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月整場宴席都心神不寧。
好像始終有一根針——不,不到那麼嚴重,更像刺,木頭沒刨好冒出來的那種毛刺一樣,似有若無地戳在她心上,讓她總是不自在,終於熬到宴席結束,她會齊了自己的丫頭,忙著就往外走。
薛珍兒見過了方寒誠,出於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說幾句話,追後面攆她:「你站著,跑什麼。我有兩句話和你說。」
到底要說什麼,她其實沒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攔下來再說。
不過,她也不用說了,因為瑩月沒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轉頭回道:「我沒有話和你說。」
頓了下,想起來放一句狠點的,「他也沒有。」
薛珍兒一噎:「你——」
瑩月終於把心裡悶著的這股不舒服發抒發出來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頭看她什麼臉色,腳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兒不甘心還要追,她的丫頭忙拉住她:「奶奶,這人來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兒惱道:「你沒聽見嗎?她沖我放話!」
惱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這場合做什麼,只得沖著丫頭髮泄了句:「她給我等著,以後有的是機會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兒跑!」
丫頭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爺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兒道:「誰說我同意了?就那個軟蛋——」她煩躁地轉了一點話音,「我不知道,再說罷。」
她做了多年獨女,父親不吝與她千嬌萬寵,以至養出她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緊的關頭上,她知道,她恐怕終究違背不了父親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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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在大門外找到了方寒霄,還沒靠近他的時候,已經聞到了熏人的酒氣——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覺對不住這個妹夫,男人要賠禮,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沒在意,見他喝得那麼乾脆,又看他那個外形,以為他酒量很好,等發現不對的時候,徐尚宣已經爛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幫忙把這個醉漢拖出來。
瑩月看愣了,等回過神,暫時顧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幫忙尋找徐家的小廝跟馬車,終於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車裡。
瑩月觀察了他一下,確定他是好好的,沒有醉。
方寒霄察覺到她的目光,轉臉揚眉:怎麼了?
「怎麼了,哼,你說怎麼了。」
這一句瑩月原來只是想在心裡回他的,但她關不住喉嚨,極順暢地就從嘴裡溜了出來。
說出來以後她有一點點後悔,疑心自己太兇,怕把他問煩了,拿餘光去瞄他的臉色——一下瞄到一張放大的臉。
方寒霄整張臉都傾靠了過來,睫毛快戳到她臉上,然後才沖她搖頭:不知道。
那個頭搖的,之興趣盎然,簡直形容不盡。
他這麼一挨近,半邊身體自然跟著過來了——包括被薛珍兒拉扯過的那半邊袖子。
瑩月低頭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給他撕了。
但是這個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她怎麼會這麼壞。
方寒霄暫未解她在想什麼,見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擡起手遞給他。
瑩月推他:「別鬧。」
再鬧,她真給他撕了哦。
這麼在想像里殘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點氣,覺得又舒服點了。
這次方寒霄確定她是很不對勁了。
他翻出車上放的紙筆來問她:是我得罪了你,還是席上誰得罪了你?
他寫時,瑩月悶悶看著他的側臉——除了不能說話,他哪哪都沒缺點,一個側臉都比別人生得好,怪不得亂招人。
他要生得難看一點,說不定薛珍兒就不那麼喜歡他了。
然後她才去看方寒霄寫的字,巧了,問到她心上了,她脫口就道:「都有。」
嗬,真長本事了。
方寒霄忍著笑,又寫:那我們是怎麼得罪了你?
瑩月看見那個「我們」,本來已經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來,怒道:「你別問我,我不想說了。你們好,問你們去。」
說完她把臉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來笑意,他有點懂了,不過,又不很確定——小丫頭,不會洞房,在他旁邊躺一躺就擔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會犯醋?
看樣子醋勁犯得還不小。
他寫:我和誰好,我怎麼不知道?
瑩月心裡隱隱感覺到自己是無理取鬧,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陣也就好了,畢竟就她看見的那一眼,是薛珍兒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兒。
但方寒霄來趕著她說話,她這股嬌氣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都說了別問我了。」
他雖不問,但話趕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瑩月又怎麼憋得回去,對著他的紙筆發呆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作的意思,只得主動又道:「你那邊席上很悶嗎?」
不然出來亂走什麼。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應過來她這拐彎抹角的質問,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後一倒,無聲大笑起來,整個人都在抖。
瑩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這麼鬱悶,他那麼開心,兩相一比,氣得她又推他一把——因為他又笑得向她傾倒過來了。
然後把質問升級:「你是不是心虛了?」
不然忽然笑成這樣,八成是想要掩飾。
方寒霄被她推著,一邊仍是笑,一邊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這醋勁豈止不小,簡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著寫下一行字反問:你那邊席上是不是也很悶?
不然她怎麼會也出來。
瑩月否認:「一點都不悶,我一直在看戲。」
她中途走開過,當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戲,還要這麼說,其意就是台上有戲,台下也有戲,所以她才能一直看著。
這層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聽出來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憑他怎麼招惹,她惱羞極了都只會縮成一團,消極抵抗,現在整個是變身,連這麼高級的諷刺都會沖他用了。
不過,顯見也是真的委屈不高興了。
她再能醋,天生的膽量擺在這裡,蠻橫沒道理的事她其實做不出來,會這樣,一定是其中有別的誤會。
果然,瑩月一看就呆了:「——什麼?」
方寒霄拿筆又敲了一下那句話。
瑩月鼓出來的滿腔氣撲哧一下被他全敲沒了,訕訕得不得了,臉頰紅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她回憶起來了,旁邊好像是有別的人在,不過她沒注意看,薛珍兒那一撲衝擊力太大了。
方寒霄寫:你可以去問他。
瑩月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裡好意思去問,連同別的也都不用問了,方寒霄就是有什麼,也不可能當著大舅哥的面來。現在她迫切地面臨著一個新問題了——她要怎麼把自己從這窘到極致的境界裡解救出來?
太丟人了,她胡思亂想著都忍不住把石楠埋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石楠看了兩眼,怎麼也沒認出來呢。
唉,不過也怪不得她,徐尚宣在外面曬成那樣,五官都湮沒在一團黑炭里了,當時還隔著好一段距離,誰能想到是他。
方寒霄提出了又一個佐證:不只他,我堂弟也在。
不過他回想了一下,以瑩月從二門那邊出來的角度問題,她可能看不見方寒誠的站位,她沒發現方寒誠倒是不奇怪。
瑩月這回沒呆,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聽漏了,原來她是去找你堂弟的!」
方寒霄滿懷笑意一頓,他覺得不對了,這個說法和薛珍兒的似乎對不起來。
瑩月很迫切地想洗清自己,以表明她真的是誤會,十分仔細地把當時丫頭和薛珍兒說的那半截話學給了他。
方寒霄問:只說了這個?在此之前,沒有別人找她說過什麼?
瑩月想了想,確定地搖頭:「沒有,她一直坐在我背後。」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所謂許大姑娘轉託之事,原來根本不存在。
薛珍兒就是目標明確地沖著方寒誠去的,借著許大姑娘的名義,把他約到了那裡。
問題出來了,薛珍兒為什麼這麼做呢?
瑩月樂得見他想事情,免得來笑她,把自己往旁邊縮縮,只怕打攪到他。
方寒霄之前已經笑了她不少時候,現在這一想,還沒想出頭緒,不多久也就回到平江伯府了。
他送徐尚宣耽擱了一會,方寒誠比他先回來,但沒進去,特意在外院晃悠著,等他來了,迎上來開口嘲笑他。
「大哥,你原來比我想的更有能耐,連薛侯爺家的那個寶貝寡婦都勾得上手,幾時教一教兄弟?」
方寒霄聽他話音,知道他是不知去哪打聽過了,問出來了薛珍兒的身份,所以回到府里了還有勁頭再來潑他一遍髒水。
他沒紙筆回不出話,也懶得理他,只轉頭留意了一下瑩月的神情——從前不知道家裡藏了這麼只醋罈子,別又翻了。
瑩月是不舒服,她不是在想薛珍兒了,只是覺得方寒誠講話太難聽了,反駁他:「你別胡說——」
同時響起來的這一聲比瑩月的響亮多了,方伯爺從門外大步走進來,對著方寒誠怒斥:「叫你出去拜壽,你又惹了什麼禍來?滿嘴胡浸,早知不該放你出來!」
方寒誠被訓呆了:「爹——」
他想不通,他嘲笑一下方寒霄,方伯爺至於用這麼凶的口氣說他?
方伯爺還沒訓完了,伸指就向他:「你閉嘴!剛才那個話,再不許提了,你大哥成了親的人,怎麼會幹這種事?你敗自己兄長的名聲,你出去又有什麼光彩了?——還站著幹什麼,還不給我進去,這幾天不許再出門了,好好反省去!」
方寒誠氣得快炸裂了——這到底是誰的親爹!
他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方伯爺余怒未消,對著他的背影還要說一句:「越大越不懂事!」
然後才跟方寒霄笑了笑:「霄哥兒,別跟你弟弟一般見識,他天天只是個胡鬧。」
他笑意其實勉強,然而態度仍然是很明確的。方寒霄回了他一笑,搖頭示意無妨,心下冷靜無比——他難道還真的信方伯爺會主持公道乃至偏幫他?
這個態度奇怪,太奇怪了。
他讓過一邊,請方伯爺先走,然後他才慢慢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腦子裡在轉。
轉到新房的時候,他差不多把前後事串連起來,轉出了一點頭緒。
然後他需要出門一趟。
如果他所想成真的話,那麼他要去找個人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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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來到了於家。
於家是文官宅,在另一片街區,路程比較遠,不過正好,他到的時候,於星誠剛剛下衙。
見到他來,於星誠官服還沒換,有點驚訝地笑道:「鎮海來了,有急事嗎?」
沒急事一般是會送個帖子的。
方寒霄點頭,於星誠就道:「走吧,去書房說。」
方寒霄跟在他後面,兩個人到了書房,剛剛坐定,方寒霄筆還沒拿,一個人沖了進來。
是徐尚宣。
他是於家女婿,常年還都在這裡跟隨於星誠習學,這跟他自己家一樣,他用不著等人層層傳報,直接就能進來。
他滿身的酒氣還沒散盡,但酒已經醒了,滿面難以形容的驚悚表情,向著於星誠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選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