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棋局,世局

  用過晚飯,洪武皇帝便將道衍請至房中,道衍進了屋,任老大和老夫子都不在,他微微一怔,不知道洪武皇帝找他作甚。

  洪武皇帝見他站在那兒發愣,輕笑道:「坐吧,別杵在那兒。」

  道衍這才側著身子坐下。

  「我聽官僧左善世宗泐說你的棋藝精妙,找你來就是想與你對弈一局。」洪武皇帝淡淡地說。

  道衍低頭說道:「那是宗泐大師謬讚了。」

  洪武皇帝輕哼一聲:「大和尚,你也就別謙虛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雖入了空門,你又何曾熄了爭強好勝的心思?怎麼,是不是因為朕是大明的天子你就心虛害怕,不敢與朕對弈了?」

  一直洪武皇帝都沒有稱自己為朕,現在突然以朕自稱,道衍便知道這棋是必須得下了,洪武皇帝這是在告訴自己,讓自己陪他下棋是皇命,皇命自然就不可違了。

  道衍苦笑道:「既然聖上有這興致,道衍自當奉陪。」

  洪武皇帝這才滿意地笑道:「不就是下一盤棋嗎?幹嘛非得這樣?」他這是在責怪道衍呢,出門在外,他都沒有動用帝王威嚴,偏偏卻把這威嚴用在了逼道衍和自己下棋這件事情上。

  黑子白子便開始在小小的棋盤上排兵布陣,一邊下著棋,洪武皇帝一邊與道衍說話。

  「家裡可好?」

  道衍沒想到聖上竟然關心他的家事,他說家裡一切安好,雖很少回去,卻沒少了書信往來。

  洪武皇帝點了點頭:「江南多水患,這些年督促地方官員治水,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把這事兒給做實了,之前你曾和我提及水利之事,有機會你替我去看看,是什麼一個情況寫個摺子讓棣兒給我呈來。」

  道衍應了一聲,他有些不解,洪武皇帝怎麼就和他談起治水的事情來了?

  之前在宗泐向洪武皇帝舉薦自己給燕王的時候洪武皇帝便和他聊了很多,其中就包括江南的水患。

  道衍當時就提出了很多建議,深受洪武皇帝的賞識,其中他就談到了應天城的防水整治,洪武皇帝是一個能聽進意見的人,便差人照了道衍的建議去辦,果然在積水問題上較之前有所緩解。

  洪武皇帝又將道衍提出的治河方略差人完善之後實施,看來應該是已經完成了,讓自己親自去驗收呢。

  「你這和尚還真是個異僧,能告訴我你還有什麼會的麼?」洪武皇帝落下一粒黑子,抬頭望向道衍。

  道衍一臉的苦澀:「貧僧是什麼都通一些,但卻無特長,全都稀鬆平常得緊,就好在敢說,什麼都亂說一氣,也不怕貽笑大方。」

  洪武皇帝搖搖頭:「做個雜家沒什麼不好,什麼都懂一點便不會被別人蒙蔽了,我常常告誡那些皇子們,應該多向你學習,學習你做一個雜家,這對他們治國治藩都有好處。大和尚,你一心輔佐燕王,可千萬莫要忘記時常提醒他恪守做臣子的本分才是。」

  洪武皇帝話鋒微微一轉,最後一句看似輕描淡寫卻是濃濃的警告的意味。

  道衍和尚的心裡一驚,洪武皇帝這是在警告他們,千萬別生出其他的什麼心思,讓燕王老老實實做他的藩王,治理好北平那一畝三分地就行了。

  道衍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忙說道:「燕王向來恪守本分,並無非分之想。」

  一粒白子在手裡,遲遲沒有落下。

  洪武皇帝望了他一眼:「該你了。」

  道衍這才下了子,卻是一招臭棋。

  洪武皇帝大笑起來:「大和尚,怎會有如此的昏招啊。。」

  便破了一個劫,吃掉了道衍三、五子,道衍回道:「是人都會犯錯的。」

  洪武皇帝指著棋盤:「有時候一步錯便是步步錯,想悔過也來不及了,就如這棋子,既是吃掉了便不在了。」

  道衍沒有說話,他明白這根本就不是在下棋,而是洪武皇帝借著這棋局敲打自己。

  那昏招自然是道衍故意露出的破綻,他可不想真在這棋盤上壓這大明的天子一籌。

  他相信洪武皇帝也知道自己有意讓了半子,可洪武皇帝卻是這般的當仁不讓,並不把自己的讓步當一回事。

  洪武皇帝又說話了:「剛才那昏招是你故意為之,你或許會覺得我勝這盤棋是你的謙讓,可是我卻不會承你的情,因為在氣勢上你從一開始就輸了,你是異僧,按說心裡不該有這麼多忌諱,左右不過是一盤棋。可是你心虛,一是畏於我的帝王尊嚴,二是你不想在我的面前表現得好勝心切,說白了,你是想要很好的掩飾自己,把真實的你給隱藏起來,所以你的退讓只是你的策略,既是策略便也是這棋盤的一部分,不是麼?」

  道衍和尚很是佩服面前的洪武皇帝,別看他沒讀過多少書,但那思想的深邃卻令人嘆為觀止。

  道衍深吸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貧僧輸了。」

  洪武皇帝的臉上並沒有得意之色:「你是輸給了你自己,你本是化外之人,可是卻著相了。」

  道衍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那兒,若有所思。

  洪武皇帝也把手中的棋子扔進了罐子裡,端起了手邊的茶杯:「大和尚,對立皇太孫為儲有什麼看法?」

  洪武皇帝問得很直白,道衍略一思忖回答道:「此乃皇家之事,豈是我一個外人可以評價的?」

  洪武皇帝一臉平和地說道:「帝王家裡無私事,件件皆是國事,你雖是和尚,也算是臣子,臣子當為國事謀,不是麼?只可惜我大明一些臣子整日裡不是謀國事,而是在考慮他們的那一己私利。」

  臣子謀國事,洪武皇帝這五個字落在道衍的心裡竟有千斤重,他知道此刻若是再迴避這個問題便真聊得自己藏著什麼心思。

  道衍說道:「立儲歷來都是帝王最艱難的選擇,聖上皇子眾多,各有千秋,自太子故去之後,聖上便立了皇太孫,貧僧看到的是聖上欲以仁愛治國的決心。太子也好,皇太孫也罷,他們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聖上是開國之君,但凡開國都是自亂世而來,自古治亂世必用重典,所以聖上才會以鐵腕治國,方換來這大明的江山穩固。通過這些年的整飭,可以說國泰民安,再以重典治世已經不合時宜了。」

  洪武皇帝微微頜首,他沒看錯這個道衍,自己的心思還真是讓道衍給猜中了八分。

  他用鼓勵的眼神示意道衍往下說,道衍只得又說道:「只是立皇太孫也存在了很大的隱患,那些皇子們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想法。偏偏在這事上聖上還不能以帝王血脈正統為藉口,太子是嫡出,可皇太孫就是庶出了。這便是一個很容易讓人詬病的問題,既然可以讓庶出的皇太孫為儲,為何不能在諸皇子中選擇一個更為合適的呢?」

  洪武皇帝皺起了眉頭,這確實是他最為擔心的。

  他試探地問道:「燕王是何想法?」

  與道衍說道他從不繞彎,他也知道道衍在他的面前也不敢敷衍。

  道衍平靜地說道:「燕王自然是擁護聖上的主張,一直以來燕王都本分地做自己的王爺,能夠有今天的一切燕王已經很是滿足了。」

  「是麼?大和尚,你也別替他遮掩,朕心裡很清楚,棣兒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若說朕的這些個皇子中棣兒與朕最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麼?」

  洪武皇帝又稱了朕,便將這場談話定性在了君臣之間了,道衍不得不謹言慎行。

  「任何一個人都有野心,說是野心,又何嘗不是他們的上進心,俗話都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士兵,可偏偏將軍就只有一個,但這將不影響士兵努力進步向著目標去奮鬥,就貧僧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壞事。當然,誠如聖上所言,臣子便當恪守本分,守本分與上進貧僧覺得並不矛盾。」

  洪武皇帝笑了:「道衍啊道衍,你倒是一副伶牙俐齒,不過不得不說,你說的有幾分道理。我知道你與燕王的關係很好,可以說你是棣兒唯一的朋友,所以你要多看著他,帶著他往正道上走,切莫入了邪門歪道才好。」

  「貧僧自當竭盡全力。」道衍合什道。

  洪武皇帝還待說什麼,喬志龍的聲音便在房間外傳來:「陳誠來了。」

  洪武皇帝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怎麼來了?」洪武皇帝的聲音不大,道衍卻聽得清楚明白,道衍說道:「既然我能來,他自然也能來了。」

  洪武皇帝這才回過神來,提高聲音:「讓他進來。」

  門被推開了,陳誠走了進來便欲行大禮。

  洪武皇帝止住了他:「這不是在宮裡,俗禮便免了吧,也不用稱呼我為陛下,稱我老爺就是了。」

  陳誠微微一怔,但馬上就反應了過來,重新見了禮,然後望向站在一旁著僧衣的和尚。

  洪武皇帝微笑著對陳誠說道:「陳誠,可知他是誰?」

  道衍的相貌很有特徵,目似三角,形如病虎。

  陳誠仔細端詳了一下,心裡想到了一個人,只是他卻想不明白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他雙掌合什,對著道衍行佛禮:「晚輩陳誠見過道衍禪師。」

  道衍的心裡也是一驚,沒想到陳誠竟能一下子道破自己的來歷。

  洪武皇帝得意地笑了:「大和尚,別以為你心思敏銳,之前你讓任老大和老夫子吃了一驚,這回輪到你自己吃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