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171:你之為人
推門,入內。
兩步之遙,室內的光景便已盡收眼底。
臨窗而放的桌台案板,懸於牆邊的字畫,以及臥病在床,正平靜注視著自己的老者……
這間臥室的布景布置可以說是相當簡單。
只是一眼掃來的片刻間,有馬靜也便將目光凝落在了不遠處的身影之上。
當代朽木當家,朽木銀嶺。
他坐在了被褥裡頭,身披純白色的寬袍。
凹陷了的眼眶之中,其視線毫無光彩可言。
四十年的春夏秋冬。
在老者的臉上一筆一划地留下了更為深邃的痕跡。
如果說山本元柳齋重國是一顆蒼勁而有力的松柏。
那此刻的朽木銀嶺,卻是垂垂老矣的枯枝……
肉眼可見的衰敗與疲倦感。
可即便如此,乾癟枯瘦的嘴唇囁嚅片刻,依舊擠出了個頗為勉強的笑容。
「好久不見了,有馬靜也。」
當事人回以了恭敬的鞠躬禮。
「如您所言,朽木大當家……」
自二番隊副隊長,大前田希之進的內部退役儀式以來。
「咳咳,已有兩度春秋未能相見了。」
「是啊,沒想到都已經是過了這麼久……」
見面只是寒暄,並未切入正題。這同樣也是禮數之所在,此刻有馬靜也臉上的笑容平淡無比。
畢竟多少得照顧一下對方的心情才好。
少年在此刻斟酌著找尋話題。
「前段日子卯之花隊長應該給您診斷過了,具體情況不知如何?」
朽木銀嶺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不見絲毫的波動。
「依舊未有頭緒。」
即是沒有病結。
便是全無調理可言。
「勞駕,幫老夫遞個茶杯過來吧。」
有馬靜也不疑有他,趕忙著將茶杯給遞了過去。
「多謝。」
看著對方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有馬靜也的目光變得無奈而感慨。
「雖然想說病人不能喝濃茶來著,但……算了。」
事到如今,開心最要緊。
朽木銀嶺的臉皮哆嗦了一下,此刻半抬起頭,眼中的光彩倒是多了幾分莫名的笑意。
「這份好意,老夫承情了。」
「客氣~就是待會兒胃裡反酸水了可別怪我。」
「哈哈!上了年紀之後倒是的確不能吃太多啊,畢竟消化可趕不上年輕的時候了。」
「我這邊前段時間還弄到過一些新栽培出來的茶葉,據說泡出來以後還是紫色的,能助消化,要不要給你送點過來?」
「那是技術開發局的東西吧?老夫可經不起這幫人折騰,還是算了。」
四十多年的交情。
二人之間的關係也在這些年的聯繫,積攢的過程中變得逐漸深厚。
所謂的忘年交便是如此。
似乎是因為心情好轉了的緣故,此刻的朽木銀嶺臉色都是好轉了許多。
小老頭樂呵呵地看向了窗外,滿眼感慨。
「天氣……很不錯。」
有馬靜也聞言,順勢說道。
「出去走走怎麼樣?」
再如何枯朽的腐木,在迎接陽光的溫暖過後,多少也會顯現出幾分的生機。
然而朽木銀嶺卻是笑著婉拒了。
「算了吧,老鼠見不得光。老朽……如今已無顏出現在光日之下。」
咕咚一聲響。
是從另一側推門之外傳來的動靜。
有馬靜也在此刻不動聲色地朝著那邊瞥了眼過去,內心深處忍不住就是嘆了口氣。
「那我也不勉強您老人家了。」
「嗯,所以還是說正事吧。」
朽木銀嶺平淡地將茶杯安置在了身旁,於此刻緩緩抬起了目光。
略有渾濁,卻又堅毅的視線掃動著……
凝聚在了有馬靜也的身上。
「有馬靜也,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
氣氛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這也是讓有馬靜也都忍不住露出了個為難的表情呀。
畢竟這種單刀直入的發言本身就不合情理,若放在平時這麼說話,少不得還得被訓斥,嘲笑,說是不懂禮數之舉。
但這種說法也都是分情況的。
對方是朽木家的當代家主,並且還是一個實打實的病號……
這種時候有些『特權』倒也不算是稀奇。
就是讓接招的有馬靜也感到幾分的為難了。
「啊哈哈,本來還想要再客氣一下來著的……」
「老夫的時間可不多了,可沒這個閒工夫。」
「不吉利的話還是少說為妙啊,老爺子。」
說完這話,有馬靜也順勢調整了一下呼吸。
既是選擇開門見山,那這邊也就只能見招拆招。
「在下是為了白哉那傢伙而來的。」
朽木銀嶺盯著手中的杯子,於此刻僅是平靜地予以了回應。
「嗯,多少能猜到。」
所以重點應該是之後的內容。
老頭子目光微抬,用著不喜不悲的表情,就這麼直勾勾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你想要說些什麼。」
「您能否成全白哉那孩子呢?」
……
時間都仿佛是凝滯了那般。
有馬靜也看著面前的老者停下了動作,直至三個呼吸的停頓過後,他這才微微抬頭。
繼而慢慢地,朝著這邊看來。
老者的目光平靜如水,未有絲毫之多的波動痕跡。
「你知道這句話的份量有幾何嗎?」
用疑問來回答疑問。
從情理方面的角度而言,這種行為便是絕對不可取——很容易讓人產生不悅的念頭。
但在此刻,有馬靜也全無情緒可言。
「我當然明白……」
對於以驕傲,傳統,以及自矜而著稱的朽木家系而言。
「這種行為便是讓您拋棄尊嚴。」
「背離自己的信念,以及傳承下來的多種觀點。」
「甚至還需要背負那本不應存在的罵名與流言蜚語。」
尸魂界的歷史很長。
瀞靈廷的歷史卻很短。
可即便如此,已經形成了的條例與規則,已經自成一派地形成了足以讓人望而卻步的護城河。
跨過這條邊界線,其意味之深……不言而喻。
朽木銀嶺的目光陡然銳利了三分之多,他就這麼盯著有馬靜也,緩緩說道。
「你讓老夫打破傳統嗎。」
隨著這句話說出口來。
足以讓現場凝重到滴出水的氣氛,便在此刻盡數匯聚到了有馬靜也的身上。
不得不說,壓力很大。
但比這更嚴峻的情況都經歷過,有馬靜也又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退縮呢?
有馬靜也沉吟片刻,便是在此刻笑著說道。
「老爺子,老實說……您真的還在意這些東西嗎?」
朽木銀嶺的目光微顫一瞬。
「什麼意思。」
「字面意義啊,老爺子。」
有馬靜也將目光調轉,在此刻朝著窗外凝望而去。
「舊的東西就是一定是好,所謂的傳統就是一定是對的嗎?」
「您肯定也曾經思考過這些東西吧。」
「但最後的答案如何,想必也是不言而喻。」
如果四十多年前,二人曾經在客室之中的交流那般。
如今的情景再現,雙方的心情……卻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老爺子,我能明白,您是為了家族的傳承,才會堅持的這些東西。」
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做出妥協並不是什麼軟弱之舉。
甚至恰恰相反,這是只有身具擔當之人,才會肩負起了的責任之說。
「不同意白哉那傢伙的理由,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大義凜然之詞吧。」
二人並不相配。
能有這個結論,又得是出於怎樣的想法呢?
「身份上的不對等。」
「帶來的流言蜚語與多方面的壓力。」
「甚至還會有其他虎視眈眈,等著上位的次級貴族。」
情況遠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的波瀾不驚。
即便是在瀞靈廷以內,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依舊不在少數——有馬靜也在這四十年中已經領會了太多太多。
雖然身為靈體,雖然身處尸魂界。
在這裡生活的個體都有著各自的悠久壽命,可即便如此,這些刻板而執拗的東西。
卻依舊會在人群之中流傳,盛行……
故此,朽木銀嶺會堅持己見,也都是有其緣由所在的。
「畢竟從本質上來說,老爺子並不是在為難人吧。」
如果硬要形容一二的話。
對了。
「應該用『保護』這兩個字來形容,才是最貼切的說法。」
不想要讓白哉處於尷尬而又危險的境地。
更不想要讓這個『不成器』的孫子,卻承擔本來不應該承擔的壓力與風險。
看起來不近人情,充斥著理性與得失的考量。
可歸根結底地說來,這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憐愛。
老朽而枯瘦的腐木。
在失去生命,徹底崩塌之前……
亦會為身旁的幼苗,帶來最後的一絲餘蔭。
言止於此,門外又是傳來咕咚一聲響。
只是此刻的二人全無反應,雙方就這麼平淡地對視著,並由著有馬靜也繼續說道。
「這份感情的確真摯,並且直白。」
「但是啊……」
「幼苗也是會長大的啊,老爺子。」
而作為長輩來說,在這方面的感知能力,可能會顯得有些遲鈍。
「白哉已經長大了,雖然可能還不能擔任起家主之職,但其潛力我也是相當之認可的。」
「所以去嘗試著相信一下他吧,畢竟……」
「他才是朽木家的下一代當家。」
到底是放不開手,還是單純地厭惡?原因究竟如何,此刻已是無從追究。
但不論如何。
朽木銀嶺的表情都在此刻變得惆悵了些許。
老頭子像是陡然之間又變得虛弱了許多,連帶著嘴角都一併耷拉了下來。
「是嗎……」
如同方才有馬靜也的行為一般。
朽木銀嶺在此刻朝著窗外凝望著看了過去。
「老夫,已經有些……」
「不知道,該怎麼做……」
「才是正確的了……」
猶如夢囈般的低語。
「老夫悉心教誨的孩子,誤入歧途而不得所歸。」
「老夫逼迫教導的孩子,亡於陣前卻年紀輕輕。」
「我已經做了太多太多的錯事,也不想要讓這個錯誤再持續下去……」
所以。
「我從來都沒有去真正意義上地強迫著白哉,讓他去做自己並不情願做的事情。」
「老夫認為,這應該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可是啊……事到如今,老夫卻發現自己還是錯了。」
沒有通用的理論,從來都只有對症下藥。
只是可惜。
「老夫又是到最後才領會這個道理……」
於片刻的感慨之後,朽木銀嶺轉過頭來。他臉上的皮肉微微顫抖了一瞬間,隨後……
露出了個平淡無比的笑容。
「去選擇相信那個白哉嗎……」
「說真的,還真是讓人有些放不下心啊。」
「這孩子偏激,又固執。在很多時候只是看起來好說話,其實自己的想法很多,甚至還聽不進其他人的勸說。」
要說起來的話,簡直都可以說是一身的臭毛病。
一天一夜都講不完。
「但也正如你所說,這或許也都只是老夫想太多了而已。」
或許白哉能夠應付得來。
或許……
自己的確應該不再擔心這麼多。
「咳咳,咳……有馬靜也。」
「老爺子,我在。」
擦去了嘴角的狼狽,朽木銀嶺微微挺直了脊背。
「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雖然很想說上一句但說無妨。
但畢竟是面對著朽木家系的大當家,這種時候還是多少考慮一下才行。
「您說吧,我盡力。」
「真是保守的說辭啊,倒是有些不像你能說出來的話了。」
「呵……人終歸是要成長的嘛。」
朽木銀嶺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便是用著誠懇而確切的語氣說道。
「能拜託你……在那個孩子能夠獨當一面之前,去幫著些他嗎。」
有馬靜也並未立刻回答,他反而是有些苦惱似地撓了撓自己的嘴角。
並將雙手環在了胸前。
「這個問題,四十年前您也問過來著……」
「但意義不一樣吧,想必我不用強調你也能明白才對。」
的確如此。
對於此刻的情況而言,這種說辭反而更接近於託孤般的感覺。
不論是理性還是感性,此刻的有馬靜也,都是完全沒有拒絕的道理。
只是在此刻來說。
有馬靜也想要知曉的還是其他方面的內容。
他的眉頭微皺,就這麼沉吟著開口道。
「您……真的就這麼放心我嗎?」
面對著這種自我質疑般的說辭,此刻的朽木銀嶺回以平淡的笑容。
「嗯,我相信你的為人。」
「老夫這輩子看錯了很多人和事,但在這最後一次……」
「老夫依舊相信自己的眼光。」
朽木銀嶺深呼吸口氣,在此刻一字一頓地說道。
「有馬靜也,白哉那孩子就拜託你了,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