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狂化

  背上,什麼也沒有。

  我將方才出血的手指伸到眼前,細細端詳,再將大拇指與食指貼合,慢慢搓揉。食指上面沾染的那枚血跡被揉掉,我運起炫瞳,能瞧見上頭顯出一個極細的小孔,是被針類物事扎過之後才會留下的痕跡。

  我方才自己在後背仔細摸索過,並沒有發現類似細針之類的存在,那我的手指,為什麼會被針扎出血來?

  一陣冷風吹過來,我哆嗦一下,將褻衣撈到胸口遮好,餘光一瞟,發現窗子是半支起的,冷風可以透進屋內。一隻漂亮的鳥落在窗沿上,烏黑如豆的眼睛,正安靜地望著我。

  這隻鳥身上的羽毛顏色分外斑斕,以純白為底,上面紋了一圈又一圈各色的彩翎。我鮮少見到這般模樣的鳥,當下與它對望,它的眼睛銳利非常,仿佛能說話似的,而它發現我在看它,翅膀撲棱,風一般輕盈飛走了。

  後背的刺痛再次傳來,我身子微顫,一手撐在梳妝檯上,再也無暇去顧忌那隻奇怪的小鳥。

  刺痛一波接著一波席捲,我就似正在被人剝皮抽筋,痛感從骨子裡一路蔓延到了肌膚表面。仿佛無數細針在猛刺我的背部,我這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傷病經受過不少,但是還沒有哪一次,能比這次更加痛苦。

  我渾身直冒冷汗,再也忍不住,嘴裡發出細微而壓抑的呻吟,幾乎是很自然地,再度將手摸向後背,摸到中途,我的手竟被另外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握住了。

  「洛神。」我勉勵抬頭,看著銅鏡中顯出來的白衣女子的身影,立時就要直起腰來。

  「別動……」洛神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帶著幾絲疲憊,幾絲顫抖。

  她的聲音很是奇怪,仿佛是看見我背上趴著一隻惡鬼一般。

  我依言不敢妄動,只胸口有衣物遮擋禦寒,我的後背和手臂盡數暴露在空氣中,外面冷風卷進來,我渾身瑟瑟發抖,能清晰地感覺到,手臂上冒了一層雞皮疙瘩出來。

  洛神把我的手放下,手指緩緩往上,在我後背肩胛骨的下方停住了。

  四周死寂非常,洛神連半點聲音都未發出,我胸口劇烈起伏,聽到自己紊亂的呼吸聲,感覺一切都變得詭異起來。

  洛神的手指定在後背最為刺痛的那處,忽然猛地一用力,手指直接按壓下去,與此同時,一股極其冷冽的寒氣順著她冰涼的指尖,透進我的皮肉里,再深入到了我的骨骼之中。

  我不曉得她要做什麼,只覺得刺痛撕心裂肺,這種痛感幾乎要使我失聲大叫出來,我咬緊下唇,死死忍住,喉嚨里隨即發出極其沉悶的呻吟之聲。

  疼。

  好疼。

  曾經,在某個時候,我似是也遭受過這樣相同的痛苦。

  「很快就好了,你再忍一忍。」洛神這般輕聲說著,手指再度用力,跟著,她的指尖倏然脫離了我後背肌膚,隨著她指尖的抽離,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她好像是……在我身體裡,抽出了一個什麼極其細小的東西。

  「好了,把衣服穿上。」洛神騰出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身,另一隻手取走我手裡抓握的衣物,展開來,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渾身被冷汗洗滌,若不是被她攙扶著,幾乎就要癱軟在地。

  裹好衣衫,我轉過身靠在梳妝檯上,這才看清楚洛神。她就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褻衣,面上沁出一層冷汗,臉頰染了幾分病態的紅潤,而她的眉簇得緊緊的,雙眸里的神情,極為複雜。

  我大口喘息,說不出話來,視線下移,看見她的指尖,居然捏著一根寸許長的銀針,這銀針極細,尖端銀光閃耀,上面裹著一層猩紅的血漬。

  很快我就明白過來,哆嗦道:「這針是……」

  洛神垂了垂眸,點頭:「方才我從你背上,取出來的。」

  我駭得直打哆嗦:「我的體內,怎會有一根這般細長的針?!」

  洛神沒有回答我,而是將那根銀針擱在梳妝檯上,再將我攔腰抱了起來,朝床榻走去:「先去床上躺一會,這樣會著涼的。」

  我縮在她懷裡,完全不知所措,她往常抱我的時候,都抱得很是穩當,這次卻腳步虛浮,甚至於有些搖搖晃晃。期間有幾滴冰涼的液體落到我的臉上,都是她滴落的冷汗。

  我被她抱到榻上後,她拿被衾將我裹好,自己披了一件狐裘白袍坐在我身邊,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

  我伸手去摸她的臉,上面一層滑膩的汗漬,睫毛上也染了一層水汽。

  我啞著嗓子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搖頭,面色蒼白:「我很好,方才還睡了一覺,是你不舒服才對。」

  我曉得她所指,打了個寒噤:「我……我覺得很怕,我從來沒這麼怕過,我不曉得我……我這是怎麼了?正常人的身體裡,總不該有這麼細長的一根針存在才對。我長這麼大,竟都不曉得體內藏著一根針。」

  洛神的臉似蒙了一層冰霜,過得一陣,她才道:「你以前總頻繁說背疼,也許就是這銀針在作祟。你還記不記得,你這背痛之症,最早是始於何時?」

  「始於何時……始於何時……」我呢喃著,回想之後,才道:「其實在我小時候,就有了,不過我那時以為是小事,並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等到大了之後,次數才變得多了起來,且疼得越發厲害了。」

  洛神的眸光沉了沉:「小時候……那具體是幾歲?」

  「八歲,快滿九歲罷,也就是在我被娘親收養之後,我所有的記憶,是始於那時。我記得那年是壬午三年,初秋時分,我八歲,醒來便看見娘親和崑崙,與她們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第一次發病。如今是葵巳十四年春,娘親說我的生辰在冬日,如今生辰一過,我已十九歲了。」

  「壬午三年初秋……壬午三年……」洛神面色微凝,口中呢喃。

  「壬午三年,有什麼問題麼?你怎麼了,臉色很不好。」

  洛神略微有些窘迫:「……沒有。壬午三年春,我發生了一些事情,經你這一提,回想起來罷了。」言罷,才又道:「照你所言,你體內的那根銀針,應是在壬午三年初秋,便留存下來了?」

  我緊張道:「這不可能。自我初秋時分被娘親和崑崙收養,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待在她們身邊,受她們的照料,並未接觸過外人,她們總不至於會在我身體裡安置這種可怖的銀針罷?!」

  洛神輕聲道:「我曉得這不可能。你娘親那般疼愛你,崑崙前輩更是,不會是她們。你說在那段時間,你並未接觸過外人,也就是說,這針,是在壬午三年初秋之前,就已經存在你的體內了,直到你遇見你娘親和崑崙前輩之後,才稍緩發作。」

  我只覺頭昏腦脹,揉著眉心道:「壬午三年初秋之前的事,我什麼也記不得了,那都是一片空白,你這般說法,也不無可能,畢竟那之前遇到的人,發生過的事,我毫無印象,被人下了銀針,也未可知。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我是在姑蘇公主墓里被人發現的,難道這之前的所有時間,我竟都在那陵墓里待著?」

  洛神想也沒想,直截道:「自然不是,至少壬午三年春,你還在外面。」

  我心裡一哆嗦:「你……你怎麼這般肯定?連我自己都不曉得。」

  洛神道:「我就是這般肯定,你相信我。」

  我驚詫地抬起頭,看著她眸子裡流露出一種近乎堅定的神色,眸光卻又是柔和的。

  她的眼睛似黑夜,靜謐,而溫柔。

  我低聲道:「我信你。」

  洛神淡淡一笑,隨即壓低聲音道:「現在,我只需要弄清楚一件事。你好好想想,在壬午三年春,到壬午三年秋被你娘親和崑崙前輩從姑蘇公主墓救回來之前,你遇見了什麼人?」

  我沮喪道:「遇見了什麼人……我怎會記得,我什麼都記不清楚了。」

  「別急,好好想想,靜下心來。」洛神握住了我的手,冰涼細膩的觸感傳將過來:「你遇見過什麼對你來說分外特別的人,記住,那些人對你來說,一定要特別,並非是尋常偶遇的路人,至少,你和他們曾經發生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那些人穿什麼衣衫,是男是女,又生得怎生樣貌?」

  洛神的聲音似海浪,輕柔地熨帖在我心間。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安靜了片刻,才抬頭道:「我腦海里一片空白,當真記不得了。我想……我想讓你幫我將方才那根銀針取來。」

  洛神點了點頭,起身去取銀針,我接過那枚細長的銀針,擱在眼前細細端詳。

  上面的血漬凝結,呈現出一種暗褐色,尖端閃耀著冷冷的光。

  我看了半晌,閉上了眼。

  四周一片安靜,我整個人,仿佛是沉到了水底。

  黑暗中,我聽到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他在喚我:「丫頭。」

  眼前隨即出現了一雙纖細漂亮的手。男人的右手托著一隻錦盒,裡面,則排列了一排細長的銀針。

  我只能看到他手裡的錦盒,錦盒裡的銀針,以及青色繡雲紋的外衫下擺。

  那男人聲音飄忽,冷冰冰道:「丫頭,你要等的那個女人暫時不會來了。你等得太累,合該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渾身發冷,想動,想出聲呼喊,根本無濟於事。手腳似是被禁錮住了,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冰冷的銀光,朝我逼近。

  那男人是誰?

  我……我又在等誰?

  黑暗退卻,光線重又變得柔和起來,周圍晃蕩著溫暖靜謐的微光,耳邊淅淅瀝瀝,似是下起雨來。

  一個高挑纖細的白色身影緩緩靠近。那白衣女子一手執握紙傘,在濛濛細雨之中,分花拂柳,向我走來。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唇角噙著的淡淡一抹微笑。

  畫面破碎,我猛然驚醒,手中捏握的銀針落到了床榻之上。

  洛神傾身過來,緊張地替我擦拭額頭上的冷汗。

  我看著她那雙墨玉黑眸,顫抖道:「我方才試著回想,結果看見了一個男人,手裡捏著銀針。」

  洛神面色一變:「男人?多大年紀?」

  「我記不清他的臉,聽聲音卻似很年輕,穿著青色雲紋的衣衫。」

  洛神抿了抿唇,下唇殊無血色:「青色雲紋,年輕男人……果然……」她定了定神,重又問道:「還想起了別的什麼細節麼?」

  我低頭,默不作聲。

  許久,我抬起手,摸上了她右邊臉頰:「我好像還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