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丫鬟在內院伺候著傅慎時。
晚上的時候,她們倆在內室里給傅慎時除蟬扣,梳頭,伺候他洗漱。
兩個丫頭都是受過調教的,動作很嫻熟,舉止婉約,一舉一動都是好看的,殷紅豆洗漱之後,過來鋪完了床,同傅慎時道:「床睡不下,我去隔壁睡。」
傅慎時黑著臉,沒有攔她,殷紅豆抱著被子就走了。
兩個丫鬟伺候完了他,其中一個默默地走到床邊,脫了鞋子,解開衣裳準備上去暖床,傅慎時從銅鏡里看過去,冷聲道:「我讓你動了嗎?」
丫鬟嚇得一哆嗦,連忙站起來,衣裳也來不及扣,就退到了一旁,垂首站著,乖巧十分。
另一個手上也站定不動,低下了頭。
傅慎時牙槽咬的很緊,他透過銅鏡,多看一眼那個丫鬟,心中便煩悶一分。
他向來不喜歡膽子大的丫鬟,膽大心思重的丫鬟,總是令人討厭。
丫鬟大氣都不敢出,紅著眼眶,絞著手指頭,傅慎時一直沒有說話,那丫鬟的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
傅慎時擰著眉頭,隨手攥了一把桌上的梳子,緊緊地捏著,手腕往上,露出的一小節手臂,青筋隱現,他壓著聲音道:「滾出去!」
床邊的丫鬟走了,另一個丫鬟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走,傅慎時斂著眸,那丫鬟抬頭一看鏡子,雙腿一軟,立刻也跟著出去了。
傅慎時閉上眼睛,良久才喊了時硯進來,扶他上床去睡覺。
時硯剪了蠟燭,屋子裡一下子陷入黑暗。
傅慎時和殷紅豆共眠了很多天,床邊突然少了人,他伸手摸過去,手邊空蕩蕩的,仿佛手掌虛幻地變大變小,他的心也空虛的厲害,如同無端缺失了一塊,不疼,就是悶,悶得難受,仿佛有東西在五臟六腑里竄來竄去,擠壓著他的肺腑,怎麼也排泄不出去,慢慢滲透進身體裡,一把火似的灼燒著他,真是越來越令人煩躁。
她在的時候,他總是睡不大好,可她不在的這一夜,他睡的更加不好。
天光微亮,傅慎時才迷迷糊糊眯了一會兒,卻在時硯起床的時候,受驚醒來,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殷紅豆過來伺候的時候,看到房裡只有傅慎時和時硯,便道:「我去叫兩個丫鬟進來。」
傅慎時靠在床上,木著臉看過去,他都沒吩咐她,她就自作主張去了。
明明旁的丫鬟敢這樣膽大,他都十分厭惡,偏偏落到紅豆身上就不一樣。
別的丫鬟費盡心機,都是為了離他近一點,而紅豆,卻是為了離他遠一點。
傅慎時揪著心口,他叫住了殷紅豆,道:「去做早膳。」
殷紅豆站在廊下,停下了出二門叫丫鬟來的腳步,右轉往廚房去了。
她做好了早膳端去書房,兩個丫鬟還沒來伺候,她便擺好了碗筷。
傅慎時坐在圓桌前,慢條斯理地吃著,一小口一小口,難以下咽的樣子。
殷紅豆剛要轉身去廚房吃飯,傅慎時喊她一起吃。
兩個人再次共用早膳。
傅慎時也就吃了半碗粥,咬了一口饅頭,便擦了擦嘴,語氣平淡地問:「到底有什麼事,是能讓你打動你的鐵石心腸的?」
殷紅豆吞下嘴裡的饅頭,淡聲道:「一樣的問題,何必讓我回答第二遍。」
——你若能看上別人,是你我的福氣。
傅慎時心臟猛然跳動一下,撞得他胸口都在發疼。
殷紅豆吃過了早膳,麻溜地收了碗,拿去廚房,今日沒有帳本要算,她便在庭院裡打掃清潔,沒去傅慎時身邊伺候。
傅慎時也沒再叫兩個丫鬟進來,一整天過去,除了中午和晚上用膳,兩個人都沒再見過面,更不談說話。
夜裡就寢,殷紅豆看丫鬟不在這邊伺候,為了避免傅慎時發瘋,便自覺地抱著被子過來,鋪床。
傅慎時正在浴房洗漱,浴房鬧出了點動靜,過了一會子又沒了聲音,殷紅豆暖過床了,便回到自己的被窩裡。
等傅慎時回來的時候,時硯慌慌張張地道:「紅豆,六爺割傷了手,你快拿紗布過來。」
殷紅豆從床上起來,趿拉著鞋子。
傅慎時只穿著一件裡衣坐在輪椅上,衣襟也沒系好,領口敞開,露出白皙微鼓的胸膛,兩根鎖骨尤為明顯,時硯用衣裳草草地包住他的手臂,緊緊地捂著,生怕傷口流更多的血。
殷紅豆找了藥箱出來,一邊有條不紊地拿出紗布和金瘡藥,一邊道:「時硯,推他到蠟燭底下,我看得清楚一些。」
時硯連忙照做,殷紅豆拿了剪刀過來放著,便揭開傅慎時手臂上的衣裳,查看他的傷口,一條橫著的長傷口,從小手臂裡邊最嫩的肌膚處開始,一直橫過整個手臂內側,像在皮膚上開了個口,像她低著頭問:「怎麼弄的?」
傅慎時沒說話,只瞧著殷紅豆認真的臉,和微蹙的眉頭,他就覺得,傷口其實也不那麼疼。
時硯答道:「浴桶上的鐵片開了,我、我沒注意,扶六爺出來的時候,劃傷的。」
這邊洗漱的東西都很簡陋,木桶也是釘了鐵片連接,不像長興侯府里的浴桶,都是榫卯結構,嚴絲合縫,根本不會劃傷人。
時硯很為自己的疏忽而內疚。
殷紅豆眉頭也蹙的更緊,若是別的劃傷還好,木桶上的鐵片,也不知道有沒有生鏽。
她看了看傅慎時手臂上的傷口,很乾淨,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了酒精擦一擦,又上了金瘡藥,給他包紮起來。
一切都弄好了,殷紅豆便開始收藥箱子,洗了手上床。
時硯謹慎地將傅慎時扶上了床,才轉身出去洗漱。
傅慎時躺在床上,手臂上扎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他輕聲地喊了一聲:「紅豆……」
殷紅豆沒睡,她睜著眼,道:「你不必問,若是換做時硯和翠微受傷,我也同樣不會幹看著,朝夕相處那麼久,就算是阿貓阿狗也有感情了。」
傅慎時忍不住一隻手捏起了拳頭,質問她:「阿貓阿狗?」
她拿他跟阿貓阿狗比。
殷紅豆沒有做聲。
傅慎時閉上了眼,睫毛輕顫,聲音很克制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會和別的丫鬟共寢?還是真的不在乎?」
殷紅豆冷哼了一聲,道:「我不信。」
傅慎時沒有高興的太早,殷紅豆果然還有一句話等著他,她道:「可我也不在乎。」
殷紅豆繼續道:「我不信並非是因為你以為的緣故,而是我知道,你不過是不喜歡旁人輕易地接近你,這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倘或哪日你想得開了,十個八個丫鬟,你也來者不拒。」
傅慎時另一隻手也緊握住,他啞著聲音問:「你就這樣看我?」
殷紅豆道:「我本不想這樣看你,可你偏偏做了讓我這樣看你的事。」
傅慎時有一絲急切地道:「我……你難道不知道我……」
殷紅豆枕著手,道:「我知道。」她冷笑一下,道:「你的用意我當然知道。你做這樣的事,這下倒也不算我冤枉了你。所以我從來就沒看錯你。」
傅慎時面色蒼白,他喉結上下聳動,受傷的小臂滲出淡淡的血,他用干啞的喉嚨問她:「你怎麼看我?」
「你從未將我的話真正放心裡去,在你眼裡,我始終是個丫鬟,你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拿主子的威嚴來壓我,我只能生生受著。倘或我和別的男人親近,在眼裡就成了什麼?淫蕩不知羞恥?你能做的事,而我卻不行。你說不拿我當丫鬟看,眼下看來也只是嘴上說說,心裡並不是這麼想的。」
傅慎時啞口無言,他之前沒覺得自己是錯的,殷紅豆一說,他倒真覺得,口是心非的不是她,反而是他!
殷紅豆步步緊逼:「若我不是個丫鬟身份,我是也是侯爺國公的女兒,你敢拿這樣的手段欺壓我嗎?你行事之前難道不要掂量掂量是否傷我顏面和心神?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做這件事之前是想也不想,覺著能氣著我便去做了,還是掂量過才去做的?」
她自己又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你沒有掂量。你肆無忌憚,你直情逕行,你隨心所欲,因為我身份低微,不足以讓你多加忖量,和憐惜。並非我自輕自賤,從來都是你輕賤了我。」
傅慎時如鯁在喉,他想解釋,卻發現說什麼都很無力。
殷紅豆說的入情入理,無懈可擊。
傅慎時不說話,殷紅豆又繼續道:「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本就沒有將我真正地放在可以為妻的地位上。我……我不過是你寵愛的一隻貓兒,但你更加寵愛我這隻貓,所以願意將我抬舉成一個人看,為我冠上人的頭銜,給我穿人的衣裳。可寵物就是寵物,你將我圈養起來,可以抬舉,便也可以打壓,一切不過隨你喜好罷了。」
說完這話,殷紅豆低聲地啜泣著,她很快就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用很低的聲音道:「既是如此,就別妄想欺騙我的感情,我不會上你的當。」
「紅豆……」傅慎時哽咽地喚了她一聲,伸手探進她的被窩裡,緊緊地握住她的肩膀。
她說的那些話,他真的從來都未想過,他也沒意識到,自己做的事,在她眼裡會有這種意義。
殷紅豆抽了一下手臂,拒絕傅慎時的觸碰。
傅慎時便捏著她的肩膀,其實他這時候更想抱住她,他很懇切又無措地道:「我沒有想騙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總是逃避我。」
逃避?她始終沒有逃避過問題。
殷紅豆過了很久才道:「所以……即便我會替你包紮傷口,可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替你擋茶杯。再或許以後,我連替你包紮也不願意了。」
傅慎時眼睛一下子就霧蒙蒙的,胸口一下子提不上氣兒,好像要窒息了。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凌遲著他心肝,一下接一下,不死不休。
殷紅豆說完就暢快了,安安穩穩地睡了過去,傅慎時的呼吸時輕時重,漆黑的夜裡,他的眼角溢出淺淺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