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淨到了與明不詳約定的地點,卻沒見到明不詳。閱讀М他等了一會兒,依然不見人來。
遲到了嗎?了淨心想,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雖然不了解明不詳,但一個把計劃擬定得如此縝密的人絕不會是個不守時的人,除非他別有用心,想讓自己等得心焦,影響自己戰鬥中的判斷。
著急可不是好事,尤其在生死一瞬的搏鬥中,高手對決往往只一個失神就能決定勝負。
了淨反倒感到一絲安心,如果真是這樣,就表示明不詳沒有想像中的強大,必須激怒自己來掌握勝算。
他稍微環顧了地形,這裡是本松被了無伏擊的小徑,兩側長滿芒草,高度過腰,明不詳昨日就是躲在草叢裡偷襲他。路不寬,僅夠兩人並肩,昨日在此打鬥,了無幾個人齊上,有時還是擠在芒草堆里與他搏鬥,當然他自己也不免沾到些草葉,回寺前還特別清理過。
他抬頭望天,此時正當初九,月光雖皎,不算明亮。他正思索是否要學明不詳埋伏,突然看到前方似有人影晃動。
前方小徑是個向左彎的曲道,雖然一望可見,但芒草還是遮蔽了下半部視線。他往前走沒幾步,隱約看到人影。起初只是一顆頭,可以推測對方正坐在地上,了淨加快了步伐,從確定是個坐著的人,到確定了那個人是明不詳。當他彎過曲徑時,他看到明不詳正坐在一個趴著的人身上,右手托著下巴,似在沉思。
了淨吃了一驚,沉聲喝問道:「你底下坐著誰?」
「袁姑娘的丈夫。」明不詳道,「今早走大路來的,我費了番工夫才搬到這來。」
了淨怒道:「你殺了他?!」
明不詳反問:「你不想殺他?」
了淨怒道:「我跟他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他?」
明不詳道:「你想殺本松師兄跟袁姑娘?」
了淨驚道:「他們在你手上?」
明不詳又搖搖頭,想了想道:「他上了山,跟了無師叔一對質,就知道本松師兄□□婦女,那是死罪。他若死了,家人只當半途遭匪遇害,妻子被劫,了無沒有證人,本松師兄不過就是個逃僧。分成兩件事,本松師兄就安全了。」
了淨怒道:「他家人上山詢問,本松還是逃不掉!」
「一來一往,十天半個月過去,本松師兄早跑遠了。」明不詳又問,「現在讓他上山,不就等同害死本松師兄跟袁姑娘?既然要害死他們,你又為什麼要幫本松師兄逃走?」
了淨一愣,他當時救人只憑一股俠義血性,雖然知道本松觸犯戒律,但要看兩人受死卻也辦不到,於是道:「了無本沒打算給本松活路。那姑娘在夫家受虐待,事情張揚出去,以後也要遭殃。」
明不詳道:「你救人只救一半,又何必救?」
了淨怒道:「要不是你設下圈套,他們也不會被了無發現!」
明不詳搖搖頭道:「本松師兄可以不走,但他終究走了。是他自己要走,我沒逼他。他知道這一走就是千里通緝,永日不寧,可他們還是走了。但你可以不幫本松師兄,你幫了,又只幫一半。」
了淨道:「就算要幫也用不著殺人!以你的聰明,會想不到辦法?」
明不詳點點頭道:「確實有很多辦法,只是對我來說,現在這個是最好的辦法。」
了淨怒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明不詳又想了想。他似乎花很多時間在思索上,但那不是算計的神情,反倒像是思索著怎樣精確描述自己要說的話般。最後他道:「是你們想做什麼。」
了淨皺起眉頭,反問道:「什麼意思?」
明不詳道:「你沒有決心,瞻前顧後,想不周全,這樣救得了誰?」
了淨大聲道:「我幫本松,是不忍見死不救。能幫到哪就幫到哪,多的也不是我能顧到的。救人也得量力而為,也不能因此害人。」
明不詳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現在還要殺我?」
了淨道:「你若認罪,入獄受刑,從此不興風作浪,我便放過你。」
明不詳搖頭道:「若你覺得我做壞事,本月也在做壞事,若你殺我有理,我逼本月發瘋便有理。我做的事你們也在做,只是沒我做得好而已。」
了淨沒有繼續糾纏在與明不詳的答辯,大喝一聲,左右穿花手拍向明不詳。明不詳站起身來,揮拳應戰,了淨認出那是偏花七星拳,與左右穿花手同是下堂武學。
一交上手,了淨登時凝神,不知眼前妖孽底蘊如何,實是不得分心。此時是他主攻,左掌右掌交迭而出,忽虛忽實,忽前忽後,如花雨紛飛,繽紛繚亂,煞是好看。明不詳遮攔格擋,穩穩不失,交手幾招過後,了淨登時信心上涌。此時他雖占不到上風,但兩人並無明顯差距。以年紀論,明不詳確實驚人,但他終究只有十五歲,就算打小練功,至多不過十年,自己七歲學武,二十年的修為不是十年的差距而已,更是兩倍的時間。
他十六路左右穿花掌打完,深吸一口氣,掌勢不變,勁力卻更加雄渾,明不詳一格之下,竟跌退幾步。
趁著這幾步,了淨又吸了一口氣,細密悠長,隨即一掌拍出,威勢驚人。
左右穿花掌是他愛用的武學,那是因為殺傷力低,動手不傷人命,但他最精深的上堂武學卻是他現在所用的大須彌掌。
大須彌掌意指佛經中所言須彌山,乃器世間之中心,高八萬四千有旬,取其掌力厚重,宛如須彌山一般。運使時需以雄渾內力作底,先吸一口氣,蘊藏真力,之後一氣呵成,在這一口氣當中,能出幾掌便是幾掌,每掌皆如泰山壓頂驚濤駭浪一般,足以取人性命。功力越是精深,能出的掌數便越多,據說普賢院覺空首座精於此招,以易筋經為底,可以連拍十二掌。了淨沒學過易筋經,但他天資過人,根基深厚,也能拍出六掌,這在年輕一輩當中已是驚人的能耐。
他一掌過後,第二掌跟著拍出,明不詳知道厲害,側身閃避,掌力擊在一旁芒草上,竟將芒草攔腰摧折,倒了一片,頓時芒葉飛舞。須知芒草柔軟難以著力,這一掌能將芒草打斷,可見力道吞吐之間何等精準強悍。
了淨回身再劈一掌,此時明不詳閃避間已見狼狽,眼看第四掌避無可避,只得雙手交叉在胸前,硬格硬擋,同時向後一躍。
這一掌打中明不詳雙臂,「啪」的一聲巨響,明不詳雖借著後躍之勢化解部分威力,仍被震飛開來。了淨判斷這一掌足以使明不詳雙臂受傷,此時不容這妖孽喘息,猱身追上,第五掌拍向明不詳胸口。
明不詳恰巧退到屍體旁,眼看這一掌避不開,突地腳尖一挑,將地上屍體挑起。了淨這一掌恰恰拍在這屍體上,又是「啪」的一聲巨響,那「屍體」猛地慘叫一聲。
這人竟還沒死?了淨心神劇震,這才知道著了明不詳的道,一口憋著的真氣頓時泄了,第六掌再也推不出去。
與此同時,他又聽到那一聲極細微的風聲。
拈花指!
了淨上半身向後一仰,使個鐵板橋,感覺一股勁風從眼前呼嘯過去,這才聽到重重一聲「砰」。那是袁芷萱丈夫身體摔落地面的聲音,此時他已無暇顧及那人死活,真氣鼓盪,雙手袖袍便如充了氣一般,挺腰起身同時,左右手臂劃圈般不停揮舞,宛如將兩顆皮球轉輪似地護在身前般衝上,這是他所學袈裟伏魔功當中一招:「大千寶輪」。
明不詳左手拇指中指輕扣成圓,一彈指便是一股無形氣勁。無形指氣擊中了淨袖袍,袖袍先是凹陷進去,隨即又被裡頭鼓盪的真氣反彈,指力四散消彌,余勁只將周圍芒草割得七零八落。
明不詳連彈四道指氣,具被袈裟伏魔功所阻。此時了淨已逼至明不詳面前,袖袍翻動,大開大闔,便像是用兩顆皮球攻擊明不詳,這是他所學袈裟伏魔功的第二招:「群魔板蕩」。明不詳不及出指,只得騰挪閃避,幾招過後,了淨抓到空隙,袖袍掃中明不詳胸口,這下直把明不詳打飛起來,「哇」的慘叫一聲,了淨感覺到明不詳胸口肋骨斷折。
「能贏!」了淨心想,「絕不能手軟!」
明不詳直摔到三尺開外,了淨乘勝追擊。他望向跌坐在地的明不詳,正要下殺手,卻突然見到明不詳帶血的嘴角揚起,微微一笑。
「他在笑?」
了淨沒有多想,雙手交握成錘,袖袍鼓盪,便如一支巨大鐵錘向著明不詳腦門砸去。此時,他袖袍滿充真氣,這一下擊中,真與大鐵錘無異。
忽聽得後面有人怒道:「休得行兇!」
了淨沒有停手,他知道來人必是少林僧人,但此時此刻他不能停手。明不詳說得對,他必須要有決心,即便被逐出少林,即便被仇殺千里,他也不能在這裡停手。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明不詳身體忽地向後滑了開去,驚險避開了這索命一招。了淨袖袍擊中地面,塵煙飛揚,竟將地面砸出個大洞。
他聽到背後風聲響動,有人搶上前來,聽聲音武功並不算高。幾乎同時,他看到仍跌坐在地的明不詳屈起食中兩指成圓——這妖孽要反擊了!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點!一旦失去先機,說不定會讓這妖孽逃脫!此時腹背受敵,了淨並不慌亂,雙臂打橫,右肩下沉,左臂斜上,似個甩水袖的花旦般在原地斜斜轉了一圈。這招連消帶打,一方面逼退後方來者,一方面護住上半身,抵擋明不詳拈花指氣。以後面那人的武功,見到他這雷霆一擊,必然閃避,他便能趁這股旋勢再給明不詳一擊。
然而事與願違,後方來襲那人宛似不要命般,身體向前一傾,竟將頭臉迎上了淨滿布真氣的袖袍。「啪」的一聲巨響,那人慘叫一聲,頭骨碎裂,仰後便倒。
了淨驚呆了,他沒料到對方不但不閃避,還將頭臉迎上,尋常血肉之軀哪受得了他這一擊,那是必死無疑。再一細看,竟是了無。而在稍遠處,一臉訝異的除了了無的隨從弟子,還有外號「錦毛獅」的普賢院正命堂覺寂住持。
原來明不詳那一記拈花指目標並不是了淨,而是彈在了淨身後了無的環跳穴上。了無奔得甚急,只覺膝蓋突然一軟,俯身摔倒,直接撞向了淨滿是袈裟伏魔功真氣的袖袍。此時明不詳的身形恰好被了淨與了無擋住,連覺寂也沒見著他出手。
只見覺寂怒眉上揚,喃喃道:「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了淨慌道:「不是我,是……」他一回頭,見明不詳早已飄然起身,站在遠處,俊美的臉上一無表情,只是默默看著自己,像是個旁觀者,更像是個見證人。
覺寂見地上另有具屍體,沉聲問道:「這又是誰?」
饒是了淨聰明機智,此時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覺寂望向明不詳,明不詳搖搖頭道:「弟子也不知道。」
了淨怒道:「你說謊!他是你帶來的,是袁姑娘的丈夫!」
覺寂道:「了無跟我說時,我猶有懷疑。本松□□婦女,你出手阻止了無擒抓叛徒,這還不夠,還要殺人滅口。要不是明不詳看破你手腳,預先通知了無,只怕真被你們得逞。你們這些正僧,當真箇個都是偽君子。」
說罷,覺寂雙掌合十。奇的是他這一合甚是用力,雙掌互擊時卻是了無聲息,了淨只覺一股凌厲至極的掌力向自己襲來,知道這是上堂武學中的阿彌陀掌。這一掌特殊之處在於掌力不向前發,而是藉由雙手合十之際將掌力擠壓出去,出招正如尋常僧人口頌「阿彌陀佛」時雙掌合十的模樣,是以名為阿彌陀掌。
眼看對方出手,了淨忙運起袈裟伏魔功,揮袖阻擋。「嗤」的一聲,袖袍片片碎裂,了淨胸口如遭重擊,被震得退了幾步。
四院八堂住持以上均修習易筋經,覺寂年紀修為又較了淨高上許多,這一掌竟沒能將了淨制服,也是大感訝異。但他惜才之心不過片刻,雙掌又是一合。
了淨吃了一虧,知道不能硬拼,只得縱身閃避。覺寂料敵機先,第三掌直取他落腳之處。了淨眼看閃避不得,雖知接掌必然重傷,只得無奈應招。
突然一人斜刺里衝來,喝道:「掌下留人!」隨即一掌拍出,消去了阿彌陀掌的掌力。
那聲音了淨最是熟悉不過,那是他師父覺如。
只聽覺如罵道:「你這臭小子,半夜不睡覺,溜出來幹嘛?」又轉頭對覺寂哈哈笑道,「覺寂住持,我這弟子犯了什麼錯,勞動你請出阿彌陀佛教訓他?」
覺寂冷冷道:「你這好徒弟與本松勾結,先是昨日救了他,今天又替他殺人滅口。躺在那裡的正是被本松誘拐那名婦女的丈夫。了無也死在他掌下,罪證確鑿。」
覺如心中一驚,先看了了無屍體,只見了無滿臉是血,頭骨碎裂,面部凹陷,像被一顆大鐵球撞過似的,知道是袈裟伏魔功,再俯身去看那無名屍體,胸骨碎裂,掌印遠較一般手掌更大,那是大須彌掌的特徵。他摸摸下巴,站起身道:「好像真有這麼回事。只是這麼晚了,覺寂住持怎麼知道來這找我徒弟?」
覺寂指著覺如後方的明不詳道:「他今晚找了無,對他說,昨日看到了淨跟著本松離開佛都,不知道去哪了。了無想起昨日救人的蒙面僧所使正是你徒兒擅長的左右穿花掌,便暗中監視,見他離了寺,便前來通知貧僧。誰知貧僧一來就見他行兇,了無意欲阻止,竟被他一袖袍打死。」覺寂沒說的是,了無當時見了淨與明不詳相鬥,未聽他號令便想趁機偷襲了淨,這才被活活打死。
了淨如墜冰窖,此時方知一切俱在明不詳布置當中。眼前殺死袁芷萱丈夫的確實是他,殺死了無的也確實是他,這妖孽……這妖孽……
他恨恨望向明不詳,明不詳卻無任何反應,眼神清澈,竟似全然無辜一般。
覺寂問道:「你又為何來此?難道你徒弟做的事,你也清楚?」
「這小子最近特別殷勤,昨日下午還特別找我噓寒問暖,要我多保重,貧僧心想定有古怪,想找他問問,誰知他不在房裡,過了子時還不見人影,貧僧就出來找他了。」覺如說完,轉頭問明不詳道,「你怎麼又會在這?」
明不詳道:「我睡不著,散步至此,見到了淨師叔與地上屍體,了淨師叔便向我攻來。」
覺如哈哈笑道:「你一散步就走了四里路,還得走回去,真有閒情。覺明住持誇你聰明,果然有道理,我這徒弟都奈何不了你。」又對著了淨罵道,「教你好好學武功不學,你看,連殺人滅口都做不好!現在人贓俱獲,怎麼辦?」
了淨無言以對。此時他百口莫辯,就算說出真相,如此驚世駭俗之事,又無證據,有誰會信?只會惹來譏嘲。但即便如此,了淨心想,自己被擒回少林那是必死無疑,想逃也是不能,與其坐以待斃,無論真相怎樣不可置信也要說出來,最少也能提醒師父不要著了這妖孽的道。
他正要開口,覺如走到覺寂身邊,左手攬住覺寂肩膀,嘻笑道:「師兄,我們打個商量如何?」
覺寂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想包庇徒弟?」
覺如搔了搔頭,道:「唉,斑狗的事不也是覺空首座壓下的?就說是誤殺,關在牢里幾十年,罰他念經怎樣?」
覺寂冷冷道:「那就看正業堂怎麼處置了。」
覺如哈哈笑道:「正業堂?好說,好說!」說罷,搭在覺寂肩膀上的左手忽地一緊,右手疾伸,一招龍爪手扣住覺寂咽喉,轉頭對了淨喝道,「還不快跑?等死嗎!」
變生突然,了淨傻在原地,聽見師父喝罵,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就逃。
他沖向明不詳的方向,與明不詳錯身而過,明不詳沒有攔他,只在錯身瞬間,眼神交會。
四目相對,一個怒火如焚,一個冰般冷漠。
覺寂料不到覺如如此明目張胆包庇徒弟,怒喝道:「覺如,你這是幹嘛?!」
覺如道:「幹嘛?當然是救我徒弟,難道是陪你練功?」
覺寂怒道:「你們傻著幹嘛?快追啊!」
了無帶來的幾名監僧正待要追,又聽覺如哈哈笑道:「追上又打不過,你們追去幹嘛?他連了無都殺了,保不定連你們也殺!」
這幾句話果然有效,那幾名監僧立刻停步。
覺寂待要運功震開覺如,覺如道:「別掙扎,我都做到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這徒弟。你要是掙扎,我不得已殺了你,豈不是多賠一條性命?為了一個本松誘拐婦女,少林寺一口氣少兩個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雖調笑,覺寂卻知他所言非虛,於是問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結?」
「就這麼辦。」覺如鬆開手,望著覺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責任我全扛了。」
覺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覺如哈哈大笑,說道:「且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詳,問道,「你沒受傷吧?」
明不詳撫著胸口道:「胸口被師叔打了一下,不傷性命。」
覺如笑道:「回寺里讓藥僧看看。你要是傷重,覺見得跟我拼命。」
明不詳雙手合十行禮,臨走前又望向了淨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淨跑得很急,直奔出十里才緩下腳步。這一場與明不詳的交鋒,他一敗塗地,方才逃跑時心亂如麻,無暇細想,此時想起師父,不禁眼眶泛淚,心道:「師父這樣維護我,已然觸犯戒律,他有跟著逃出嗎?」他回過頭去,見無人跟上,又想,「師父沒跟上?難道他要回少林寺?」轉念一想,覺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覺空首座的左右手,單論武功,只怕師父未必能占上風,覺如靠著偷襲占了先機,若真要逃,非得傷了覺寂不可。他本是精細的人,此刻冷靜下來,又想:「若師父真傷了覺寂,豈不是罪加一等?師父若是沒逃,回到寺中又會受到怎樣的懲戒?不成,總不能因我害了師父。」
一念及此,他轉身又要往少林寺去,走了幾步又想:「我回去必死無疑,明不詳的事再也無人能揭穿,就算師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詳有辦法。」他又想到,明不詳既然早引人來到事發地點,一開始的交戰只怕也未盡全力。他逃走之時明不詳並未攔阻,這是為什麼?是知道攔不住,還是另有打算?
師父向來長袖善舞,或許有辦法逃過這一劫,自己若急著回去,反倒送死。不如在寺外躲幾天,探聽消息,再看情況決定。
了淨作下決定,當下便找了個隱密處藏身養傷。
※※※
了淨的事情在少林寺中鬧了開來。本松□□少婦,了淨殺人滅口,覺如包庇徇私,三個輩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與了淨固是死罪,覺如脅持覺寂也是罪加一等,便是問死也非不可能。距離上次四院八堂住持違犯問死之罪已有三十餘年之遙,而且當時那還是個俗僧,正僧當上住持而問死罪的,當真前所未有。
覺如被關在牢中,對於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輩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四院共議刑責。
覺見問了明不詳當日之事,明不詳只說自己出去散步,遇見了淨,剛動起手,覺寂住持便趕來了。覺見皺起眉頭,只是搖頭嘆氣不已,派人搜捕本松與了淨。
正僧落了這麼大的口實給俗僧,不止顏面無光,心情也大受影響,有人說本松是給俗僧帶壞的,也有人說那婦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對此,俗僧自是極盡譏嘲之能事。
覺如所處的觀音院本為處理寺中政務所設,院內僧人正俗各半。正念堂住持覺聞雖是俗僧,卻老成持重,修行認真,只因當年拜錯師父,落入俗僧一派,反而覺如經常嘻嘻哈哈,偶爾還會開些黃腔,更像俗僧多些。眾所周知,覺如覺聞向來不合,鮮少人知的是,這兩人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轅北轍,覺聞認為覺如輕佻放蕩,而覺如則認為覺聞拘謹無趣。
覺如入獄,覺聞即刻下令弟子,絕不可向正僧挑釁滋事。然而觀音院並非人人皆是覺聞弟子,何況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眾怒,而當初倡議者便是覺觀首座與覺如住持。
於是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晚膳時,觀音院的正俗僧眾隔著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涇渭分明。覺如的第七個弟子,也就是了淨的師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擔心師父,遲了用膳時間,等他到時,眾人早已入座。了澄見正僧那處已無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間那排還空著,他不想引人側目,轉身要走,忽聽一人說道:「了澄師兄別走,這裡還有座位呢。」他回過頭去,卻是俗僧那半邊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師兄,你過來這,這有位置。」
膳堂中本沒劃分正俗席位,現今的涇渭分明乃是各人自願。了澄聽了這話,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那邊就坐?
那人又接著道:「你師弟都當龜公了,你還坐在那邊幹嘛?快快快,這裡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這是對方挑釁,心下大怒,不想理會。
又聽得一人道:「幫人做媒有什麼好處?難道是缺錢?本松身上也榨不出油來,圖什麼好處?」
先前那人又道:「誰知道?聽了無的徒弟說,那姑娘長得標緻,說不定……真有好處。」說完,眾人一齊哈哈大笑。
了澄轉身就走,又有人道:「別急著走啊,難道忙著去當媒人?有什麼好處記得關照師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剛走到門口,又聽一人說道:「他師弟當了龜公,那他師父算什麼?」一人回道:「龜公的領頭,自然叫作……」那人說到這,故意不說話,但眾人都曉得他意思。
只聽得「喀啦啦」幾聲巨響,桌椅齊飛,了澄掀翻桌椅,劈頭蓋面向那人砸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師弟可以,但誰也不能侮辱師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聲,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隨即起身向了澄衝去。正僧那邊早已忍無可忍,只是礙於口業,不敢反唇相譏,如今見對方群擁而上,也跟著衝上護衛了澄。
剎時間,膳堂上一片大亂,數百名正僧俗僧斗作一團。雙方積怨已久,初時還顧著同門情誼與寺規,後來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斷折,碗盤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腳,撞到桌腳,頓時血流滿地,暈了過去,他同伴見著,悲憤喊道:「殺人啦!正僧殺人啦!」說罷拾起一片碎瓷,搶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著脖子傷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開幾步,身體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覺觀與覺聞,兩人匆忙趕來,見膳堂一片混亂。覺觀運起內力,大喊道:「住手!」
這一聲用內力遠遠送出,現場雖然吵雜,仍聽得清楚,眾人察覺首座與住持到來,吃了一驚,紛紛住手。還有幾名好鬥的兀自不休,覺聞搶入當中,拳打腳踢,將他們分了開來。雙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視,眾人各自扶起受傷倒地的弟子,這才發現膳堂當中,一具屍體脖子上插了塊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靜靜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響起沙沙的腳步聲,那是覺見住持率領著正業堂的監僧趕來,要阻止騷動。
正俗互毆,殺傷人命,事情很快在少林寺中傳開,明不詳也聽說了這消息,但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回到房中,對著佛像頂禮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開始持經誦課。低垂的眼瞼,長長的睫毛,便如玉雕般美麗,看著竟有些莊嚴。
房間裡,唯有經聲繚繞。
※※※
了淨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幾天,寺中派遣的監僧搜索甚密,幾次險險被發現,都靠著機智躲過。但他擔憂師父安危,一心想打探寺中消息。
這一日,他見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見周圍無其他人,於是攔住問道:「請問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嗎?」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點點頭,問道:「師父是少林僧人嗎?」
了淨道:「是啊,我出外公辦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內有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那樵夫看著他,忽道:「你是了淨師父吧?」
了淨心中一驚,忙道:「施主怎會這樣想?貧僧法號了澄,了淨是我師弟。」
那樵夫道:「跟我來,有人想見你。」
樵夫說完,轉身就走,了淨猶豫不前,那樵夫又回頭道:「放心,不會害你。」
了淨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了淨引入一條荒徑,左曲右折,了淨沿途觀察,並無其他人影。兩人直走到一間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這等等,會有人來見你。」
了淨問道:「什麼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逕自離去。
了淨推開門,見屋內布置甚是簡單,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一個小茶几,周圍七八張凳子,一旁的柜子上放著幾罐茶葉與茶具,別無其他房間。
他等了許久,不見人來,內心驚疑不定,只怕是個陷阱。他幾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沒見著搜捕而來的監僧,又觀察環境,思考若有萬一該當如何逃走。
又想,也許未必需要逃走,即便認罪受擒又何妨?說到底,師父是為自己受過,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後直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入夜,直到戌時,他向窗外望去,見著一條高大挺拔身影身著黃色袈裟於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認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驚,急忙開門,這才看清來人。
來人那稜角分明的臉上,一雙眼不怒自威,竟是普賢院首座覺空。
覺空見他開門,點頭示意,昂首闊步進了小屋。了淨知道此時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進去。
覺空坐上主座,了淨恭敬行禮道:「弟子了淨,參見覺空首座。」
「坐。」覺空道,只是簡單一字,卻讓人感覺到那股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威嚴。
那是歲月與經驗,身份與地位累積出來的威嚴,是幾經磨打粹煉出來的鐵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風霜經過,只留下痕跡,卻不能動搖他半分。與他比起來,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們或許有能力,但不是那個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覺生方丈也不是。
了淨坐了下來,他本是散漫疏懶的人,坐下時彎腰駝背,只求舒適,但見覺空腰杆筆直,他也不由得跟著坐正了身體。
覺空道:「貧僧時間不多,只說幾句。你若回去,必死無疑。」
「弟子知道。」了淨回答。他對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語氣也嚴肅起來:「但弟子不能讓師父受過。」
覺空道:「過已經受了,你回去,他一樣要受罰,多繞你一條命罷了,他當初的苦心便白費。你師父不願你如此。」
了淨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覺空反問:「怎麼陷害?」
了淨把明不詳之事一五一十說出,從察覺《拈花指法》被人翻閱開始,說到床下搜出罪證,又將那本日記遞交給覺空。
「是他害死卜龜和呂長風,逼死傅穎聰,嚇瘋本月。本松勾引婦女也跟他脫不了關係。」了淨道,「我懷疑寺內的正俗之爭也是他挑起的。」
覺空問道:「這是明不詳的筆跡?」
了淨一愣,道:「這是我的筆跡,他模仿我的筆跡要害我。」
覺空道:「有證據嗎?」
了淨搖搖頭:「沒有。」
覺空把筆記遞還給了淨,沒再說什麼。了淨明白覺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測與明不詳的自白,偏偏那自白書上的筆記還是他的,根本查無實據,不由得嘆了口氣。
覺空道:「這樣就想救你跟你師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說只說幾句,就當真只說幾句,他的口氣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說完便站起身來。了淨也連忙起身,問道:「那我師父?」
覺空道:「我會盡力保他不死。」
了淨心上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覺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諾,俗僧便不會追究,方丈料想也會從輕發落。
他對覺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的話,也請務必注意明不詳這個人。」
「知道了。」覺空揮手制止他說下去,「貧僧會注意。」
說完,覺空踏步離去,再未回頭。
了淨鬆了口氣,離開了小屋。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覺空料到他擔心師父,不肯遠離,卻又絕不會詢問僧眾,於是派人喬裝成樵夫模樣引他現身。這樣說來,這普賢院首座確實心思縝密。
一轉念,他又倏然一驚。
「這小屋該是俗僧們私下商議事情所在。這樵夫對佛都環境十分熟悉,可見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眼線也絕不止這一個。那這佛都當中,到底有多少覺空的手下?他安排這麼多手下潛藏在佛都,又是為什麼?」
他望向小屋方向,心裡打了個突。
不管如何,他已經向覺空說過明不詳的事,覺空如此精明幹練,應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詳,對這個人,至今他仍覺無法捉摸。
然而了淨卻不知道,覺空並未把他的話當真。對覺空而言,明不詳只是了淨絞盡腦汁串連近來寺中大事而編織出來脫罪的藉口。這弟子確實聰明,能把這麼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節太過離奇。且不說別的,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怎麼有辦法引起正俗之爭?
引起正俗之爭的不是明不詳,而是少林寺的陳規。那源頭早在明不詳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為俗僧之首,少林寺實質上的第二把交椅,覺空的念想一直沒變過。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爭結束,還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門下時,便已確立。
※※※
「覺如罪刑重大,眾怒難平,非處極刑不可。」
方丈院的議堂中,覺空腰杆筆直地挺立。無論何時,他都散發著一股攝人的威儀。
方丈覺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覺空道:「挾持住持,難道也不至死?」
覺空一雙冷目環顧四周。
膳堂上的鬥毆只是開端,正俗之爭宛如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覺如與覺觀是俗僧易名的倡議者,假若覺如不死,俗僧氣憤難平。反之,覺如死後,還可重議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暫時擱置這件事。
至於了淨,他若回來領罪,覺如就罪不至死。他們師徒情深,覺如必將這筆帳算在俗僧頭上,俗僧易名將更不可撼動。
方丈院的議堂中一片死寂,唯聽覺生方丈一聲長長的嘆息。
※※※
「覺空首座不會放過你師父。」明不詳淡淡道。
了淨沒想到他會遇到明不詳。
那是在一條離開少室山的小路上。他離開木屋時非常小心,確信沒人跟蹤,明不詳不可能聽到他與覺空的對話。
「我猜你還沒離開,這幾天都在找你,幸好遇上了。」
了淨戒備起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了淨問道。
「覺空首座不想引發正俗之爭,只有你師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詳搖頭道,「他不會放過你師父。」
了淨轉頭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師父。
「你若回去,你師父不會死,但卻會死更多人。」
了淨回過頭來,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為什麼要害死他們?」明不詳道,「那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怎麼知道!」了淨怒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現在嗎?」明不詳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樣表意才精確,最後道,「你是第一個『看見』我的人,所以,我想幫你。」
這麼說的時候,明不詳沒有笑,只是定定看著了淨。
怒火與冷冰再度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