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朝會,小蟬,事外

  次日雨歇,晨起微涼,但春陽高掛,今兒像是個晴天。

  早朝議會上,禮部尚書董允稟報:「啟奏陛下,所有考生的答卷均已謄錄完畢,今日便可呈交考官評閱。」

  不待蘇清宴開口,大殿最後方站著的一個青衣小官舉著玉笏高聲道:「陛下!微臣有本啟奏!」

  說著他往前走了幾步,跪在大殿中央,言辭懇切而擲地有聲:「臣要參桓王世子蘇景生、禮部侍郎程敏政、禮部員外郎陶登強、戶部員外郎裴恆源等大小官員共十三人,收受賄賂,欺上瞞下,於考場中徐某、唐某、陳某等大開方便之門,傳遞小抄,並暗中替換陳某試卷,行舞弊之舉。

  自古科舉為國之大典,選賢與能,關乎社稷安危、國家興衰。然今年春闈,有如此奸邪之徒,不遵禮法,妄圖以舞弊之術竊取功名,實乃欺君罔上、敗壞朝綱之舉也。臣雖愚鈍,不敢坐視不理,故斗膽具狀上奏,還望陛下明察秋毫,嚴懲不貸!」

  言畢,他長拜後跪伏在地,唯將手中奏疏高過頂,蘇清宴沒有表示,側立階下的首領太監溫如海猶豫了下,沒敢去接奏疏。

  方才回稟的禮部尚書一時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舉朝皆驚之際,戶部都給事中鄒玉標高聲反駁了一句:「朝堂之上,張大人不得信口雌黃,你說這幾人春闈舞弊,可有證據?」

  青衣小官名叫張文,只是個八品小官,若非任職都察院,便是連大殿都進不得的,聞聽此言,張文再拜後將奏疏舉起,朗聲道:「聞知舞弊一事以來,臣四下探訪,收集證據若干,俱在奏疏之中,還請陛下明鑑!」

  蘇清宴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道:「呈上來吧。」

  他翻閱奏疏時,董允終於尋到機會站了回去,暗暗打量著陛下的神色,大小官員莫不如此,俱都屏息凝神等待下文,殿中一時落針可聞。

  半晌,蘇清宴合上奏疏,聲音聽不出喜怒:「程愛卿,你怎麼說。」

  程政敏出列後一拜,身子端正,不卑不亢:「臣不知這位張大人從何處得來的消息,但他所言之事,臣聞所未聞!」

  蘇清宴道:「愛卿的意思是,張文所言純屬編造?」

  程政敏跪拜,高聲道:「請陛下明查!」

  蘇清宴話音一轉,問向堂下唯一坐著的,頭髮俱已花白的老臣:「太師怎麼看?」

  老太師杜學義咳了兩聲,沉聲道:「科舉一事,關乎社稷,不得有誤,張大人口口聲聲春闈舞弊,不妨一查。」

  董允是個心直口快的,當即道:「如今已是三月初七,四月十五便要放榜,此時追查舞弊一事,只怕會引起恐慌。」

  站在最前的中書令姜元反駁道:「董尚書此言差矣,舞弊一事若不查清,一則有損社稷,二則有失公允,此事若真,只怕此榜俱要作廢。」

  鄒玉標開口道:「姜相言重了,數千學子寒窗苦讀赴京趕考,你一句作廢,豈非叫人過往十數年都白費?何況學子中多有家境貧寒者,此次赴京便花光了家中積蓄,若春榜作廢,只怕連人的生路都斷了。」

  朝中多有寒門子弟,均是走科考之路上來的,對此也頗多感觸,因而紛紛道:

  「鄒大人這話合理。」

  「廢榜確實不妥。」

  「不妥不妥,還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蘇清宴抬手示意,隨後道:「廢榜確實不妥,至於放榜日期,後延便是,當務之急,是春闈舞弊一事,若是要查,該怎麼查?讓誰去查?」

  說完,他也不等人舉薦,先問起了張文:「張文,此事由你揭發,你倒是說說,讓誰去查?」

  張文叩首後回答:「微臣舉薦錦衣衛指揮同知,尉遲懷瑾,尉遲大人!」

  蘇清宴沒吭聲。

  張文又道:「尉遲大人任職錦衣衛,又掌北鎮撫司,正是查此案的不二人選。」

  同尉遲璟站在一起的指揮使韓琦看了張文一眼,倒是沒說什麼,只是臉色陰沉了幾分,似有不滿。

  不待尉遲璟開口,姜元率先道:「陛下已任命尉遲璟為欽差,四月出京,代天巡狩,如此,怕是不妥。」

  此言一出,一些謀劃便幾乎擺在了明面上,朝中諸臣心下都有了考量,唯有張文渾然不覺,依舊頭鐵:「巡狩一事尉遲大人並非欽差正使,眼下春闈舞弊一事方為重中之重,還請陛下三思。」

  一直未曾開口的刑部尚書反駁道:「臣有異議!舞弊一案,自有刑部協同大理寺審理,何必勞煩錦衣衛。」

  刑部大小官員紛紛開口贊同,尉遲璟倒是一句話沒說,既不自薦,也未反駁,都察院的言官素來與刑部不對付,聽了這話便都反駁起來,朝堂之上一時爭吵不休。

  熱血上頭的張文也冷靜了下來,他冷眼旁觀著兩撥人馬的吵鬧,心下更加認定,這些尸位素餐的高官根本不在意春闈舞弊,自己此舉,不過是給了人爭權奪利的機會罷了。

  他舉薦錦衣衛指揮同知去查,並非多相信錦衣衛,只是錦衣衛乃陛下直屬,詔獄之中更是無人能造假,只有他們,才能真正查出些什麼。

  爭吵之餘,只在翰林院領了閒職的姜雲升開口問了一句:「可蘇世子與尉遲大人從小一同長大,事涉世子,尉遲大人合該避嫌才是,又怎能讓他去主審呢?」

  這話一出,刑部官員靜了一瞬之後聲音更大,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像有了底氣,都能和一群言官過上幾回合了。

  姜雲升說完這句話後便作低頭沉思狀,片刻後,他想到了什麼,又開口道:「春闈舞弊這種事,不是刑部和大理寺協同就夠的,而應該由三司會審,再有錦衣衛從旁協助,尉遲大人已有公務在身,不如勞煩指揮使大人辛苦一趟,同三司使將案子審理明白,也算是給寒窗學子一個公道。」

  說完,他覺得不滿意,又補了一句,正衝著董允:「董尚書,評閱的事還是先放一放吧,查清楚了再說。」

  杜太師笑著對姜元贊道:「令郎此法,不失為良策。」

  言畢,他對上方一拱手,道:「陛下,老臣附議。」

  有老太師作表率,此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置身事外的諸臣紛紛道:「臣附議!」

  蘇清宴頷首,又看向韓琦,道:「韓琦,你可願意。」

  韓琦連忙行禮:「微臣不敢,但憑陛下吩咐。」

  「那就這樣吧,」蘇清宴將摺子遞給溫如海,道,「春闈一案,交由督察御史、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一道審理,錦衣衛指揮使韓琦從旁協理監察,尉遲璟和張文留下,其他人退朝吧。」

  溫如海一甩拂塵,高聲喊道:「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早朝一事傳開,夙嵐惜自然也知道了個中詳情,她琢磨著蘇清宴的態度,直覺這個張文像是被人當槍使了。

  006聽她分析,只說了一句:「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八品小官,任職都察院,寒門出身,一腔正氣,這樣的人,最是容易被人當槍使,也最是好用。」

  夙嵐惜想了想,又道:「此前坊間傳聞不像空穴來風,我猜蘇清宴和尉遲璟早就在暗中查這件事。」

  006道:「那張文上來將這事擺在了明面上,豈非壞了事?」

  夙嵐惜搖搖頭:「也不見得,把事情擺在明面上,有好也有壞,張文的一舉一動不可能瞞過錦衣衛,他既然能在早朝順利揭發春闈舞弊,那說明蘇清宴是默認的,只是不知道姜雲升是什麼成分。」

  006道:「他是姜元的兒子,也許是姜元的意思也說不定。」

  夙嵐惜不這麼認為:「若是姜元的意思,他自己說就是了,堂堂中書令的話,不比一個翰林院領閒職的人的話有分量?」

  006反駁:「姜元不見得對這事有什麼看法,那應該就是姜雲升自己的意思。」

  夙嵐惜不理解:「那他圖什麼?此話一出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其是韓琦,本來蘇清宴就因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重用尉遲璟,讓人一個指揮使處處被同知壓了一頭,本來就心存不滿,這下尉遲璟沒工夫幹的事還要甩給他去做,換誰不得記恨上?更別說姜雲升只是個小小的翰林學士。」

  006解釋了一句:「也許他沒想那麼多只是單純想給天下學子討一個公道呢?」

  夙嵐惜一噎,最後只乾巴巴道:「那他可真偉大。」

  說完她又接了一句:「不過我還蠻感謝他的,至少他這一番話把尉遲璟摘了出去,我的出遊計劃不會泡湯了。」

  006語氣生硬:「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著急。」

  夙嵐惜問:「急什麼?」

  006道:「春闈舞弊,我以為你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觸。」

  夙嵐惜不解:「我能有什麼感觸?作弊的不是我,幫人作弊的也不是我,設局的不是我,入局的也不是我,樣樣都與我無關,我能有什麼感觸?」

  她一連問了兩遍,看來很是疑惑,006一方面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嘆息。

  他道:「從前你也遇到過科舉舞弊案,那時你在朝堂之上舌辯群儒,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廷,你說要給所有寒窗苦讀的學子一個公道,我以為你會有同感。」

  畢竟你也曾是張文,明知有局,也甘願為棋。

  夙嵐惜皺眉:「那是因為當時的我需要那樣做,她的人設就是那樣」

  006又問:「那你自己呢?你怎麼想的?」

  夙嵐惜還是只說:「我不知道。」

  006沒再說話,只是對當初的堅持有了一絲動搖。

  夙嵐惜最開始申請進行特殊任務時,093問過她原因,當時她說:「我完成過很多任務,總覺得千篇一律,亓硯告訴我,以我的能力,最應該去接特殊任務,所以我就去申請了。」

  093隻覺得荒謬:「他說你就去?你就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夙嵐惜一愣,然後道:「沒有啊……」

  093氣不過,找來了006,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後罵罵咧咧地走了。

  006什麼都沒說,只是將人帶去了十一層,在夙嵐惜遞交申請時,他才道:「我不同意你進入特殊任務世界,但我尊重你的選擇,我會像主神提交資料,以此證明你並不適合執行特殊任務。」

  夙嵐惜:「……」

  最後申請的處理結果一拖再拖,期間006一直在十三層,他很堅定,但主神說:「她遲早會去,或早或晚,都差不多。」

  006道:「你最清楚她什麼樣,進入特殊任務世界,誰都無法預料未來會如何,包括你。」

  主神並不介意他的無禮,語氣依舊溫和:「有我在,她不會有生命危險。」

  006當然清楚,但在特殊任務世界,帶來的不僅僅是生命危險:「你就不怕她最後只是活著而已嗎?」

  主神笑容不變,但語氣更加堅定:「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006沒忍住帶上了嘲諷的語氣:「如果讓【他】知道了夙嵐惜的存在,你還能這麼自信嗎?」

  主神沉默片刻,才道:「你對她太沒自信了。」

  006反問:「這不是應該的嗎?你比我更了解夙嵐惜,也更了解【他】,你才是最應該阻止她的人,但你沒有。」

  主神又掛上了溫和的笑容:「誰都不應該幫她做決定,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006先是皺眉:「我沒有幫她做決定,不然她連交申請的資格都沒有。」

  隨後他勾了勾唇角,諷刺道:「你早就幫她做過決定了,不是嗎?」

  主神沉默,006隻當祂是默認了,冷笑一聲後轉身離開,只丟下一句話:「你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的,主神大人,就像之前一樣。」

  主神沒有接話,只是看著十三層最中間半榮半枯的世界樹,雙眼有些失神,祂想起了遙遠的過往,是一道難以揭開的傷疤。

  因為那些事,006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跟祂從沒有半句好話,經常不歡而散。

  「會嗎?」主神不知在問誰,祂閉上眼,又自我回答道,「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