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會審,大理寺先派人按奏疏上的名單將人全都抓了起來,都是禮部一些基層官員,並禁軍幾個看守的,對於這些人,張文呈交的證據鏈都很充分,刑部一一查證之後,把人都下了大獄,刑部尚書孔淶當晚就寫了一份奏摺,奏明禮部與禁軍勾結,為富商之子王某提供小抄之事,連夜送進宮中。
與此同時,錦衣衛去拿人,直接送進了詔獄。
大理寺卿魏林一開始還覺得韓琦行事太過,王某一文弱書生,哪裡禁得起詔獄的刑罰,此子雖心術不正,倒也不至於這般受苦。
但等刑部連夜調來卷宗一看,他他差點擼起袖子就去詔獄揍人,王某全名王華,家住江南,富足殷實,其父乃鎮上首富,他本人則是鎮上有名的不學無術的混混,連這入京赴考的名額,都是買通考官的頂了他人的。
天還未亮,詔獄的錦衣衛已把前因後果問了個七七八八,當然,人也只剩了一口氣。
魏林還嫌不解氣,恨不得上去再踹兩腳,他平生最看不慣這樣的人,自己混帳,還要毀了他人前途。
韓琦攔著人,好聲好氣勸道:「行了行了老魏,別真給人打死了,你看不過去,這人在詔獄裡,我叫兄弟們別讓他好過就是,總得吊著口氣,這可是個關鍵人證。」
王華人雖混帳,膽子卻不小,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扯出不少人來,不止張文所說的那樣簡單,禮部官員和守門的禁衛是傳了小抄給他,但這人懶出了奇,根本連抄都沒抄,交了白卷上去,額外花了一箱金子,讓人在封卷前代寫。
這牽連到的可不只是禮部幾個芝麻小官了,能在封卷前換考卷的人,少說都得穿緋色官袍。
扯出這樁子事,管不得王華是否胡亂攀扯,都得細細查探,春闈舞弊一案,此刻方讓人真正重視起來。
三司使並韓琦都是一晚沒睡,次日早朝時,由督察御史方作嚴稟報了王華一事,朝中諸臣莫不震驚。
昨日裡張文雖言之鑿鑿,但他們都沒看到他呈交的證據,何況他所彈劾之人不是皇親國戚,就是位高權重,他們面上不說,私下裡也是不信的,想著頂多是下面人貪錢,有些私相授受的小動作,不至於危及國本。
但若王華所言屬實,考卷都能在封卷前替換,那還有什麼是不能幹的?
若沒有張文,就讓這樣的事情永遠藏在暗處,屆時春闈放榜,上頭的名字能有幾個是真的?
程政敏沒了昨日的坦然,但也不像心虛的樣子,他只是重重跪在地上,俯首認罪:「考院中竟出現了這等事,臣,罪該萬死!還請陛下治臣失職不察之罪!」
韓琦諷刺道:「禮部失職,尚書大人還沒說話呢,程侍郎急著認什麼罪,再說張文……大人說你是主謀之一,要認罪也不是區區失職不察之罪吧。」
程政敏對他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只是筆直地跪在那裡,等候發落。
杜太師咳了兩聲,道:「案子還未查明,程侍郎要認罪,也請稍候吧。」
程政敏這才起身站了回去。
蘇清宴看著昨夜呈上來的奏摺,右手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扶手,半晌才道:「程敏政、陶登強、裴恆源等人停職查辦,無事不得出府,至於蘇景生……也禁足吧。」
眾人這才領旨應道:「臣遵旨,謝主隆恩。」
蘇景生不在朝堂上,有錦衣衛領旨離開,去桓王府傳旨。
從昨日到現在,桓王一句話都沒說過,事涉桓王世子,蘇清宴居然也沒問桓王的意思,說查就查,說禁足就禁足,桓王居然也沒意見。
春闈出了舞弊一事,牽扯如此廣泛,可想不是首次,也不知此事從何而起,往年科舉是否都有這樣的事,沒人敢細想,陛下雖未震怒,種種表現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散朝後,尉遲璟、姜元和孔林都被留在了御書房。
臨走時,孔淶拉住韓琦,對他道:「我不知陛下這時候留我作甚,但案子不能耽擱,你讓魏林別耽擱,至於王華此前的事,出了京城還得你們錦衣衛去,你找個信得過的跑一趟,我總覺得他是個突破點。」
韓琦應著:「行。」
御書房內,一直聊到午後,蘇清宴才讓人離開。
路上下起了小雨,宮人打著傘送幾位大人離開,到宮門口時,幾人都看到了武安侯府的馬車。
夙嵐惜從馬車裡鑽出來,拂春在一邊給她打傘,她先向同行的幾位大人行禮:「諸位大人好。」
幾人都禮貌回禮,知道她是來接自家兄長的,都很有眼力見先告辭離開,有什麼事往後再談。
夙嵐惜問了一句:「兄長與諸位大人可是有要事相商?」
尉遲璟擺擺手:「閒話而已。」
夙嵐惜微笑道:「那便先回府吧,祖母還在等著你用午膳。」
「嗯。」
尉遲璟上了車,馬車緩緩駛離宮門,往侯府的方向去。
尚書府也派了人來接,孔淶看著侯府馬車離開的方向,總覺得自己在哪見過那位珩二姑娘,卻總想不起來。
下人問了一句,孔淶擺擺手上車。
路上,馬蹄踩在石板上踢踢踏踏的,孔淶終於想起自己在何處見過這位珩二姑娘,是京都城外的官道上。
那日陛下攜百官送武安侯出京,他正好外出,不在百官之列,傍晚回城時,路上遇見個姑娘,牽著馬,披著件白色的大氅,帶著不少首飾,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姑娘。
她獨自牽馬走在街上,不一會兒又拐進個偏僻的巷子,孔淶就多看了幾眼,留了印象。
這會想起了人,孔淶喃喃自語了一句:「原來是侯府二姑娘,怪不得。」
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孔淶沒有回府,而是去了刑部,他到時,韓琦靠在一把交椅上眯著眼睛,旁邊桌上還擺著一些卷宗。
孔淶壓著腳步聲靠近,但韓琦還是很快睜開了眼睛,見到是他,才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也沒站起身,只道:「王華那邊我派了親信過去,最遲後天就能有結果,另外戶部給出的冊子我都看過了,沒什麼問題。」
孔淶冷笑一聲:「有個戶部的侍郎在,能有問題才怪了,還得從底層入手,他們權力再大,也不至於隻手遮天。」
「只怕證據不夠,張文交上來的這些,頂多能定他們個失職,不痛不癢地罰點俸祿也就過了。」說著,韓琦笑了一下,「你說這張文怎麼想的,拿著這樣芝麻大點的錯處就敢說人收受賄賂,私定金榜。怪不得陛下表情那麼奇怪。」
孔淶皺眉:「不可妄議陛下。」
「是是是,不說了不說了。」韓琦笑笑,又道,「要搜府嗎?戶部沒問題,禮部那邊老魏也看了,沒什麼大問題,眼下只能先搜府,看看能不能找出點什麼。」
「這也難說。」孔淶兩道眉毛簡直難捨難分,「你看早朝時程政敏那樣子,就不像是怕被搜的,再說咱們證據不足……」
韓琦嗤笑一聲,打斷了孔淶:「錦衣衛搜查何時要過證據,你只管等著,讓方作嚴給我派個御史,我就去就行。」
孔淶點點頭,派了人傳話給方作嚴。
御史很快過來,看著年紀不大,但表情嚴肅,像個小老頭,韓琦難得忍著沒逗弄人,臨走時突然對孔淶說了一句:「這事陛下或許早就知道,要是沒有思路,不如去趟侯府。」
孔淶點點頭,叫了幾個人,又去提審抓來的一干人等。
——
韓琦領著一群錦衣衛先去了程政敏府上,後者還是像早朝時一樣,不拿正眼看他,身姿一直是板正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個耿直忠正的好官,他平日的官聲都是這樣,比被罵為走狗的錦衣衛好了不知多少。
因此錦衣衛搜府事,不少人圍在外頭看熱鬧,言語間都是替程政敏說話的,消息靈通的,還滔滔不絕講起了張文。
韓琦領著御史里里外外搜了個遍,程府占地不大,也沒什麼下人,只一個嬤嬤,兩個做飯的廚子,三個小廝,沒有丫鬟,不像個正三品侍郎的府邸,倒像是個剛入仕的小官家。
程政敏確實節儉,臥室裡頭連擺件都沒有,一眼就能看到底,韓琦盡職盡責地四處敲打查看,想找找有沒有暗門之類的,也都不見。
書房不像臥室那麼單調,擺了很多書,書桌上擺著文房四物,硯台里還有半乾的墨,鎮紙下壓著一封未寫完的家書,想來在錦衣衛來之前,程政敏正在寫信。
韓琦先看了程政敏一眼,在對方的注視下拿起了書信,上面寫道:
無事,不過停職幾日,權當休……
後面沒了下文,韓琦想,寫的應該是「權當休沐」,看著是封回信,沒寫開頭,估計是熟悉且經常通信的對象,來問他停職禁足府上的事。
韓琦拿著信給程政敏看,問:「程侍郎這是在給誰寫信?」
程政敏這才正眼看他,道:「一位友人,家住京郊,是個無心科舉的文人,我二人為同窗,一直都有書信聯繫。」
韓琦又問:「不知這位……先生,具體住址,姓甚名誰?」
程政敏皺眉:「此事與他無關,他並不喜人打擾。」
韓琦笑道:「我只是問問,再說沒有證據,錦衣衛不會貿然上門。」
程政敏冷哼一聲,移開了視線,再次不給人正眼。
韓琦知道他什麼意思,但他臉皮厚的很,招手叫外頭的御史進來,扶著人的肩膀,對程政敏道:「程大人,你不想同我說,跟他說也一樣的。」
說著,他出了書房,不一會兒,御史也出來了,程府沒什麼好搜的,除了那封信,什麼都沒有。
府外百姓還在罵,韓琦也不惱,笑著跟人打了招呼:「嘿,都在呢,吃了沒?」
然後就被人啐了一口。
韓琦樂呵呵地帶人離開,往戶部員外郎裴恆源府上去。
裴氏是世家,府邸也闊氣得很,錦衣衛先去的程府,裴家早得了消息,都候在門口,裴老太爺都親自出來,迎接韓琦這個指揮使。
對裴氏,韓琦就沒有什麼好臉色了,世家該有的體面權勢他們都有,仗勢欺人眼高於頂也都有,如果不是看他乃天子近臣,只怕連好臉色都不會給一個。
雖然程政敏也沒給他好臉色,但至少那人對誰都差不多一個樣。
但裴恆源慣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又在戶部當差,更是圓滑得很。
韓琦沒跟人多說,帶著人就開始搜,裴府很大,不像程府,帶來的錦衣衛只能守在門外,此時一干錦衣衛在各間屋裡進進出出,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一圈下來,大半個時辰都過去了,韓琦進府後就沒說過話,裴恆源在一邊喋喋不休,偶爾御史還會接兩句話,他就說的更來勁,御史瞠目結舌之下,敬佩地看向韓琦,隨後也學著閉了嘴。
但裴恆源依舊話多,自顧自地說著,一刻不停歇。
最後在臥室里,韓琦倒了杯茶遞給裴恆源,說了第一句話:「歇歇吧裴大人。」
「謝謝,謝謝指揮使。」裴恆源接過茶喝了一口,繼續道,「我說真的指揮使,你別聽那張文瞎說,他一個寒門出身的人,哪裡知道什麼,就是胡亂攀咬,下官不敢自誇,但您就看世子和程大人。那世子才多大,連冠都為加,哪裡就能收什麼賄賂?何況世子打小在太后膝下長大,說世子收受賄賂,那不就是……」
他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了下文:「不就是說太后有失管教嘛……」
「欸……」韓琦擺著手,「裴大人,這話可說不得。」
「對對對,瞧我這嘴,該打該打。」裴恆源佯裝扇了自己兩巴掌,「指揮使,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沒聽到,成不?」
韓琦也上道,連連擺手:「聽到什麼?裴大人淨說笑。」
兩人這邊虛與委蛇間,外頭錦衣衛捧了個金絲楠木的匣子進來,道:「報告指揮使,我們搜到了這個!」
裴恆源當場就白了臉。
韓琦輕佻地笑了一聲,安慰了幾句:「裴大人急什麼,這東西還沒看呢。」
裴恆源手有些抖,還在應著:「是是是,只是這東西……唉,指揮使,這東西真不關舞弊案的事。」
韓琦一邊接過匣子一邊道:「關不關的,你我說了都不算。」
說著,韓琦打開了匣子。
裡面放著一支玉簪,一支金釵。
玉簪的料子很好,花樣也難得,金釵是足赤的,綴著細細的流蘇,雖然名貴,但也不是什麼要緊物件。
韓琦等著人稟報。
那錦衣衛道:「這匣子是在書房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找到的,除了這個,還有一小盒金子,有個兄弟說這東西看著不像尋常首飾,便先拿來給指揮使看看。」
御史拿起那玉簪細細看著,隨後道:「確實不是尋常首飾,這花樣是城中一家首飾店做的,專供貴族,尋常人家買不到,這樣子瞧著,應該新款。」
「御史大人懂得還挺多。」韓琦誇了一句,接著道,「就是新款,玉竅記的東西,這玉簪還是我陪著去買的,」
韓琦說著,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轉頭看向了裴恆源,道:「是武安侯府的東西。」
裴恆源沒敢同他對視,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誠惶誠恐道:「指揮使,下官認罪,這是……珩二姑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