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俠且慢

  朱琳澤把袁天赦攙回到桅杆下的時候,發現傅山正在束髮。

  此刻的他,換上了圓領長衫,洗淨了臉,一絲不苟地盤著髮髻。

  真是頭可斷,髮型不能亂。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朱琳澤心裡吐槽卻是向他點了點頭:

  「先生自製的迷香非常好用,謝了。」

  說罷,看了一眼還在昏迷中的陳雄,抬腿要走。

  「少俠莫急,」傅山用根木簪把髮髻固定好,朝著朱琳澤招了招手,考教似的問道:

  「甲板下有近兩百西洋番子,還有上百水手,少俠打算如何應對?」

  「迷暈,軍人殺了,其他綁了。」朱琳澤走近兩步,回答得很乾脆。

  「此法對付七八人,甚至十人二十人,只要武藝精湛都可為之,可對幾百人斷不可行。」傅山坐正了身姿,語氣平和,猶如一個教書先生。

  月光之下,朱琳澤猶如標槍一樣站立,在腳下拖出長長的影子,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傅山知道對於這等勇往直前,猶如鋼刀一般的少年不能繞彎子,索性開門見山:

  「傅某給的迷香一共九根,相信你現在手裡還有四根,這幾根迷香的藥量,根本無法迷暈那麼多人。

  這時,朱琳澤的身子才動了動,他抱了抱拳:

  「先生有何高見?」

  傅山捋著鬍鬚溫和一笑,指了指不遠處掙扎的水手:

  「我等被吊在桅杆上受刑的時候,有幾個漢人水手上來求情,其中就有他。」

  朱琳澤仔細看了一眼那穿著水手制服的俘虜,這才發覺是亞洲人。

  「傅某沒有猜錯的話,半夜上到甲板,他並非如廁,而是懷著悲憫之心,給我等帶食物上來的。」

  朱琳澤不蠢,自然知道傅山話中的意思,他快步上前,在那水手的懷裡果然摸出了幾人份量的黑麵包和醃肉。

  「漢人?」

  「唔唔……」那俘虜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不住地點頭。

  「我取出你嘴裡的麻布,不要喊,否則捏斷脖子。」朱琳澤不放心,還是警告了一句。

  被去除掉麻布的水手大喘了幾口,才朝著傅山和朱琳澤抱拳:

  「小人陳舒,廣東人,是這船的副水手長,我上來的確是想給幾位俠士送點吃的。」

  不遠處端著重弩警戒的祖天翰瞟了米雨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老二,傻了吧,幹了自己人。」

  米雨真回瞪了一眼,隨即縮了縮脖子脖子,拿著水罐給傷員餵水去了。

  「天伯,見過他嗎?」朱琳澤扭頭詢問袁天赦。

  他並非信不過傅山,只不過多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小心駛得萬年船。

  「見過,傍晚的時候,他和另一人領了幾個水手上來求情,還被抽了幾鞭子。」袁天赦辨認了一會兒,才點頭確認。

  「陳兄,抱歉。」朱琳澤邊解綁,邊道歉。

  「不妨事,被自己人揍,總比被番子打要強。」陳舒很樂觀,他揉了揉勒疼的手腕,自告奮勇道:

  「少俠是不是要殺下去,小人和小人的弟弟可以幫忙。」

  「你弟弟?」

  「對,」陳舒頷首,解釋起來:

  「康塞普西翁號共有船員285人,其中士卒192,水手70,其他的不是長官就是雜役。

  水手中有四個水手長,兩正兩副,正的都是西班牙人,我和弟弟分別是前倉和後倉甲板的副水手長,今夜正好是我倆值守。」

  「信得過的漢人水手有多少?」

  「這個倒是不多,差不多30人,剩下的都是呂宋人,不過大部分呂宋人也能爭取過來。」為了提高可信度,陳舒還解釋道:

  「兩年多了,我等跑了兩個來回,到現在還沒見到薪水,兄弟們早就想反了。」

  兩個來回,他之前去過美洲……朱琳澤心裡一動,隨即又壓下探尋的欲望,重點關注當下的事情。

  接下來,陳舒先是叫了兩個親信上來,替換了守在艉樓的冷秉,又到後艙喚出了弟弟陳服。

  幾人商量一陣,確定了作戰計劃。

  片刻後,陳舒點燃了一根迷魂香藏在袖子裡,同時用沾濕的手帕捂住了口鼻進了下層船艙。

  哪裡有士兵沒睡著,他就裝作巡視的模樣,在周圍直晃悠。

  他是副水手長,本就有巡視水手的職責,所以值守的西班牙人士兵也沒有懷疑。

  香燒完,自己也被迷得暈暈乎乎的陳舒來到樓梯口招了招手:

  「少俠,妥了。」

  一根巴掌長的迷香要迷倒上百號人自然不可能,可要迷翻七八個警戒的西班牙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現在的前艙,除了十幾個提前打了招呼的漢人水手,其他的要麼暈了,要麼醉了,要麼睡得昏昏沉沉。

  在陳舒和漢人水手的幫助下,朱琳澤兵不血刃地就控制了局勢,把前艙近百號西班牙人和親西的呂宋人捆了個結結實實。

  「陳兄,下面有沒有漢人?」排除威脅後,朱琳澤想起了之前眾人的猜想。

  「有的,」陳舒摘下水手帽,邊擦拭滿臉的汗水,邊驚魂未定地說道:

  「在四層,大概有五百多人。」

  「下面還有西班牙士兵嗎?」

  「沒了,只有三個日本人維護秩序。」提到日本人,陳舒那黝黑而粗糙的臉上驚恐不見,反而變得亢奮:

  「交給我吧,這些倭奴平時囂張跋扈,小人早就想除之而後快。」

  「不急,先解決後艙的西班牙人,再來救人不遲。」朱琳澤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冷靜說道。

  接下來,陳服學著哥哥的樣子依葫蘆畫瓢,可後艙有多個雙人間進不去,這無法把迷香湊到跟前,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很快迷香就用完了。

  但此刻大事已成,朱琳澤也懶得再去討要迷香,解決了普通士兵和水手後,直接下令強攻。

  頃刻間,後艙里踹門聲,打鬥聲,火槍聲,慘叫聲響成一片。

  甲板下,靠近天井的一側堆滿了手提箱、書、破舊衣物等可燃物,萬一朱琳澤失敗,張順慈打算放火威脅西班牙人談條件。

  船內渾濁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壓抑得讓人呼吸困難,所有人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忐忑地連大氣都不敢出。

  隨著樓板上一陣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乒桌球乓東西砸倒的聲音、身體摔倒地上沉悶的聲音和帶著驚叫的打鬥聲傳來,船艙里的女人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男人捏緊了拳頭,盯著樓板的目光裡帶著恐懼。

  袁有容拉著妹妹,跪在船板上,雙手合十,低聲地祈禱: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弟子袁有容願減壽二十年,求哥哥無恙……」

  守著柴火堆的張順慈站了起來,他面色鐵青,帶著顫音喊道:

  「抄傢伙,準備和番子拼了。」

  在他想來,朱琳澤他們就幾個人,發出了如此大的動靜,一定是凶多吉少,於是也顧不得放火談判的事情,想要上去救人。

  「哎!我就說了不要莽撞,不要莽撞,現在好了!」

  「張順慈,讓人放下刀,和談為主,和談為主啊!」

  「逞什麼英雄好漢,番子是那麼好對付的嗎,本來還未必有事,這一鬧,還有的好嗎!」

  「什麼世子,什麼御史,真以為這是在大明呢!」

  」害人害己,害人害己啊!「

  「……」

  大難臨頭之際,之前凝聚起來的團結開始分崩瓦解,一些異樣的聲音紛紛出現。

  「閉嘴,你們這些軟骨頭!」張順慈鬚髮倒豎,抄起牆壁上的油燈,悲涼狂笑:

  「琳澤,太多人不值得救,既然你去了,我也不獨活,去他娘的談條件,死吧,都死吧!」

  在驚呼聲中,張順慈舉起油燈就要砸向柴堆。

  「咚咚咚……」就在這時,敲打樓梯口封板的沉悶聲傳來,這聲音宛若是砸在眾人心頭的大錘,嚇得不少人身子一顫。

  「娘舅,讓人鬆開封板把手,我這就放你們出來。」一道略顯青澀卻剛強無比的的聲音傳來。

  所有人都宛若石化,呆愣在了當場,就在這時,身高不過一米的袁無欲卻是跳了起來,大叫著往樓梯口的方向跑去,邊跑還邊叫:

  「哥哥勝啦……哥哥勝啦……」

  張順慈這才驚醒,兩行熱淚熱滾滾而下,竟是癱軟在地,忍不住放聲大哭。

  朱琳澤開了樓梯口封板上的銅鎖,正要抽開鐵鏈,卻聽到邊上傳來阻止的聲音。

  「少俠且慢。」

  聽到熟悉的嗓音,朱琳澤抬頭,看見傅山正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溫和勸道:

  「少俠,下面有近八百號人,一旦全部湧上來,必生禍端。」

  說著,傅山指了指後艙中間堆積著的食物和水:

  「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豐而知榮辱,可下面的漢民飢餓已久,若不定下規矩,他們發生哄搶,是殺還是不殺?

  若殺,不教而誅,謂之虐。

  若不殺,這麼多漢民的混亂,比之前更可怕。」

  長得又黑又瘦,張嘴就看見缺了顆門牙的陳服也點頭,漏風著說道:

  「這位先生說得有理,前艙下面還有五百餘漢民,如果全部湧入二層甲板,船會失去平衡,到時就有傾覆危險。」

  經這麼一說,朱琳澤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高壓之下,飢餓中的人還能保持理智,可現在西班牙人沒了,一旦因為搶糧出現民亂,自己能對漢民舉起屠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