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狂化

  我挨著欄杆坐下,他隨之坐在我旁邊,我側過臉看著他:「看不出,你還挺細心。」

  端宴得意一笑:「男人若是不細心,以後又怎好娶妻,又該如何去疼愛自己的妻子?」

  我亦抿唇笑:「聽你說過那麼多相好,怎沒見你娶她們?」

  「相好可以很多,妻子一生中只能有一個,自是要尋最貼心中意的。」

  「你不娶她們,卻要與她們好,她們豈不是會傷心?」

  端宴彎下腰撈起一團雪,捏成球,手指纖長漂亮:「有甚好傷心的,她們同我只是玩樂,並不曾認真,我也是如此。兩方都不曾真正上心,既沒有心,又有什麼值得傷心的。」

  我沒接口,端宴低下頭,一面揉捏著手裡的雪團,一面道:「師師姑娘是否對我的這種看法不滿,想要呵責我?」

  我搖頭,看著前方閃耀的雪光:「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想要的生活,我是局外人,哪裡有資格去呵責你呢。不過就如你方才所說,假使有人將她的心交付出去,你卻又不曉得,到頭來傷了她的心,你又該如何是好?」

  端宴嘻嘻笑:「不會有這種事發生的。」說到這,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眸光暗斂:「師師姑娘有喜歡的人麼,心有沒有交付出去?」

  我愣住,端宴立刻閉上嘴:「失禮了。」

  我輕聲道:「有。」

  端宴「哦」了一聲:「那人真有福氣。」

  我道:「是我有福氣。」

  「師師姑娘好像有心事,通常姑娘家說這些的時候,不都是該歡喜的麼,你怎麼好像不大開心?」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我很好。」

  端宴沒說話,捏著手裡的雪團站起身,走到遠處一棵青針樹下,好像是抬手摘了幾片的針葉,折返回來時,他將兩片針葉插在雪團的一端,遞給我道:「要不要?」

  「這是……雪兔?」我小心地接過來,看著手裡圓滾滾的一團雪白,上頭兩片青翠針葉作兔子的長耳朵,玲瓏可愛:「不過只有耳朵,沒有紅眼睛呢。」

  端宴哈哈一笑:「你回去用毛筆拿硃砂點上兩點,就成了眼睛了。」

  我展顏道:「多謝你。你手很巧,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師師姑娘請說。」

  「你會捏雪人,那你會不會捏泥人?」

  「自然會了,雪人和泥人,本就是異曲同工。」

  「我小時候曾經有一套泥人,可惜後來不在了,深以為憾。我想拜託你幫我捏一套泥人,不曉得會不會麻煩你?」

  「不麻煩,小意思而已。」端宴一手撐在腰際,頗為得意地擺了擺手:「你要做一套什麼樣的泥人?」

  「就是我身邊的人。」

  端宴「哧」地笑出聲來。

  我有些窘迫:「怎麼,很好笑?」

  「沒有,沒有,就覺得師師姑娘的想法與我這等俗人不同,哈哈。不過話說回來,泥人的製作工序有些繁瑣,需要耗費時間,選用的泥質和上色的各色彩料也很有講究。我手頭沒有工具,現在還不成,需得回到我的住處才能做。」

  「不礙事,我不急的,你慢慢來就好。」

  「那套泥人一共是哪幾個,師師姑娘你說清楚些。」

  「我,洛神,雨霖ㄏa眨?ど??ヂ兀?呤澹?褂小??由夏恪@ヂ嗇忝患?俏業氖Ω福?嗍俏業難?福??娜菝玻?掖笤妓蹈?閭?禿謾!?br>

  端宴愣住,過得一會,眉眼染了一絲笑意:「師師姑娘,你將我當朋友,我很開心。」他就側坐在我旁邊,腰身筆直,輪廓清俊,烏黑的髮絲邊緣被雪光鑲嵌了一層銀邊似的,不得不承認,他倒真是個漂亮男人。

  「你若是平日似方才這般正經,我才和你做朋友。」

  「我平日裡也很正經的!」端宴趕忙辯解,說話間,在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布包出來,他之前懷裡鼓囊囊的,我曉得他是放了什麼大物件在懷裡。

  只是我料不到的是,那布包被他打開後,裡面卻躺著一面黑色玉璧似的物事。那物事比端宴攤開的手掌還要大上一小圈,周身黑光沉澱,古樸非常,玉料很是細膩,上面細細地雕琢了一些頗為眼熟的花紋。

  「冥幽環!」我緊張地站起身來:「你怎麼拿到的,之前那處地方塌掉了,冥幽環留在蠱母體內,並未帶出來才是。」

  端宴拿手蹭了蹭鼻子:「當時沿著那蠱母出來時,我看見這寶貝就插在蠱母樹身一旁,陷進去半邊,我心裡頭捨不得,就把它拔出來了。這麼多人為它而死,若是不帶出來,豈不是一個賠本的買賣?先前我以為你們還在昏睡中,只寧前輩醒著,我就拿去給寧前輩看。寧前輩說師師姑娘你醒了,他便要我來找你,將這個冥幽環帶給你瞧瞧。」

  我接過那冥幽環,坐回欄杆上,觸摸之下,只覺冰涼刺骨,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上面的花紋,和天命鏡,地煞劍上雕琢的花紋,果然一般模樣。

  端宴雙眼放光,激動道:「聽寧前輩說流傳下來的,乃是三器,如今見識到了這冥幽環,要是有幸能看見其它兩器,我當真是此生無憾啦。」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放心,很快,你就可以看全了。」

  端宴道:「此話怎講?」

  「其餘兩器原本就被我們幾人所得,如今寄存在我師父崑崙那裡,過一陣子我們會返回蜀地崑崙的居所,到時候三器歸一,你若是跟著去,便可以見識下。」

  端宴欣喜道:「我也可以跟著去?」

  「自然了。不過即便三器歸於一處,也沒什麼用處,我們現下還沒尋到玉梭錄的最後一部分殘片,和三器有關的詳細記載訊息尚不完整,是以什麼都不能做。」

  端宴摸著下巴:「假設玉梭錄齊全,三器又歸一,師師姑娘你打算怎麼做?」

  紛紛揚揚的雪花灑下,我伸出手,接住了幾片:「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傳聞都說,得到這些東西,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可以醫治百病,甚至可以長生不老,可是這些,我都不需要。我娘親死絕了,不需要再活過來,縱然能活過來,也不再是原先那個娘親了。至於洛神的寒疾,我不相信單憑那些東西,就可以將她的寒疾消除,所以我不會去讓她冒這個險,自會另尋出路。」

  端宴沉吟一會,這才道:「那這麼說,師師姑娘你是無欲無求了。不過我看寧前輩,洛姑娘,雨姑娘,乃至惜顏,卻好似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呢,看得出來,他們對三器和玉梭錄,都是有所求的。」

  我笑:「我也有所求的。我求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想活得明白些,曉得自己從哪裡來,以前遇見過什麼人,又發生過什麼事。第二件事,就是希望我身邊的人,平安喜樂。」

  「唔……師師姑娘的兩個願望,說簡單也簡單非常,可是說難,卻也很難呢。」

  我捏了捏雪兔頭上的兩片青針葉,反問端宴道:「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端宴輕聲道:「我的願望,就是一生活得快活,自在。」

  「你這願望於尋常人而言,同樣是說簡單,可謂簡單,說難,卻又難於登天。不過你看起來,確是過得挺快活的。」

  「只是看起來快活而已?」端宴哈哈一笑,忽然伸手過來,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一驚,下意識側過臉,身子往後退去。

  端宴縮回手,笑眯眯地看我一眼:「你頭髮上有雪花,我幫你拍掉了。」

  我尷尬道:「多謝你。雪下很大,我也得回了,冥幽環我先帶回去給洛神瞧瞧,看看她有什麼想法和打算。」說著,一手捏著雪兔,一手拎著冥幽環,跳下欄杆,走到廊道上。

  端宴搔了搔頭:「那也好。我找寧前輩喝一杯去,哎呀,雨姑娘家裡的酒,可謂瓊漿玉液,外頭是喝不到的。走之前,我得好好享受一番。」

  我輕笑道:「那我方才拜託你的事,可莫要喝酒喝得興起,給忘記了。」

  「自然不會,師師姑娘吩咐的事,我一定辦得妥帖,到時候你就可以瞧見了。」端宴朝我揮了揮手,從欄杆上一躍而下,腳步輕盈地落到雪地上,轉身朝前走。

  他著一身花衣,在雪地上漫步徐行,烏髮晃蕩,很是晃眼。

  我也返程回房。猶記得之前出去時,洛神還靠在床頭歇息,現在她整個身子都縮進被衾中,背對著我,側臥而眠,只能看見她散亂的黑髮露在外面。

  很少見洛神這麼疲憊,竟這般嗜睡,應是累極了的緣故。我將冥幽環至於桌上,儘量做到輕手輕腳,不會吵醒洛神,再伸出食指,拿指腹來回地輕撫著環身。

  古董中有辨玉這一門手藝,除了用眼睛細看,更重要的是「摸玉。」好玉或暖或涼,其最基本的,是玉質一定要細膩,而這冥幽環的玉質,我雖然辨別不出它是何種類別的玉質,但是能感覺到它的細膩程度,簡直到了巔峰,摸上去,分外熨帖,滑膩猶如絲。

  忽然,我頓了頓,縮回手來。

  細細看了會,我才看出端倪來:我的指甲,長長了。

  前幾日我才細緻地修剪過指甲,短短一段時間,指甲怎會有這般長度?

  視線稍微被遮擋,我伸手撩了撩,感到額前劉海好似也變得比先前長了許多。

  這種變化,發生得太過突兀,不是潛移默化,而是在很短暫的時間,就發生了的變化。

  冥幽環主「生」,所以蠱母才會催生得那般迅速。莫非是我的身體方才接觸到冥幽環的緣故,才會導致我的指甲和頭髮過快生長?若是這樣,端宴和七叔也接觸了,端宴甚至將冥幽環裹在懷裡那麼久,怎麼他卻沒什麼?

  心裡沒來由地感到恐慌。我將手從冥幽環身上拿下,往後退了幾步,卻又感覺到背上火辣辣地刺痛。

  額際冷汗直冒,我不再遲疑,當下脫下毛袍,解開束腰腰帶,將外衫褪到腰間,再小心地探手伸進褻衣里,往後背摸去。

  一寸一寸,慢慢往上。

  肩胛骨在後面著生之處,痛得最是厲害。

  一寸……再一寸。

  不曉得摸到了什麼,指尖突然一疼,我的手驀地頓住。再去摸,那種尖銳如針的感覺,卻又消失了。

  我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顫抖著縮回手,低頭一看,那摸索的右手食指第一節指腹上,赫然出現了一枚很細的血跡。

  就像是被針扎過後,湧出一顆細小的血珠,血珠凝結之後產生的血跡。

  可是我的後背是光滑的,並沒有針的存在。

  我深吸一口氣,索性將身上的褻衣也脫個乾淨,光裸著上半身,背對著站在梳妝檯上那面大銅鏡前。

  隨即緩緩地,扭過頭,去看那鏡中的情景。

  銅鏡模糊,只能看個大致,若上面有類似細針一般的物事,是瞧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