對了!」劉師爺這時為了求救,顯得格外積極,一副恨不得將腦殼兒剖開翻給人看的樣子,「對了!說起廣東華蒙,我倒是認得一個從那處來的人,是個漁人,不過我同他無甚交集,只從他手中買了顆似金非金的珠子——」
「珠子?!什麼模樣?」薛閒聞言即刻出聲打斷了劉師爺,他猛然想起被捲入陣局前聽到的那陣熟悉嗡鳴,忍不住問道:「那珠子現在何處?」
劉師爺瑟縮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在……」
「你哼哼什麼?!大點兒聲!」薛閒碰見這種關鍵時刻含含糊糊的,就恨不得一爪子把他掀到南海去。
「術士說那金珠靈氣足,給我煉化進石磨里了……」劉師爺頭都快縮進衣領去了。
薛閒:「……」你他娘的把真龍之體煉進石磨里?你他娘的怎麼不把自己塞進去?!
他被氣了個狠的,直接撂爪子撅了過去。
玄憫見他再無動靜,便又抬了腳。
「你不能走,不能走,救我,救我啊……」劉師爺猛地揪住玄憫衣角,死不鬆手。
玄憫垂目看了他片刻,而後忽地蹲下了身。他低聲念了句劉師爺聽不懂的話,就好像一句古樸的經文。
說完他用手背在劉師爺額頭一擊,劉師爺只覺得腦中一震,如同萬鍾齊響。
他恍然一喜,喃喃道:「解,解了印跡嗎?」
玄憫看著他,平靜道:「只是確保——債必有所償。」
劉師爺一聽,瞬間僵住。
玄憫順手撕下被劉師爺揪住的僧衣下擺,站起身抬腳便走。
劉師爺幡然回神,連滾帶喊:「佛家、佛家向來慈悲為懷——」
玄憫頭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貧僧,從不修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