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開

  崑崙八十八年冬,十月

  少女嘻嘻笑道:「小哥哪裡人?」李景風僵直了背,全身不自在,又望了一眼側坐在旁的沈未辰。閱讀М沈未辰只是微笑,雖然同是笑,李景風只覺她與身邊這少女判若雲泥。

  少女見他未回話,又看他眼神飄忽,知道他在看沈未辰,問:「小哥怎麼不說話?」

  朱門殤手裡摟著一個,大聲笑道:「我這幾位弟兄是第一回上青樓,都是處兒,你們可得好生招待著!」

  那少女把嘴唇貼在李景風耳邊,低聲道:「公子輕鬆點。尋樂子也得兩廂情願,就算嫌棄我不好看,也不用嚇得跟田鼠似的。」少女吹氣如蘭,李景風一個哆嗦,肩膀又聳了起來,忙低聲道:「我沒這意思,你說話就說話,別在我耳邊吹氣。」

  那少女咯咯嬌笑,按著李景風肩膀道:「放輕鬆,瞧你朋友。」

  李景風看向周圍,沈玉傾臉上依舊是溫和有禮的微笑,兩名姑娘擠在他身邊。謝孤白跟姑娘有說有笑,顯是樂在其中。小八與沈未辰坐在末座,身邊沒姑娘,他忽地想起剛進艷春閣時,朱門殤要了最貴的包廂,又讓每人挑了一個姑娘,小八也不知說了什麼,原本他指定的姑娘反倒糾纏沈玉傾去了。

  李景風思忖,自己怎會落得如此尷尬的境地?這得從兩個時辰前說起。

  自那日與沈玉傾一同釣魚後,旅途中再無隔閡,六人結伴同行,他向朱門殤討教了一點醫術,學了朱門殤翻針藏針的手法,也向沈玉傾學了點入門功夫,又夾磨著謝孤白講些地理人文、江湖故事,跟小八閒聊些待人處事的道理,只有同沈未辰,就只說過些閒話,反倒是沈未辰知道他要去崆峒,主動指導他騎術。這一路相處月余,他與眾人感情漸篤,漸漸盼著旅程莫要到頭。

  只是船行有日,終要靠岸,到了新津下船,眾人要轉乘馬車往唐門去,而他要往崆峒學藝,那是往北走。這一分別,下次再見不知何時,即便終身不見也是可能。他早有準備,只是真到了這一日,不免悵然若失。

  就在這天上,朱門殤敲了他房門,說要為他餞行。

  若早知是來嫖妓,那他是死也不肯的。

  謝孤白似乎早預料到怎麼回事,但也沒拒絕,小八同樣。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只有沈公子到了門口露出猶豫模樣。倒是沈未辰……朱大夫沒讓她迴避,她自己卻是興致高昂。

  一想到這,李景風不由得又看向沈未辰,見她毫不在意,只跟小八兩人旁觀,仿佛跟他們幾人毫不相干似的。

  「第一次來,不習慣是有的,以後常來就習慣了。」身邊的姑娘靠了上來,胸口貼上手臂,軟嫩的觸感讓李景風一驚,忙道:「你不用靠這麼近!」他沒記清姑娘花名,總之大概是容惜、朝顧、憐梅之類。

  朱門殤笑道:「我這兄弟拘謹得很,你要是能讓他問無不答,我再買四斤酒。」那姑娘笑道:「你說了別不算數。」朱門殤指著沈玉傾道:「這公子有錢得很,買下艷春閣都不用皺個眉頭。」

  眾女子看向沈玉傾,只見沈玉傾微微一笑,仍是禮貌,只是左右兩邊各被一個姑娘又擰又拉,難為他這種情況下竟仍不尷尬,右手勾住右側姑娘的臂彎,左肘輕搭在左邊姑娘的肩膀,既不失禮,也不像個假道學。李景風不由得佩服起來,這儀態,自己是怎麼也學不來的。

  只聽身邊那姑娘又湊了過來,在耳朵邊低聲說道:「你要再不理我,我就跟你帶來的饅頭說你瞧上她。要不要幫你這個忙?」

  妓院裡管客人帶來的姑娘叫「饅頭」,意指出門吃飯還自備乾糧,乾糧自然是以饅頭大餅為主。這裡頭又有一層暗諷。剛出爐的饅頭溫軟香甜,放的日子久了,終究會幹冷生癟,意指居家的女人無論多惹人憐愛,日久生膩,枯燥乏味,也是難以下咽。

  李景風聽她這樣說,頓時面紅耳赤,忙道:「你瞎說什麼!沒的事!」那姑娘又問他哪裡人,李景風回說祖籍甘肅,後居巴縣。那姑娘又摟又靠,又問了幾句,李景風雖是結結巴巴,卻一一如實回答。那姑娘看向朱門殤,得意洋洋。

  朱門殤大笑道:「算你有法子!」又叫了四斤酒來。這下連沈未辰也不禁好奇起來,問李景風道:「她說了什麼,你怎麼突然就乖了?」

  李景風大窘,一時想不出推托之詞,只得道:「回頭再說……」

  朱門殤吆喝道:「大夥別顧著彆扭,晚點還有你們彆扭的!今天是幫景風小弟送行,先干為敬!」說著舉起酒杯。眾人也舉杯相迎,各自喝了一杯。

  謝孤白道:「你要了四斤酒,莫不是要把景風灌醉了?」此時六人相處已久,李景風性格質樸,眾人都與他交好,稱呼也親昵起來。

  朱門殤哈哈大笑道:「喝酒只是助興!我看你們扭扭捏捏的,既然來了,把身段都給放下!歡場尋樂,九大家掌門名流多得是,太拘謹了,不近人情!」

  沈玉傾與謝孤白俱是笑而不語。朱門殤是歡場老手,此刻美人在懷,言語調笑,雙手也不安分,一會劃酒拳,一會說些遊歷掌故,興致來時,又把在太平鎮醫治怪蟲的故事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人名地點,說得不甚清楚。講到緊張處,一眾姑娘都聚精會神起來,整個場子全靠他一個人撐起。

  又有姑娘問道:「大夫你去過那麼多地方,哪裡的姑娘最好?」

  朱門殤撫著下巴道:「各地都有風情,要說起來,丐幫境內品貌最優,價格實惠,店家多,競爭激烈,九大家都愛去,尤其少林的和尚最愛,就是俗氣了點。」

  姑娘道:「我在艷春閣可沒見過幾個和尚。」

  朱門殤道:「那是蜀中的姑娘太貴,你瞧瞧這四斤大酒就得多少銀子?我就說件事,單看名字,你們叫啥?容惜?朝顧?這包廂叫啥?漱玉堂。你猜猜丐幫撫州最大的妓院叫啥?群芳樓,聽過吧?」

  幾名姑娘都搖搖頭,朱門殤接著道:「群芳樓裡頭的姑娘不是叫鶯鶯燕燕,就是翠翠紅紅,這取名多不講究。進了妓院,前堂喝酒,後堂開房,錢是著著實實花在姑娘身上,姑娘拆帳分紅也高,賣的是皮肉錢。少林雖大,和尚卻窮,差費不多,經過丐幫尋歡,那是把錢花在刀口上。要是到了蜀中,這麼多講究,又是大酒,又是包廂,同樣的開銷,只怕連小手都摸不上幾回。就說姑娘的素質……」

  一名姑娘嬌嗔道:「你說我們比不上丐幫的姑娘?這我可不依,得罰酒!」說著又斟了一杯給朱門殤。朱門殤笑道:「酒且不忙喝,我沒說你們差了。比起丐幫境內的□□,情趣可多了,單是跟你們鬥智鬥力,如何少花錢多占便宜,就是門大學問。像我這小兄弟,幾句話就被騙了四斤大酒,這要是沒個曉事的帶,幾天就被你們剝皮剔肉,剩副骨架子,晃呦晃呦地上了大街,風一吹就散一地了。」

  姑娘們嘻嘻笑道:「瞧你,把我們說得跟蜘蛛精白骨精似的,還是得罰。」

  朱門殤喝了酒,又道:「再說崆峒,那裡的妓院可沒這風情。鐵劍銀衛的規矩大夥知道,當地的門派弟子出遠門的少,妓院更是務實。有的妓院連招牌也沒,就是幾間房,幾個姑娘,進去,付錢,關門,房裡一張炕,一床棉被。完了事要洗澡,那是北方,天氣冷,又缺水,每人給條濕毛巾將就著。景風小弟,你要去崆峒學藝,怕不難受呢。」

  李景風窘道:「你怎麼老把話繞我身上來?說你的故事去。」

  一名姑娘道:「這崆峒也太不講究了。」

  朱門殤道:「再說說武當,那裡的妓院都是孫二娘開的,有時辦完事,你對上帳,瞧著數目不對,還沒反應,幾個領俠名狀的弟子就衝上來,押著你討錢。有時被下藥,迷迷糊糊上了床,你都覺得沒辦事,夜渡費一個子也少不了,再噪囉,護院的馬上就來。其他各種騙術五花八門,去武當的妓院得熟人帶著,要不得有真本事,打出來才行。」

  李景風聽得瞠目結舌,問道:「那裡門派不管事的嗎?」

  朱門殤翻了個白眼道:「武當是道士管的,道士道士,就不知道怎麼管事。」

  沈未辰忽問:「青城的姑娘又怎樣?」李景風轉過頭去,見她一個姑娘問這問題,瞪大了一雙明眸,滿是好奇,反比自己放得開。

  朱門殤道:「就跟青城的祖訓一樣,中道。姑娘有美有丑,價格有高有低,也不坑人,也不實惠,就是個妓院,無可表之處。」

  沈未辰噘了下嘴巴,似乎對這說法不以為然,卻也不知怎麼反駁。

  姑娘又拉著朱門殤問:「再說說點蒼衡山吧。」

  朱門殤道:「衡山沒妓院,卻有□□。」

  姑娘又問:「沒妓院,怎麼有□□?」

  朱門殤摸著下巴道:「衡山出名妓,你聽說過嗎?衡山明面上禁止妓院,但賣藝的□□卻有,那是古時青樓的作派,一間青樓就服侍一個姑娘,那是千中挑萬中選,才色藝俱全,想見個面要吟詩唱和,得了允許才行,就算打個茶圍開銷也大得不得了。那種地方……那種姑娘……」說著忽地沉吟起來,若有所思,隨即又笑道,「那得是沈公子謝公子這種人才去得,我可沒這身價本事。」

  小八淡淡道:「看來朱大夫故事不少。」

  朱門殤橫了小八一眼,又說道:「最後說這個點蒼,點蒼是金玉之鄉……」他話沒說完,一名跑堂的匆忙上前道:「幾位公子,閣里不方便,想請幾位移駕春雨軒。那兒氣派豪華,又是新建的,比漱玉堂好多了。」

  朱門殤皺起眉頭道:「怎麼要換包廂?爺們少付了錢?大酒不周到?叫局不夠數?」

  跑堂的道:「不是,今日客官賞的大酒都算招待,還請幾位讓讓,有客人指名漱玉堂。」

  朱門殤是閱歷深,曉世故的人,曉得這該是妓院的貴客,時常往來,不好得罪,這種人必有來歷,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自己不過旅居郎中,沒必要找晦氣。若在以往,他會趁機打聽貴客的訊息,興許便有大票生意上門,之後花銷便有著落,只是現在他跟著沈玉傾,不好弄這勾當,只得點點頭,笑道:「行,讓就讓。」

  忽聽小八道:「怎麼這麼野蠻,仗著有錢嗎?」

  謝孤白看了小八一眼,轉頭問:「若不讓便如何?難道我們花不起這錢?」

  沈玉傾知他們有深意,順著話道:「他們叫了幾局?你問問,他們叫多少?」他伸出手指道,「我開雙倍。要不,包了一個月也行。」

  幾名□□聽他開口如此豪綽,不由得目瞪口呆。這筆開銷非得巨富豪紳方才消受得起,她們對這名俊俏公子不由得又多生了幾分好感與敬畏。

  李景風知道沈謝二人都不愛刁難人,聽他們這樣說話,也覺意外。那跑堂的面有難色,說道:「這恐不方便……」

  謝孤白道:「你且去問問,再來回復。」

  那跑堂的連忙下去,幾名姑娘立即撇開朱門殤,圍住了沈玉傾,不停呱呱詰問,問他家住哪裡,作何營生,又贊他英俊秀美。倒是李景風身邊那個,只把胸脯往李景風懷裡靠,在他耳朵邊低聲道:「我叫容惜,你包了我過夜唄。」

  李景風心跳加劇,不知所措,又聽謝孤白問:「你們常有這種事?這也太怠慢了。」

  一名姑娘道:「我也是第一次見著呢。艷春閣是成都最貴的妓院,名流往來多,要是順了姑情失了嫂意,得不償失。」

  不一會,跑堂的又來說道:「今日的費用我們都招待了。實是不得已,煩請幾位移駕春雨軒。」

  朱門殤望向謝孤白,謝孤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為難了,我們移去春雨軒便是。」

  李景風忙站起身來,搶到小八身邊,跟著走了出去,問道:「怎麼回事?」他在船上月余,要說感情最好,除了朱門殤便是小八,那是因為小八是謝孤白的伴讀,份屬主僕,李景風與他相處自在些。

  小八道:「有大人物來,估計不是唐門轄下的大派掌門,便是唐門內部之人。」

  李景風問道:「怎見得?」

  小八道:「風月場所不會這樣得罪人,得是大有來頭的人。」李景風點點頭,道:「你跟謝公子總能看到別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小八道:「沈公子也明白的,只是想得慢了點。說穿了,大事底下都藏著些小端倪,江湖走多了,便能想通了。」

  李景風埋怨道:「朱大夫是個好人,就是愛胡鬧,還要拉著大夥一起。」

  小八忽地停下腳步,看著李景風,緩緩道:「朱大夫也是為你。」李景風見他說得認真,問道:「怎說?」

  小八道:「朱大夫孤身一人遍歷江湖十幾年,得有多寂寞?妓院裡露水姻緣,金散情盡,事了拂衣去,此後無牽無掛,再不相見。你去崆峒學藝不知是否能成,此後旅途也是孤身一人,他帶你來這是讓你長長見識。再說,江湖遊歷,妓院是最好的藏身處,危急時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李景風想了想,也覺得朱門殤這十幾年寂寞可憐,不由得替他難過,又多了幾分感激敬佩之意。

  小八見他神色黯然,又道:「你也別替他難過,我瞧他樂在其中呢。」

  李景風哈哈一笑,又問:「你跟那姑娘說了什麼?怎地讓她不來纏你,反去糾纏沈公子?」

  小八道:「說我跟公子是一對,沈公子才是金主,讓她別費心。」

  李景風張大了嘴,合不起來。眾人跟了上來,沈未辰拉著他衣袖,說道:「跟我來。」

  李景風心下一突,問道:「去哪?」

  兩人脫離隊伍,假作在庭園中散步,沈未辰這才低聲說:「且看看來的是什麼大人物。」

  李景風問道:「是沈公子要你去的?」

  沈未辰道:「小八功夫不行。你拘謹,我是姑娘,離了席,他們不會疑心。」

  李景風點點頭,沈未辰左尋右找,找不著一個視野好又不顯眼的地方,於是挑了座假山,坐在石上。此處望去,可看到大門往漱玉堂的必經之路,只是被花樹遮去一半,倒是離春雨軒不遠。兩人假作要醒酒,半靠在假山上觀看,李景風見沈未辰臉色酡紅,想是剛才喝了酒的緣故,此刻她星眸半闔,裝作不勝酒力的模樣,李景風想到再過一日便要與她分別,不禁黯然。

  「那姑娘說了什麼?」沈未辰忽問,李景風愣了一下。沈未辰說道:「她在你耳邊說了幾句話,你就乖乖地有問必答了。她說了什麼,讓你乖乖就範?」

  李景風忙道:「她說我要是不乖乖說話,就逼我喝酒。」

  「真不會說謊。」沈未辰促狹一笑。

  「啊?」李景風不解地看著沈未辰。沈未辰道:「小時候哥也不太會說謊。他是青城世子,免不了要說場面話,我就陪他練習說謊,要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反應要快。哥很聰明,就是心底那道坎過不去,覺得騙人不好,我就跟他說,你以後說謊就找個理由安慰自己,想著是為了對方好。例如騙娘,是不想讓娘擔心,騙師兄弟,是不想讓他們自責,要是調皮了,是不想讓爹娘生氣傷身。以後不要說傷害人的謊,這不就得了?他想了想,這才過了坎,又過了幾年,場面話就說得麻溜了。」

  「那你很會說謊了?」李景風問,「你還是沈公子的師父呢。」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是世子,不用學說場面話,倒是跟哥練習,學著怎麼看破人家說謊。你剛才就在騙人。」

  李景風忙道:「想著為了對方好,那也不算騙人。」他心想,要真把心底話說出來,沈未辰若覺得尷尬,反倒不好,不如現在當朋友,幾年之後記得也罷,忘記也罷,總之是相識一場。

  沈未辰眉頭一揚,還沒開口,李景風怕她追問,忙問道:「這種地方……你怎麼跟著沈公子來了?」

  沈未辰道:「來長見識。常聽一些弟子叔伯們提起,說她們的手腕厲害,我勸哥也來看看,不然以後交際場上說起,話也搭不上。聽說爹年輕時也常跟四叔五叔一起風流,直到三叔當了掌門,才收斂些。」

  說著,李景風見六名壯漢身著藍衣勁裝,簇擁著一名黃衣中年男子走入漱玉堂。沈未辰挪了地方,躲到樹後,李景風與她一同從樹影間看去,見黃衣中年留了兩名壯漢在外顧守。又過了會,又有十餘名壯漢走入,為首的漢子身材細瘦高挑,尖眼細目,他單獨進入漱玉堂中,其餘十數人都被擋在外頭,一同巡視。

  「是有身份的體面人。前頭那個身份高些,是他做主的會。」沈未辰道,「你與哥哥說去,我繼續看著。」

  李景風擔心道:「你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

  沈未辰笑道:「放心,不會有事。只是不知道來的是誰。我再看一會,若是無聊,回去找你們。」

  李景風只得起身離去,到了春雨軒,低頭跟沈玉傾說了幾句,沈玉傾又與謝孤白商量幾句,謝孤白又與小八說了幾句。小八對李景風低聲道:「你同沈小姐說,若是沒事,就回來吧。就算有事,別忙著插手,莫要不小心得罪了唐門。」

  李景風打趣道:「我倒成跑腿的了。」小八道:「要不你留下,我去。」李景風苦笑道:「饒了我吧。」說完又回到假山後與沈未辰會合,說道:「你哥哥的意思是要你小心,沒事就回去。」他想了想,又道,「不急。」

  沈未辰點點頭,仍是看著樹影后的壯漢。李景風坐在她身邊,克制著不去看沈未辰,就這樣看著漱玉堂門口,也不說話。此時兩人坐在樹後假山,為了避開對方視線,身體挨得極近,李景風聞到沈未辰身上幽幽香氣,不免心馳神搖。過了會,沈未辰忽問:「剛才說到哪了?」

  李景風一愣,沈未辰道:「我們兩人這樣坐著,若不說話,也不親昵,經過的人必然起疑。」

  李景風心想:「沈姑娘真是心思縝密。」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問道:「你去過崆峒嗎?」

  沈未辰笑道:「娘管得緊,說大家閨秀不該往外跑,既危險又惹是非。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青城轄內,崆峒自是沒去過。」

  李景風道:「你第一次出遠門,不緊張嗎?我瞧你這麼鎮定,連到妓……到這裡都不怕。」

  沈未辰問道:「我沒想過這問題。你想著要去崆峒,很緊張嗎?」

  李景風想了想,點點頭道:「我是有些怕,頭一次去那麼遠的地方。我聽謝公子說那裡很冷,又聽朱大夫說很荒涼……唉,其實我心裡慌得很。」

  沈未辰笑道:「我反倒羨慕你,可以去那麼遠的地方。」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等了半個多時辰不見動靜,沈未辰道:「看來是沒事了,走吧。」李景風應了一聲好,剛要站起身,沈未辰忽地抓住他手臂,低聲道:「你看!」他順著沈未辰手指方向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

  ※

  黃衣男子是現今唐門的大少爺,名叫唐錦陽,四十五,正當盛年。在這個年紀上,他父母那一輩的彭老丐已經當上江西掌舵,到了他這一輩,徐放歌、沈庸辭、嚴非錫、諸葛焉、李玄燹,多半已是一派掌門。至於下一輩的孩子,都還在打磨著。

  唐門規矩,傳賢不傳嫡。他們三兄弟兩姐妹,二弟早夭,小弟與老爸一般性格,無心政務,只想當個門派少主,不堪大任。若說唐錦陽與小弟相較有什麼吃虧的地方,那便是早年無子,只生了兩個女兒,弟弟倒是生了三個兒子。幸好新納的小妾五年前終於給他生了個兒子。至於其他同輩的堂兄弟,照著唐門的規矩也有繼承權,但雖都姓唐,終究隔著層肚皮,不是母親親生的,料想也著落不到掌門的位置,未來振興唐門的重責大任還在他肩上,至此地步,掌門之位已是十拿九穩。

  他十二歲那年,爺爺走了,破天荒把掌門大位傳給了母親這個兒媳婦,雖然當時是有些叔伯不服,到了最後也只得安安靜靜。到現今唐門上下誰還敢說母親一句閒話?打那一年他就準備要繼承大統,這一準備就是三十三年。只是過了這三十三年,過了這三十三年……他得做點功績,把這段家寨跟五毒門的紛爭處置妥善,讓母親知道自己絕對有資格繼承唐門。

  他想到這,一名高瘦的男子走入漱玉堂。這人長了雙三角眼,蒜頭鼻,唐錦陽認得是段家寨的寨主段穆。「那雙三角眼,一看就心術不正。」唐錦陽心想,仍是起身拱手行禮。那段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禮,瞧了一眼周圍,見四名唐門弟子分立在屋內四角,笑道:「唐門欽選的壯士就是不同,個個精壯威武。看這身功夫,我帶的人雖多,以二敵一隻怕還不是對手。」

  唐錦陽笑道:「說什麼打打殺殺,咱們和和氣氣地把事給談妥了。段家寨想有條路,唐家也願意給條路。」

  段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壺翻倒,流了滿地酒水,怒道:「是誰不給誰路?!」他這一拍桌意在恐嚇,周圍四名唐門弟子立時警戒起來。唐錦陽扶起酒壺,把著壺裡的殘酒替段穆斟上一杯,淡淡道:「段寨主嚇唬誰呢?要談事情,得耐著性子。你有委屈,五毒門也有委屈,大夥都有委屈,才讓唐門出來仲裁。」

  「五毒門委屈?河也給了她,田也給了她,段家寨的地比五年前少了三成!老夫人疼她,那娘們還有委屈?」

  「益平鎮的田地河流本是五毒門的,四十年前給段家寨搶了,老夫人只是物歸原主。」

  「怎不提她太公賭輸了這回事?」段穆道,「老夫人偏幫,大夥心裡有數!」

  「說了是租三十年,你多占了十年,不吃虧。先動手是你不對。」

  「田還她我認了,巫欣築了水壩,阻了水不給咱們用,又算什麼?真當自己是個角,誰都得讓著她?」

  唐錦陽道:「這是誤會,約段寨主出來就是要談這回事。」

  「談?」段穆冷笑兩聲,斟了酒,仰頭喝下,道,「我給大少爺說個故事,你且聽聽。」

  唐錦陽道:「說吧。」

  段穆道:「就在段家寨三里外有座鳳凰山,不高,每年家聚都去那吃春酒,山上長滿了雞蛋花,老好看了。我小時候就愛在裡頭玩,拿著刀胡亂砍,砍著了那樹,樹皮里流出奶一樣白的樹汁,我聞著香,嘗了一口,當晚上就拉肚子,吐了兩天,我老子拿著雞蛋花葉煎了一碗湯藥,這才解了我毛病。我就問了,爹,鳳凰山為什麼叫鳳凰山?裡頭都長著雞蛋花,怎麼不叫雞蛋山?」

  「鳳凰山上只有雞蛋沒有雞,我老子這麼回答我。」段穆問唐錦陽,「大少爺知道鳳凰山的故事嗎?」

  唐錦陽微笑著搖頭,段穆接著說下去。

  「據說幾百年前,還是前朝的年代,鳳凰山上住著很多人,家家戶戶都養著雞。雞肉肥,下水能煮湯,雞毛做撣子,雞屎能堆肥,雞是一身寶,鳳凰山日子過得可好。只是這當中有一難,養雞得用水。鳳凰山上有河,只是雞多河小,供應不足,於是大夥就琢磨著挖口水井,攢了分子,湊足了錢,請了工人來挖。就這樣一丈、兩丈,挖到十丈深時,大少爺你猜猜,挖出了什麼?」

  唐錦陽見他說話不著邊際,雖有不耐,但也不忙打斷,於是問道:「難不成還能挖出顆雞蛋?」

  段穆一拍大腿笑道:「大少爺聰明,真是一顆蛋!比雞蛋大些,比鵝蛋小些,硬得很,鑿不破。大夥都覺得納悶,有人提議不如就拿去孵一孵唄,村長就把那顆怪蛋帶回家裡的雞窩給母雞孵著,瞧看看是什麼玩意。不成想,一日兩日、一個月兩個月,日子這麼過去,那顆怪蛋什麼動靜也沒有,村民也漸漸忘了這回事。就這樣過了十五年,一年端午突然天降彩雲,一道火光從村長家的雞窩裡衝上天去,嚇得村民紛紛跑出來圍觀。這一看不得了,原來村長雞窩的那顆蛋竟然孵了,裡頭迸出一隻五色彩鳥,振振翅膀,滿村皆香,大夥這才驚覺,原來那竟是顆鳳凰蛋。那鳳凰長得五色斑斕,雞窩裡的大雞小雞公雞母雞全看傻了眼,村民也看傻了眼。那鳳凰破蛋之後,『嘎』的一聲,昂揚就往山上跑,村民來不及也不敢阻止。它這一跑不打緊,村裡的公雞母雞大雞小雞也跟著它跑,就這樣一路往山上跑,跑,跑到山頂上去。那鳳凰再一聲昂揚,往山下一跳,雙翅一振便往天上飛去!」

  段穆說到這,故意停了一會,賣個關子,見唐錦陽聽得仔細,這才繼續說道;「這一飛可害慘了鳳凰山的村民,那後面跟著的大雞小雞公雞母雞有樣學樣,跟著往山下一跳,全摔死在山谷里。鳳凰山這名字就這樣來的,那之後,山里既沒鳳凰也沒雞了。」

  「十五年、雞窩、鳳凰。」唐錦陽冷冷道,「你這是諷刺家母嗎?」

  「不敢,唐門地界,哪個敢不服冷麵夫人?鳳凰能飛出雞窩,本來就是那塊料。」段穆道,「雞窩裡出了鳳凰,是祥瑞,要是整窩雞都以為自己是鳳凰,那是災厄。冷麵夫人若有不好,就是立下榜樣,讓每隻母雞都當自己是鳳凰了。」

  「巫門主是不是鳳凰我不知道。」唐錦陽道,「你這故事,唐門上下都不愛聽,老夫人是不是立了榜樣也輪不到你來說嘴。」

  段穆見唐錦陽臉色不善,吞了口唾沫,那酒壺本被他打翻,斟了兩杯便空了,於是起身敲門,對著外面喝道:「喂,送壺酒過來!」說完又回到座位上,道,「你說,這事怎麼處置?」

  唐錦陽道:「段家寨傷了五毒門十四條人命,你把那幾個兇手交給五毒門,我讓巫欣把水壩拆了,兩家言歸於好。」

  「是我叫弟兄動的手,把人交出去,我還管得住弟兄嗎?」

  「姦殺那三名女弟子也是你的意思?」唐錦陽道,「你膽子不小。」

  段穆臉色一變,道:「手下們不知輕重,我責罰一頓,下回不敢再犯就是了。」

  唐錦陽道:「段寨主,一個兩個,我就當是你有手下不懂事,三個……□□婦女是天下共誅的大罪,段家寨能偏僻到沒聽過武林規矩?背後有沒有人下令我就不深究了,這已經讓你占足了便宜。」他挑了一下眉頭,道,「你交出三具屍體,就說你正法了,這事就了了。這還不划算,要人怎麼幫你?」

  段穆道:「這不是為難我嗎?」

  唐錦陽把身子向後一靠,顯是成竹在胸,淡淡道:「你要是不肯,一開始就不該來。」

  段穆看看周圍,四名唐門弟子中有兩名已不知不覺靠到門口去,自己若不答允,怕是即刻便要動手,自己立時就要陷入以一敵五的窘境

  唐錦陽道:「我的目的本是保全你。段家寨跟了唐門百多年,唐門裡不少叔伯都與段家先輩交善,你就當看我面子,放五毒門一馬,行不?」

  此時有人敲門,段穆道:「酒來了,我去開門。」他正要起身,一名唐門弟子擋在他身前。唐錦陽道:「就是送壺酒的事,讓下人接著便好。」

  另一名弟子開了門,接過酒壺,又把門關上,酒壺放上桌,索性就守在門口了,這就是個瓮中捉鱉的態勢。

  段穆提著酒壺,盯著唐錦陽道:「大少爺這番話給在下留足了顏面,在下再要不從,反倒是刁難了。好,段家寨交出兇手,五毒門拆了水壩,就這樣了事。」說著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對著唐錦陽遙遙一敬,喝下。唐錦陽見他讓步,甚是滿意,不料段穆又接著道:「那日弟兄們不是沒勸過,只是我怒火攻心,下了這令。今日要斬白雞,弟兄面上不好交代。」他斟了六杯酒,道,「我敬諸位一杯酒,待會各安天命。拳腳無眼,要能逃出去,那也是在下的本事。」

  唐錦陽訝異道:「你想逃,逃哪去?」

  段穆道:「這罪我一個人扛了,跑得了,亡命天涯。段某還有個兒子,只要唐家不留難,段家寨後繼有人。」他舉起酒杯道,「諸位,請了!」

  唐錦陽聽他這話,是要把罪責一肩扛了,不禁肅然起敬,說道:「你想逃出唐門地界,那是不可能的。實話說給你聽,就連這大門你也難闖過,何必枉送性命?」

  段穆道:「都說了生死有命。好酒敬好漢,若對段某有憐惜之意,這杯絕交酒,段某先干為敬。」說著,仰頭一飲而盡。

  唐錦陽嘆道:「都說彭老丐退隱後,天下只有崆峒的齊三爺是有擔當的好漢,沒想段家寨這個小地方也有閣下這樣的人物。」他揮了揮手,四名唐門弟子分別舉杯。唐錦陽舉杯道:「敬段寨主一杯。」說罷,五人同時喝下酒。

  唐錦陽喝完酒,正要擲杯為號,忽聽外頭有喧譁聲,待要細聽,突然一陣頭暈,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他跌坐在椅子上,正自訝異,只見四名弟子紛紛摔倒在地,這才驚覺不對,罵道:「你……你下毒?!」

  只聽段穆嘿嘿笑道:「你這白痴,唐門子弟被人下毒,傳出去天大的笑話!」

  唐錦陽見他也喝過酒,不知他是如何下毒,只覺腹痛如絞,驚駭道:「你想作甚!」

  段穆道:「誰不知道唐門只有老太婆說的話才算數,就你也想跟我疏通?呸,你答允的事,老太婆就當放屁,翻個臉就把我給收拾了。不過你倒有件事說對,要逃出唐門可沒這麼容易。你雖是個廢物,總歸是老太婆的兒子,老太婆投鼠忌器。放心,等唐門把贖金送來,我保你平安回家。」說罷搶上前,一把抓住唐錦陽。

  唐錦陽道:「你幹了這等事,還指望在唐門立足?」

  段穆呸了一聲道:「誰不曉得老太婆盡護著娘們?段家寨老子不要了!唐門太子爺最少換個萬兩白銀,九大家哪不能落地生根?大不了不姓段!」說著哈哈大笑,一把將唐錦陽拎起,抽出匕首架在他腰間,喝道,「走!」

  他開了門,將唐錦陽推到門口,正要出去時,卻聽門外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

  李景風順著沈未辰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名□□正端著酒盤過來,一名壯漢上前接過酒壺,對著□□不知說了什麼,像是調笑。那□□只是掩嘴微笑,剛轉過身,那壯漢趁著這當口掀開壺蓋,不知往酒里加了什麼東西。此時他背對唐門弟子,那兩人竟未察覺,沈未辰在樹後也看不真切,唯獨李景風低聲道:「他在酒里加了東西!」那壯漢正要將酒壺送入漱玉堂,卻被一名唐門弟子擋住,接過他手上酒壺敲門。沒一會,開了門,裡頭的唐門弟子接過酒壺,重又關上門。

  門關上,另一名唐門弟子招呼敲門那人過去,兩人不知說了什麼,那幾名壯漢也圍攏上去。忽然,壯漢從後發難,捂住兩個唐門弟子嘴巴,將他們摁在牆邊,十餘人迅速湧上,將兩人淹沒在人牆裡。李景風只見到眾人肩膀不停晃動,細細一看才知他們正在行兇。他雖見過殺人,上回的刀客卻是個高手,一刀一個,乾淨利落,如此十餘人一擁而上猛砍亂刺的場面實是更加冷酷殘暴,他不由得驚呆了。

  沈未辰也覺噁心,扭頭不看,低聲囑咐道:「快去通知哥!」李景風點點頭,快步走向春雨軒。

  妓院畢竟是人來人往之地,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有人注意,不一會便聽有人大喊:「殺人啦!殺人啦!」那十餘名壯漢圍成一個半圓,護在漱玉堂門口,甚是訓練有素。不一會,又有十餘名護院陸續趕到,見到地上屍體,礙於對方人多,一時不敢動手,雙方只是不停叫罵。正罵得熱火,那漱玉堂的房門「呀」地一聲打開,一名壯漢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此時聚集的護院已有二十餘人,圍觀群眾離得遠遠的,只怕是一場好殺,恐被波及,又不想少看這熱鬧。沈未辰見哥哥與朱門殤、謝孤白、小八等人也都趕到,忙上前會合。

  沈玉傾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沈未辰搖頭道:「有人行兇,還不清楚。」

  又聽有人喊道:「退開!知道這是誰嗎?唐家大少爺唐錦陽!讓他傷了毫髮,你們艷春閣全都得陪葬!」

  沈玉傾倏然一驚,望向謝孤白。謝孤白低聲道:「得救,他可是你四叔未來的岳父。」沈玉傾問道:「怎麼救?」謝孤白道:「我想想。」說著走去小八身邊,兩人低頭說了幾句。

  那段穆押著唐錦陽,讓十餘名壯漢護著,慢慢往出口移動。二十餘名護院投鼠忌器,只敢團團圍在外面,不敢靠近。已有人通知附近門派,唐門大少爺被擒可不是小事,只怕不消一刻鐘便有大批門派子弟趕來。

  沈玉傾心想:「這人當下就算離開艷春閣,要離開唐門地界也是極難。」一旁朱門殤也道:「這傻□□,抓了人質又怎樣?跑不了的。」沈未辰道:「我見他們動作熟練,想來早有計劃。」

  沈玉傾也想若能救得唐大少爺,唐門必然承情。謝孤白突然靠了過來,說道:「要救他得冒險。沈公子,你身上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吧?」

  沈玉傾摸摸腰間佩劍,道:「青城世子令牌,佩劍無為,就不知道這段寨主識不識貨。」

  謝孤白沉吟道:「朱大夫,借你長針一用。」

  朱門殤不知他用意,仍將針取出遞給謝孤白,謝孤白又問:「有藥嗎?」問的當然是塗在針上的毒藥。

  朱門殤道:「我是大夫,不是殺手。」

  謝孤白把針插入沈玉傾上臂衣袖布料中,只留出一小截針頭,外觀一如尋常,又接著道:「他們陸路走不了,我們上岸的地方停著幾艘大船,當中必有他們的船,只要上了船,順流而下,到了青城地界便難追上。派人快馬通知,把船燒了,他們就走不了。」又拍拍沈玉傾的肩膀,囑咐道,「小心。」

  沈玉傾此時已明謝孤白意思,正要上前,忽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喊道:「別傷著我爹!」

  眾人望過去,只見一名年約二十的少女走入,一襲黑紗掩著紫色抹胸,當中縷空處以薄紗遮掩。那羅裙更是大膽,側邊開縫,直至大腿根部,就像是兩塊布一前一後掛著般,腰間懸著一個黑色布囊,像是一顆皮球,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便是尋常□□穿著也無她這般裸露大膽。卻見她巧笑顧盼,眼波流連,似有千般風情。裸露在外的肌膚如剝殼的雞蛋一般白皙細膩,指甲上塗抹著丹色豆蔻,若荼蘼花嬌艷綺麗。當真美艷絕倫,不可方物。

  圍觀眾人都看直了眼,李景風撇過頭不敢看,低聲對朱門殤道:「這姑娘倒是省布料。」卻沒聽見朱門殤回話。一抬頭,只見朱門殤兩眼發直,只是吞著口水,又攢了他一把道,「朱大夫!」朱門殤這才稍稍回過神來,仍是盯著那美女道:「失策失策,艷春閣竟將這等尤物藏起來!」李景風笑道:「她都叫唐家少爺作爹了,哪是什麼頭牌姑娘?」朱門殤這才一愣,道:「我才沒聽她說話……」

  唐錦陽見那姑娘走近,忙道:「絕艷,救我!」

  唐絕艷輕聲道:「你若想逃,放過我爹,帶上我吧。」她細語嬌柔,宛轉纏綿,單是聲音就足以引人遐想,何況這身姿容打扮?她一邊說著一邊走近段穆,段穆咽了口唾沫,喝道:「站住!」

  沈玉傾正要插手,小八拉了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妄動。

  唐絕艷立即停步,說道:「那是我爹,我得救他。何況太婆向來疼我,抓了我比我爹強多了,路上也不給你添麻煩。」說著將雙手負在背後,手腕併攏,上身前傾,作被綁縛狀,輕聲道,「輕點,我怕疼。」

  那段穆把刀架在唐絕艷粉頸上,看了看懷裡的唐錦陽,又看看唐絕艷,吞了口唾沫,猛地一腳將唐錦陽踢向自己手下,又一把將唐絕艷拉入懷裡。

  那唐絕艷也不含糊,縴手急拉,撈住了父親手臂,向外一甩,將父親甩向人群。那幾名段家寨的嘍囉要搶,卻見一條人影撲出,伸手將唐錦陽拉進人群中,眾人再看,竟又是一名美女,卻不是沈未辰是誰?

  只是雖然救了唐錦陽,唐家小姐卻落在對方手上。段穆道:「別耽擱了,大夥撤!」他從後摟著唐絕艷纖腰,危急中仍不忘占便宜,一張大手繞到前方,順勢壓在豐乳上,向艷春閣門口走去。沈玉傾等人也跟了上去。

  唐絕艷低聲道:「我腰上這東西甚是礙事,幫我丟了吧。」那段穆見她腰間懸著一顆皮球大的皮囊,也覺古怪,問道:「裡頭裝著什麼?」

  唐絕艷道:「別看,丟了便是。」

  那段穆更是好奇,一手持刀架著唐絕艷脖子,另一手去抄那皮囊。他恐有機關,抓著皮囊尾端甩了幾下,把裡頭的東西甩了出來。

  只見一顆圓滾滾的物事從裡頭滾了出來,掉在地上,滾了兩圈,段穆定睛一看,慘叫一聲:「封兒!」

  就在他分神的剎那,唐絕艷頭向後一撞,撞斷了段穆鼻樑,回身同時左手順勢在右手袖子上一拂,捏著拇指中指向前一探。段穆嘎地一聲慘叫,捂著喉嚨向後顛退,唐絕艷不退反進,左腳橫掃,將段穆絆倒在地,右腳照著心窩踩下。「喀啦啦」幾聲響,段穆肋骨斷折,碎骨全插入心口,又是一聲慘叫。

  唐絕艷此時方才轉過頭,對著圍觀眾人抿嘴一笑,隨口道:「都收拾了。」

  此刻變生突然,眾人還在驚愕,唐絕艷這一聲令下,眾人方才如夢初醒。艷春閣的護院一擁而上,殺向段家寨門人,更有不少武林俠客想在唐絕艷面前逞威風,紛紛「仗義」援助,雙方人數懸殊,數十名護院嫖客轉眼便將段家寨門人殺盡。

  唐絕艷低著頭對段穆說道:「你在跟我爹講廢話時,我就帶人抄了你老巢。你那廢物兒子沒扛住刑,全招了,停在岸邊的船我也燒了,權當送你過河的奠禮。」

  段穆什麼都沒說,掙扎幾下就斷了氣。

  唐絕艷又抬起頭,向沈玉傾等人的方向走去。沈玉傾見她走來,對謝孤白低聲道:「她把繡花針藏在袖子裡,想的法子跟你差不多。」

  「她用得更好。」小八冷冷道,「除非那個段寨主是只兔子。」

  謝孤白道:「這人是唐大少爺的女兒?不就是……這次求親的對象?」

  沈玉傾與沈未辰兩人面面相覷。沈未辰猶豫道:「讓她進門,掌門會氣死吧……」李景風道:「若是朱大夫,肯定樂意之極。」

  眾人正說話間,唐絕艷已走到面前,見朱門殤正為父親下針解毒,問道:「會死嗎?」

  朱門殤道:「精煉過的雞蛋花毒,不會死,養三天就好。」

  唐錦陽見女兒走近,虛弱地叫道:「絕艷……」

  唐絕艷並未理會父親,對著沈未辰笑道:「想不到這樣嬌滴滴的美人竟有這等好功夫。請教大名,唐門有報。」

  沈未辰道:「沈未辰。這是我大哥,沈玉傾。」

  唐絕艷蛾眉輕挑,看向沈玉傾,問道:「青城的?」

  沈玉傾拱手道:「家父沈庸辭。」

  唐絕艷嬌笑一聲:「唐絕艷,家父正躺在地上。」

  ※

  唐絕艷帶著父親離去,連同躺在漱玉堂里的四個唐門弟子一併帶走。沈玉傾眾人先回了船,朱門殤本要留宿妓院,但李景風執意要走,只得為他送行。

  沈玉傾兄妹先去招呼馬車,朱門殤引走了謝孤白主僕,容惜趁隙攔住了李景風,低聲問道:「你真不留宿?我今晚空著。」她咬著下唇,低聲道,「沈公子打賞的,夠你睡十個晚上。」

  李景風苦笑道:「姑娘,放過我吧。」

  容惜道:「是我沒你心上人的姿色,還是見著了唐二小姐,對我們這些庸脂俗粉看不上眼?」

  李景風嚅嚅道:「我也不是聖人……怎說,這種事……唉,總覺得要有點感情才好。」他搔著頭,對於這些風塵女子的開放,他是應付不來的。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容惜神色黯然,竟似有些難過,咬著嘴唇不甘道,「□□怎麼了?冷麵夫人以前也是□□。」

  李景風吃了一驚:「你說唐門的掌事冷麵夫人?」

  容惜微微笑道:「你還真不是在江湖混的,這事沒人不知吧。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低聲在李景風耳邊說道,「有傳言,唐二小姐不是大少爺親生的。我今天看他們父女這麼冷淡,這才信了幾分,這事可就不是人人知曉了。」

  李景風又是一驚,訝異道:「你說什麼?可今天……唐二小姐還捨命救她父親呢?」

  容惜道:「父親中了毒,唐二小姐看也沒看一眼,這也叫父女?」

  李景風想起今日唐絕艷對唐錦陽的態度確實格外冷淡。容惜道:「我們在妓院營生,消息靈通,你今晚到我房裡,我們不辦事,就說故事,以後你走江湖也好長個見識,好不?」她拉著李景風衣角,竟似有些戀戀不捨,泫然欲涕的模樣。

  李景風雖然實誠,卻不笨,聽了這話,腦中靈光一閃,也學著容惜在她耳邊說道:「你怎麼知道我要走江湖?我猜猜,朱大夫說,你要能把我勾引上床,給你賞金,對不?」

  容惜聽他說完,笑得花枝亂顫,又對李景風道:「咱們二一添作五?」李景風笑道:「您真是固執,還是算了吧。」容惜知他看穿,不再留難,微笑揮手送李景風離去。

  ※

  一行人送李景風來到棧道上,沈玉傾為他備好良馬,又準備了五十兩銀票,說道:「你我初識時你說我們做不了朋友,這月余以來,無論你怎麼想,沈某都當你是朋友。朋友有疏財之義,這銀兩是輕,但你前往崆峒學藝不能沒有。這筆錢是借你,他日你若藝成,望你回青城幫我,你我兄弟再敘舊情。若你當上銀劍鐵衛,他日拜訪崆峒,我定尋你。」

  李景風這回也不推卻,接下銀票道:「沈公子,這錢我收下,這情分,李景風終身不忘。」

  朱門殤給了他兩瓶藥,說道:「這藥一瓶專治跌打損傷,以後有得你受,另一瓶,是我獨門調製的頂藥。頂藥是烈藥,治標不治本,卻有奇效,適用症狀都寫在瓶內紙條,你切記不可濫用。」

  謝孤白道:「兄弟,我無禮以贈,這本書是我親手寫的,裡頭講些見聞掌故,都是我這幾年的經歷,給你打發時間。」

  李景風見那書上寫著「九州逸聞」,收入懷中。再看沈未辰,只見她紅著眼眶,忍著眼淚,甚是傷感,李景風也不禁眼眶一紅。沈未辰解下佩劍初衷,遞給李景風道:「這把初衷不是什麼好劍,只是鑄造時我出了點力。你以後尋得好劍,就換了吧。」

  那日船上釣魚,李景風一時找不到注碼,就說了這把劍,此時知道沈未辰記掛在心,頓覺今日之禮,此物最重,收下道:「李景風他日若有小成,此劍不換,此心不改,一如初衷。」

  小八走上前來,伸手抱住李景風。船上月余,李景風與小八最是相善,不由得也抱住他。朱門殤、沈玉傾也各自上前擁抱,離情依依,不能盡訴。

  李景風上了馬,他騎術是在船上向沈未辰學的,並不精熟,所幸這馬馴服,不難操控。李景風勒了馬繩,回頭道:「對了,我今日聽艷春閣的姑娘說,唐二小姐不是唐大少爺親生的,我想你們得知道這事。」

  沈玉傾「喔?」了一聲,甚感訝異,道:「我知道了。景風兄弟,一路保重。」

  李景風放聲道:「大家保重!」隨即一踢馬肚,縱馬疾行。他幼居的易安鎮早已破落,唯有他一個年輕人,他向來孤單,與眾人相處月余,實已交情深厚,宛如親人,此刻不敢回頭,只怕傷情感懷,便要落淚。

  那馬往北而馳,漸漸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