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磨盤(五)

  ·

  薛閒生生被嘆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當然,紙皮是不可能起雞皮疙瘩的,他也不是被嚇的。只是一想到居然有人能將自己的親娘鎮在屋子地下,只為了自己前途亨達,便覺得有些人真是噁心得別出心裁。

  這兒子養的,還不如養個磨盤!

  玄憫抬手將那僅比巴掌大一圈的石磨盤從地洞裡拿了出來,擱在了地上,剝掉了裹在鐵鏈上的黃符,同樣點了一豆火,燒了個乾淨。

  燒那黃符時,掛在他腰間的薛閒隱約能感到「嗡嗡」的震顫,好似有人拎著個小鐵錘,在骨骼上不輕不重地敲擊。總之,不那麼舒坦。

  這磨盤鎮在地下起碼也有個三年了,期間吸附了諸多南來北往的陰怨氣。這會兒黃符被燒,纏縛其上的陰怨氣也隨之被一一抽離,有點兒不適的反應實屬正常。只是他一個半死不活掛在暗袋口的紙皮,都覺得不那麼舒坦了,直接燒著黃符的禿驢定然更不舒坦。

  薛閒扭臉看了玄憫一眼,卻見他依舊八風不動的模樣,神色冷淡得好似在做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他忽然覺得這禿驢跟他以往見的一些僧人有些不大一樣,但具體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大概……格外討打吧!

  薛閒正胡亂琢磨著,玄憫已經把黃紙符燒完了。最後一星紙灰散落在地時,石磨盤上扣著的鐵鏈子「咔嚓」一聲,應聲而斷,掉落在地。

  一個扶著石磨盤橫杆的虛影逐漸清晰,就像一株蜷在地上的枯枝,在薛閒和玄憫兩人眼皮下膨脹起來,變成了一個佝僂著肩背的老太太。

  老太太頭髮白而稀疏,在腦後束成了一撮小小的髮髻。她臉上溝壑縱橫,雙目渾濁得好似總噙著一汪老淚。

  單從模樣看,依稀還能從她身上辨認出一絲劉老太太的影子,只是同陣局裡那個拄著手杖的虛像相比,這位已化作舊鬼的劉老太太顯得更加垂垂老矣,仿佛下一秒便要合上雙目癱倒在地。

  沒有了手杖,她歪斜的身子便顯得格外畸形,左半邊身體蜷得比右半邊厲害得多,全靠磨盤橫杆的支撐,才勉強能站穩。

  「作孽……」薛閒嘀咕了一聲。

  他天生地養無父無母,對血脈親緣並無多深的理解,但他被迫在人間市井混跡了半年多,最為淺薄的認知還是有的。

  這劉師爺著實讓他開了番眼界,得多恨自家老娘,才能幹出這麼牲口的事。

  玄憫聞言垂目掃了他一眼,看得薛閒頗為鬱結。他仰著下巴狠狠看回去,可惜怎麼都差了一截氣勢。

  這位祖宗翻著眼睛稍一琢磨,又有了想法——

  上!頭!頂!

  他這性子說是風便是雨,二話不說便伸爪子扒上了玄憫的僧衣。一回生二回熟,他這次爬得比上次利索多了,眨眼便爬到了前襟。

  就在他撒開一隻爪子打算再往上挪一層時,屋門口陡然傳來一聲慘叫。

  「啊啊啊——別碰我別碰我!救命——救命——」

  聲音悽厲得仿佛見了鬼。

  這嗓門著實大得炸耳,又著實難聽。驚得薛閒爪子一哆嗦,不小心抓了空,飄飄悠悠從玄憫胸前掉了下來,落地時姿態頗有些不雅——臉朝地。

  丟了臉的薛閒落了地後便不大想見人,四爪僵硬,一動不動,仿佛摔斷了氣。

  玄憫對屋外未歇的慘叫置若罔聞,只蹲下·身看著趴在地上裝死的紙皮人,不咸不淡道:「不起來?」

  薛閒依舊裝死。

  玄憫用指尖扣了扣紙皮平薄的後腦勺:「那便燒了吧。」

  說完,他便真的劃了根火寸條。豆大的火苗烤得紙皮都發了熱。

  「……」薛閒瓮聲瓮氣道:「我佛慈悲都被你餵了狗麼?」

  玄憫聞言手指略一頓,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他表情微斂了片刻,復又搖了搖頭,將火寸條頭上的火苗抖熄,拈著那紙皮的一隻腳將他拎起來,嗓音沉沉地訓問:「還爬麼?」

  薛閒大約依舊覺得丟人,被倒拎起來時還用兩隻爪子擋著臉。只是他都這樣了還不忘頂了句嘴:「爬你祖爺爺!」

  這孽障剛被收回袋裡,就聽見有踉蹌笨拙的腳步聲「噔噔噔」從裡屋跑了出來。

  他挪開手一看,就見傻子劉沖正一臉怔愣地看著這邊。他剛從陣局裡脫身出來,也不知經歷了些什麼,一身藍袍破了好些口子,棉絮都露了出來。

  他苦著臉,雙目通紅,沖玄憫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些什麼。然而還未曾開口,目光便掃到了扶著磨盤的小老太太,頓時周身一僵。

  「祖……祖母?」劉沖猶豫著喊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在陣局裡被那個虛影老太太撓過,他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沒敢邁步過來。

  老太太抬起沒有活氣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頓時老淚縱橫。她幽幽嘆了口氣,扶著磨盤沖劉沖招了招手:「沖兒啊,怎的衣服破成這樣……」

  劉沖一聽這語氣,眨眼便把陣局裡受的罪拋到了腦後,紅著眼便撲過來,跪坐在地想抓住老太太的手:「祖母你怎麼變矮了……我,我怎麼抓不住你?」

  那老太太被磨盤消耗太久,已然縮得只有尋常老人一半大,顯得格外佝僂可憐。

  不過她卻沒同劉沖說什麼,只癟著嘴笑了笑:「祖母老了,老了就縮了。抓不住就不抓了……」

  「祖母你怎的……怎的從不來看我。我折了這麼多元寶,不是說折好了寫上名燒了,就會來拿麼?我……我日日折,日日燒,卻沒人來看我。你怎麼一,一次都不來,我想聽你給我說說話,我也想給你說說話,可是總見不到,我都,我都忘了要說什麼了……」

  劉衝心智還是個孩童,一見到心心念念的祖母,抽抽噎噎地說完,張嘴便開始哭。沒有成年男子的隱忍,而是嚎啕大哭。似是要將攢了三年又忘了的話統統哭出來。

  「祖母聽著呢,沖兒不用說,祖母也都知道。」老太太抹了把眼淚,「我啊……日日夜夜,都看著你呢……」

  祖孫倆正哭著,屋外的人瘋瘋癲癲衝進來了:「救命!救命!別碰我——別過來!」

  來人頭髮散亂,衣衫襤褸,也不知在地上滾了多少回,滾了一身泥灰,狼狽得像個瘋子。

  薛閒定睛一看:「這不是劉師爺麼?」

  如此看來,劉沖真算得上運氣好了,劉師爺顯然在陣局裡被嚇狠了,也不管這間屋子他先前有多不樂意進,橫衝直撞便撲了進來。

  玄憫看他一身髒污,皺了皺眉,側身一讓。撲過來的劉師爺沒個阻擋,徑直撞到了劉沖身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一坐,他便和劉老太太來了個臉對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