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千鶴望著手中帶著血跡的牙齒,呼吸粗重而急促。
他的面色猶如惡鬼般猙獰扭曲著,死死盯住站在麻生有馬前面的年輕男子。
「你想死?我成全你,今天晚上,我讓你和這個婊子一起去死!」
每一個字都仿佛從牙齒縫中蹦出去。
他緊咬著牙關,似乎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
那股濃郁到近乎實質的森冷怒氣讓大廳內的氣溫明顯下降。
千斗鈴音死死捂住嘴巴,目光呆滯地望著出手的客人,心神完全亂了。
她的腦海中一直重複著「怎麼辦」三個字,這位莽撞的客人得罪了黑道成員,可即便是自己也是自身難保,該怎麼去幫他呢……
站在紀長安身後的麻生有馬冷冷瞥了眼在那放狠話的源千鶴。
他再度上前一步,將源千鶴的話翻譯給紀長安聽。
紀長安目光微垂,輕搖了搖頭,疑惑地問向麻生有馬道:
「源家隱族的人,都像他這樣審不清局勢嗎?」
麻生有馬猶豫了下,終究還是沒敢詆毀與王室同根同源的源家隱族。
「像源千鶴這樣的惡人,源家隱族內其實不算多,只有寥寥幾個,但……」
「但就是這樣寥寥幾個,也足以造成很大的危害,對嗎?」
紀長安接過了麻生有馬說到最後戛然而止的話頭,淡淡問道。
麻生有馬沉默無言。
這就是事實。
哪怕偌大的源家隱族中僅有幾位像源千鶴這般,可倚仗著家族血脈、勢力的他們,遠不是一般的小惡所能比擬的。
麻生有馬突然抬頭,臉色大變,感受到身前那熟悉的波動。
一圈火紅色漣漪一閃而逝。
原本並不亮堂的大廳如太陽當空高懸般明亮。
源千鶴身周的空氣溫度驟然攀升,很快便達到四五百度的程度,一圈火焰構成的赤紅色圓環浮現在他的腳下。
由赤紅色火焰構成的圓環猛地迸發,向四周擴散,欲圖將大廳內所有人都納入其中!
麻生有馬面色鐵青一片。
溫度高達四五百度的赤色圓環足以將大廳內所有人都燃為灰燼!
這個瘋子竟然在網吧內肆意動用權柄,渾然不顧是否會傷及無辜!
而他剛想出手制止源千鶴。
無形的狂風以席捲的姿態掃蕩過境。
原本應助漲火勢的狂風卻反而撲滅了大廳內躥起的火焰,在瞬間將赤色火環吹滅。
麻生有馬的動作僵持在即將出手的那一刻。
他駭然的目光掃過身前的紀督察。
毫無疑問,剛才出手輕易間就將源千鶴鎮壓的人,正是紀督察!
「啪。」
手掌與臉親密接觸的清脆聲響梅開二度,再度響起於大廳內。
千斗鈴音失神地望著那道在空中噴血翻滾,數顆牙齒從嘴中飛出,最後摔落在地的狼狽身影。
就仿佛在做夢一樣。
「再看不懂形勢,也該有個度吧?」
「現在千鶴君學乖了嗎?」
當麻生有馬語氣古怪地翻譯出紀長安的話後。
被紀長安第二記巴掌掀翻在地,大腦昏昏沉沉的源千鶴,忍不住吐血。
與此同時,恐懼終於打破了一直以來家族給他的底氣,不可遏制地瀰漫在他的心頭。
而他身後的那三名混混,早已面色如土,雙腿顫巍地站在原地動的不敢動。
「這世上的有些人真的很奇怪,好言相勸不聽,只有疼痛才能喚起他們的恐懼,讓他們清楚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
「宮本健次郎先生,你說對嗎?」
紀長安望向店門的方向,微笑說道。
一路從東京都特意趕來此地,然後被紀長安識破行蹤,點名道姓的男人嘆了口氣,走進了店門。
宮本健次郎掃了眼被兩巴掌打趴在地源千鶴,皺了皺眉,嘆氣道:
「紀督察委實不需要做這種試探,我們確實已經和源家隱族一脈達成盟約,聯手對付王室,但這種踢上鐵板的小角色,我也不會出手保他。」
「若源家隱族知曉他惹惱了紀督察,也只會派人向紀督察請罪,沒有人願意在這個關頭惹上可能攪動整場局勢的『意外』。」
在他看來,明知自己到來的紀長安,還如此刻意針對源千鶴,無非是想試探他的態度,看看他們和源家隱族間達成了什麼程度的盟約。
「啊這……宮本副督察貌似是誤會了。」
出乎預料的回答讓宮本健次郎一愣。
他凝目望向紀長安,卻看到年輕人撓了撓頭,眼神清澈。
年輕人的語氣誠懇而真摯:
「慚愧,我想的沒宮本先生猜的這麼深,宮本先生以為我在第五層,其實我只在第一層罷了。」
「我出手給千鶴君一個教訓,一是我最討厭欺負女生的混混了,二是我最討厭對普通人肆意出手的法外者,兩點他全占了。」
「另外,這位服務員小姐的服務讓我很滿意,我剛脫離迷境沒多久,饑寒交迫的,這位小姐端上來的拉麵、炸豬排還有熱茶,都讓我很滿意,而投桃報李是東境的良好傳統。」
「綜合所述,這傢伙以前沒遇到我,算他走運,這次遇到了我,算他倒霉。」
說到最後,年輕人聳了聳肩,滿臉都是對千鶴君不幸遭遇的同情。
聽完紀長安講述的宮本健次郎,失神了片刻。
沒想到對方的理由竟是如此簡單明了。
簡單得近乎粗暴。
只是因為……
看不慣和不喜歡嗎?
店內又響起了紀長安的嗓聲。
他的聲音迴蕩在這間網吧內,在場中只有宮本健次郎與麻生有馬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那個年輕人站在店內昏暗的燈光下。
他狀似侃侃而談,又似極為難得地向友人傾瀉著自己的心意與意志。
卻讓宮本健次郎的心中生起一種心悸之感。
「宮本先生,曾經有人問我法外者究竟算不算人類,那時我想都沒想,告訴他當然算。」
「當時的我本能地拒絕那種將法外者與人類劃分開來的言論,無論其本意是為了提高法外者的地位,讓其凌駕普通人之上,還是帶著敵視、忌憚法外者意味地將兩者區分開來。」
「但是……」
「我想無論是你,還是我自己,其實都應該很清楚一點——
法外者相對於普通人而言,就等同於神明相對於低階位法外者。」
「任意一名法外者,哪怕不擅戰鬥,也能憑藉純粹的體魄殺死一名普通人,更遑論掌握了權柄之後。」
「所以我很討厭那些仗著僥倖覺醒的力量,肆意出手欺辱普通人的垃圾。」
「沒有為什麼,真要問,那就是我看不慣。」
「這世上總有些人覺得自己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覺得自己上承天命,覺得自己是主角,覺得自己有資格得到更多的東西……」
說到這,紀長安不知覺中走到了蜷縮在櫃檯前的千斗鈴音身前。
他笑著拉起坐在地上的少女。
然後轉身走向在自己眼中心神世界污泥般骯髒漆黑的源千鶴。
「但其實啊,在我眼中,他們也只是些僥倖掌握了些許力量的普通人罷了。」
「而連我都未曾去索要更多的東西,一群垃圾,也配,怎敢?」
他俯下身,望著目光閃躲,眼底滿是怨恨的源千鶴,一字一頓。
他伸手壓住源千鶴紅色如雞冠的頭髮,淡漠道:
「我叫紀長安,如果你對今夜之事心有不滿,我隨時接受你的報仇,但如果你敢將這份怒氣發泄到別人的身上……」
「哪怕你爹是瀛洲之王,哪怕你躲到瀛洲最安全的地方,我也會把你從洞裡揪出來,讓你知曉何謂強者對弱者的欺凌。」
「麻生君,幫忙給千鶴君翻譯下。」
隨手丟開源千鶴,紀長安起身看向站在店門口的宮本健次郎,微微嘆氣道:
「宮本先生是不是覺得我今晚的言語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和千鶴君比起來,說出剛才那番言論的我,似乎沒什麼區別?」
宮本健次郎沉默無言。
他目光凝重地盯著氣質言談與往日截然不同,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紀長安。
或者說……
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之前那個在酒桌上輕易醉倒,能厚著臉皮打蛇上棍地從他這討去額外兩個名額,看上去完全無害的年輕人都只是他的偽裝?
與源千鶴這類人相較而言,他們其實在本質上並無不同之處。
他的言論同樣是強者主義!
只不過與源千鶴這類人比起來,前者針對的是普通人,而他針對的卻是源千鶴這一類人。
紀長安表達歉意道:「抱歉了宮本先生,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就試著代入了下某些人的立場,唉,都是氣的。」
「不過……」他的話鋒一轉,語氣輕而淡道,「有些也的確是我的心裡話,某些壓制了很多年,根本不敢順著這條道路去深入思索的心裡話。」
「我曾認真思考過,執掌權柄的自己,踏入法外領域的自己,能隨意飛天入地的自己……究竟與普通人不同在哪裡,我又與其他在我之下的法外者,不同在哪裡?」
「宮本先生,知道我最後得到了怎樣的答案嗎?」
面對眼前如同在進行拉家常般閒聊,卻讓自己一點都捉摸不透,面色平淡如水的紀長安,宮本健次郎本能地將警惕提到了最高點。
他身體緊繃,嗓音低沉嘶啞道:「敢問紀督察的答案是?」
年輕人抬手按了按太陽穴,笑道:
「答案當然是……毫無不同之處!」
「那時尚還處於少年的我反問自己,難道就因為我僥倖踏入了法外領域,我就能隨意剝奪踐踏他人的生命?我就能代替他人做出堪比生死抉擇的選擇?我就能漠視所有在我之下,不如我的生靈,視他們為凡靈,以神明自居?」
「如若真的是這樣……」
「那麼是否會有一天,忽然出現一尊凌駕在我頭頂,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強行剝奪去我的一切,將我打入地獄的神明?」
「所以——」
「我不敢!」
他鏗鏘有力地吐出了最後三個字。
面無表情。
「哪怕這個世界真的是如此,我也絕不敢認同這樣的世界,也絕不敢以『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為理由來說服我自己。」
「宮本先生,請問我的意志傳達到了嗎?」
後背不知覺中被冷汗浸濕的宮本健次郎眸色愈發忌憚。
為何如今尚還只是限制級的紀長安,卻能帶給他如此森嚴厚重的壓迫感?!
他面對他,就仿佛直面著暴怒狀態的源純秋!
宮本健次郎深吸了口氣,不答反問道:
「紀督察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紀長安收回按在太陽穴的右手,一臉唏噓道:
「總覺得和宮本先生一見如故,情不自禁地想和宮本先生分享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某些不成熟的想法,還請宮本先生勿怪。」
宮本健次郎凝噎。
他深深望了眼這個與進入【高天原】前相比,前後差距巨大的年輕人。
很想問問在【高天原】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他對他們的態度發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只是……
關於這一話題,註定不能是由他率先開口。
「紀督察是否會插手我瀛洲事務?」
宮本健次郎終於拋出了這一關鍵性的問題。
這也是包括他在內,乃至是如今的齋藤十誡都十分感興趣的問題。
卻也出乎紀長安意料地避開了與【高天原】內相關的任何話題。
紀長安搖頭道:「這不應是瀛洲派系的內部爭端嗎?我無意也沒有立場插手,對於瀛洲地區而言我只是一個外人,哪來的理由插手進你們的家事?」
「可紀督察若想離開瀛洲地區,恐至少是一個月後的事了,瀛洲地區暫時與外界隔離了。」
「這麼久?圓月酒店不會將我中途趕出去吧?」
「紀督察說笑了,自然不會,只要紀督察別四處亂跑,我們雙方都會盡最大程度滿足紀督察的要求。」
「哦哦,真是優厚的待遇,那就勞煩各位費心了。」
宮本健次郎凝望紀長安許久,卻沒看出這個年輕人的半點隱匿的心思。
「時間不早了,紀督察先回我們為您準備好的酒店休息,如何?」
「正合我意,我正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接下來帶路的事就不麻煩宮本先生了,就由麻生君代勞吧。」
說著之間,紀長安邁動腳步向店門外走去。
似乎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尋個地方睡上一覺。
途中宮本健次郎忽然開口,詢問了紀長安一個私人問題。
「紀督察是否也曾有那麼一瞬間,會覺得自己是上承天命的主角,想要以一己之力改變身處的世界?」
那一刻。
他們擦肩而過。
紀長安撩開門口的簾幕,踏入了雨幕中,只丟下一句恍若玩笑般的戲言。
「宮本先生說笑了,我就是天命,何需上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