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王家秋宴,崔俁算是收穫良多。閱讀
哪怕上輩子呆過,哪怕這四年來關係滲透,他和楊暄在洛陽有了不少自己人,有了小小勢力範圍,能傳回不少重要信息,可真正意義上,崔俁從來沒有熟悉過洛陽。
洛陽有幾條街,幾個片區,哪哪熱鬧,他聽說過;但這天子腳下的都城,有多少重要家族勢力盤桓,誰在哪片說話份量最重,誰得看誰眼色,誰與誰有隙,誰能力出眾,誰珠玉蒙塵……這麼多人,需得自己眼睛看過,才能形成更深印象。
消息是消息,內容駁雜,有真有假,加上自己的觀察判斷,很多東西才能形成立體印象,以後的事,才更好辦。
王家秋宴給了他這個機會。
這個宴上,幾乎囊括了所有洛陽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不管是走出去讓別人看到,還是低調經過,暗裡看到一些人,一些事,把陌生的臉孔和腦子裡信息一重合……撥雲見日般,腦子裡對洛陽的認知,立刻變的鮮活起來。
比如世家威儀,比如皇家與世家的微妙關係,比如八小世家的崛起,是不是就是權力較量的結果……榮炎彬那個不成器的樣子,在外面也要稱一聲小世家;白家連正經嫡子男丁都沒有,這一代的家主都是過繼來的庶子,也能憑著八小世家的身份,以傲然姿態進入秋宴。
可見皇室對其包容。
太過包容,有時候就是一種態度,不講理的。
你王家再有底蘊,再有規矩,皇室要捧這些人,你就不能不給面子。哪怕登不上你那最高位的客座,你也得好生款待著。
崔俁想,這一番結果,不知是多少回明鋒暗芒往來的結果,王家這類世家,從昔日前朝能彈壓皇室,到如今處處妥協,想必也是有點憋屈的……
還有越王。
本來不想參加這次秋宴,就是不想遇到皇室的人。雖則他確定路線,名氣打出來,到了洛陽總要與這類人接觸,但能晚一點就晚一點,現今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能輕鬆一時是一時。
沒想到就這麼撞見了……
「你那大哥,是個感化不了的人。」
坐在離開王家的馬車裡,崔俁眉睫低垂,扇柄打在手心,淺嘆出聲:「心眼也太小。」
「今日的智商水平一直在線還好說,要是急了,不知道會出什麼招。」扇子在掌心轉了轉,扇柄被攥住,頂端抵著下巴,崔俁眼梢微翹,斜斜睨著楊暄,「其實我挺怕和笨蛋打交道,因為沒有邏輯,猜不到下一步會幹什麼。」
楊暄倒不擔心,大手越過崔俁肩頭,放下車窗輕紗,好歹擋些風,省得這弱兔子再生病了:「左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還能給你來個兵棋譜殘局不成?」
這話音裡帶著輕慢,崔俁「噗」一聲笑了,扇子輕輕戳了戳楊暄肩膀:「你還真壞,這樣罵人笨!」
楊暄看著那柄玉骨絹面的扇子,以及握住白潤扇柄,比美玉不讓顏色的修長手指,聲音略低:「他不笨麼?」
「比你自是笨了。」崔俁微微沉吟,「可他有皇寵,有盡心為他打算的母妃……」
亂拳打死老師傅,一個人能不能贏,挺多時候也不是看你個人能力如何,尤其皇儲之爭,誰權勢最大,誰身邊的人最多,份量最重,誰的機會相對也就最多。
楊暄卻更不擔心:「我有你。」
崔俁微微怔住。
楊暄輕輕握住崔俁握著玉扇柄的手:「你一人,足以媲美千萬。」
心尖顫動,耳根微紅,不知道哪來的一股燙人溫度,由握在一起的手上傳過來……
崔俁清咳兩聲,眼睛看別處:「今日是你與越王第一次見面,我以為你會很不自在。」
楊暄的確很不自在了一會兒。他恨越王母子,若非她們,他堂堂太子,怎麼會淪落那種境地?他心中不知道模擬過多少回,怎麼殺了她們,怎麼鞭屍……可崔俁在場。
一個小小的維護動作,一片濃濃的關愛之情,崔俁對他深情厚意,他怎能辜負?
崔俁沒聽到回答,以為楊暄心裡仍有些彆扭,貼心的不再繼續,迅速轉提另一個話題:「我同越王說過的話,你都聽見了?」
楊暄頜首:「嗯。」
「所以那些預言……靠你了少年!」崔俁扇子再次敲到楊暄肩膀,眼睛晶亮。
楊暄有些不解:「靠我?」片刻後,他反應過來,唇角揚起,修長眸底盪起一絲笑意,「你騙他的?」
「也不全然是騙,我擔心窺天機會反噬麼,就偷了點懶。」崔俁眨眨眼,給了楊暄一個『你懂的』的眼色。
使用異能會有副作用,雖然只是疼一會兒睡一會兒對身體影響不太大,可也難受啊,可能還會因為昏睡錯過重要信息。崔俁就多了個心眼,感受並講給越王聽的預言……有很大的需要加工成份。
「我只算了一小下,知道他近日氣運下吉,今晚確會寵幸一個穿桃紅繡荷葉鑲金邊小衣的女子,事後背上會多兩道痕,這女子是誰,是何身份,我沒去算。行雲布雨的時間也有些模糊,可能是一刻鐘,也可能更多或更少。後院不寧,會見兩次紅繩,每次見到就有小煩惱這些,全都是瞎說的。」
崔俁看著楊暄,眼睛亮亮的:「你宮裡不是埋了不少暗樁?小小幫我一下就行了!」
楊暄唇角笑意更大:「比如製造點什麼動靜故意打擾縮短他行雲布雨的時間,悄悄在他必經路上放段紅繩……」
崔俁連連點頭,一臉『對對你懂我』的默契,笑眯眯接道:「越王后院那麼多女人,不管他寵幸誰,總會有人吃醋,稍稍鬧一鬧,就是小煩惱麼。人為安排他見一次紅繩,後院裡某些人就得到一些信息鬧一鬧,立刻讓他煩惱煩惱,完全可行麼!只需要你的人少少動作,危險性暴露性都很小!」
「好,我馬上派人下令去辦。」楊暄笑完,眉頭又皺了起來,「你算這些,真會遭到反噬麼?」
崔俁毫不在意的擺擺手:「我願意的,身邊牽掛的人事,只要不太大,都沒事,若是想知道的太細太多太遠,才可能會有問題。」
見楊暄眉頭仍然不展,他眼瞳一轉,微一伸手,拿扇子挑起楊暄下巴,聲音故意壓低:「可是怕啦?放心,哥會永遠罩著寶貝兒你的!」
楊暄臉一黑,奪過他扇子:「別鬧。」
「哈哈哈哈——」崔俁捂著肚子大笑,「害臊了!你竟然還會害臊!」
楊暄白了他一眼。
崔俁這麼一鬧騰,車內氣氛陡轉,楊暄恨不得把他抱住狠狠教訓,看他還敢不敢瞎胡鬧,一時間忘了反噬之事……
車裡這麼熱鬧,外面藍橋十分好奇,可主子又沒叫人伺候,他心裡癢的很,總下意識回頭看。得虧楊暄護衛靠譜,走的路算偏僻,還故意隔出空間截開偶爾經過的人,不但沒人能聽到車裡的話,還沒幾個人看到他這不專業的表現。
只有木同,過來曲指敲了敲他腦門:「小笨蛋,一會兒晚飯吃什麼啊?」
「不許叫我小笨蛋!」藍橋捂著額頭,開始和木同習慣性抬槓,倒也忘了關注車內。
……
崔俁只感受了一點越王的事,也算仔細,他不確定稍後會不會有副作用,順了楊暄的毛,就開始說正事:「你那邊呢,林芷嫣拿的那個布包,可搶到了?」
楊暄搖頭:「沒有。」
「沒有?」崔俁很有些驚訝,沒有你這麼自在?而且——「不可能啊,我還從未見你輸給過別人。」
楊暄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我自是不會輸。」
崔俁立刻明了:「所以你是故意的!」
楊暄把玩著崔俁的扇子,微微低著頭,眉睫隱在光線暗處,聲音微低:「四年前那本帳冊——你可還記得?」
四年前……帳冊?
崔俁當然記得。
那是一本很奇怪的帳冊,記著很多人名字,每個人名字後面都有一串數字,像是什麼交易。
當時他從趙季那裡得到線索,派藍橋去長安拿,正好碰到楊暄恰巧也得到這個消息,去拿同一本。他這邊,是趙季做官被牽扯到某案死去的哥哥趙仲留下的線索,楊暄那邊,是河幫包打聽,消息小能手孫敏獻上的。
這帳冊,傳言裡很厲害,只要拿著它,就能號令上面的人,這些人,幾乎全部是當官的。
當時崔俁與楊暄勢微,渴望經營擴大力量,看到這樣的東西,不想用是不可能的。然而提升自己實力重要,謀大位重要,旁的東西,卻不能不顧。
他二人曾促膝長談,他們的理想,他們的渴望,他們想要的,想經營的,是一個健康的,強大的國度,陰詭計謀可以用,但類似這種——一看就知道不只一本,強大到自成體系,埋著不知道多少秘密的帳冊,卻是要謹慎。
這上面的名字都是官員,貪污受賄,上行下效,不知道多少蛀蟲。他們不怕被牽扯進去,不怕有麻煩,卻不希望看到自己國家是這樣的。
遂二人商定,先不動聲色,找到名冊上的人,跟蹤觀察,看能不能找出點什麼東西。
他們想做的,不是利用這冊子往上爬,而是想將它找全了,研究明白了,將這個鏈條直接摧毀!
可是很奇怪,冊子上的人,有很多死了,活著的,生活很是中規中矩,沒什麼異常,市面上也並沒有再出現另一本冊子……若非楊暄耐心十足,早就撤掉監視了。
崔俁自己都差點都忘了。
遂今番提起,是——「那個布包!」崔俁神色凝重,「莫非同帳冊有關?」
楊暄臉色也很鄭重:「搶奪間,我尋了個機會看了一眼,封皮,內頁,包括裡面的記錄方式,都與咱們得到的冊子相似,裡面似乎還有相重名字。」
這個東西,時隔四年,又出現了。
可是為什麼?是誰在操縱,還是誰曾故意壓制,終於壓制不了了?
那黑白灰三道不同人影是誰的人?為何得知同樣的消息線索,今日在此來搶?
崔俁眉心一跳,想到更多:「若冊子作用廣為流傳,會有人想要很正常,可為什麼知道這個消息,親身去取的是林芷嫣?她可不是什麼官面上的人。」
「而且——」楊暄把玩玉扇的動作停住,「她多半是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才會說,有了它,一定能讓越王幫榮炎彬母子正位,這個東西價值完全抵得過。」
「可她為什麼又說利用彭傳義的案子?」說到這裡,崔俁對自己記憶不太確信,問楊暄,「她是說過這話吧,你的人聽到過?」
楊暄點頭:「是。」
崔俁目光更為凝重:「這女人有些小聰明,心機也略深,可我不覺得她眼光智慧能到這種地步。彭傳義的案子,發在文城郡,後因其父身死,變成命案,才轉入洛陽。邸報上只提了一句,我不大覺得林芷嫣會關注邸報,還是突兀出現的一行小字。送彭傳義進城的第二日,我就在大街上遇到了她,就算她那時知道了彭傳義,又怎會這麼短時間內查到案情始末,並認為可以利用?她的消息從何而來?這可不是一件隨便一看,就知道有利用機會的事……」
便是他自己,也做不到。若不是范靈修走商各處忙碌,八卦之心不減,他們之間又從未斷了聯繫,范靈修在文城郡聽到彭家的事覺得有意思寫信提與他,不久後他又看到了邸報——
他也不會想到此事可利用,激發榮家,謀一個太子回朝的機會!
楊暄定睛,緊緊看著崔俁:「所以你在猜測……」
「許這東西,與彭家案子有關?」崔俁也被自己猜測嚇了一跳,目光顫動,「沒準就是從彭家得到的?」再往深里猜,彭傳義父親之死,許也同它有關?
車內突然寂靜無聲。
只有馬蹄踢踏,車輪滾動的充斥四野。
連風,都停了。
崔俁與楊暄對視,眸內情緒都很複雜,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若真如此,彭傳義一案,比咱們想像的要複雜很多。」楊暄率先有動作,長手伸到崔俁背後,輕撫他後頸以示安慰。
崔俁捏了捏眉心,長長呼出一口氣:「無論如何,時至今日,咱們的計劃已不能停,以後多多收集信息,見招拆招吧。」
「正是如此。」楊暄泰然安坐,眸底堅毅無波,並沒有害怕擔心,心理素質明顯比崔俁強很多。
崔俁靜靜看著楊暄。
明明這熊孩子比他小太多,可總有那麼一些時候,給人以強大的支撐感,仿佛看著他,哪怕暴風驟雨,都不用害怕一樣……
活了那麼久,自詡聰明無畏,還比不上一個孩子!
崔俁有點不爽,撲上去就把楊暄揉了一通。
楊暄嚇了一跳。
視野里好看兔子突然靠近,修長手指按上自己的胸……他怕傷到兔子手腕,緩緩靠後,誰知兔子整個人撲了過來……
二人距離迅速拉近,從接觸到向後躺倒,他們之間距離沒超過一寸,眼對眼,唇對唇,鼻息相聞,就像崔俁突然撲過來要親他,因為他一直往下躺,才沒有親到一樣。
眼裡滿滿這個人的身影,鼻間全是這個人的氣息,怕這個人傷到,他的手一直護在這人腦後腰間,手下觸感柔軟又溫暖……
偏這個人還不停,上下其手的揉他!
楊暄身上血液噌的燃燒了起來,心內渴望崔俁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點……可那兔子如此磨人,只在他身上搓火,別的卻什麼都不干!
楊暄忍無可忍,大力一抱,就將崔俁擁進懷裡。
身體相觸那一瞬間,他聽到自己仿佛發自靈魂深處的喟嘆……
就是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放!
崔俁立刻就感覺到了戳在大腿根的東西,憤憤咬了咬牙,大力掙扎:「放開——你放開我!」
楊暄捨不得,但崔俁掙扎力氣太大,他怕傷了崔俁,只得放開。就是看向崔俁的目光,更加幽怨了。
崔俁氣的磨牙,沖他大聲「哼」了一聲。
經不起撩的小狼狗!
牛什麼牛,淡定什麼淡定,你不是也並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前方是個什麼樣子!
二人相處多年,默契程度今非昔比,楊暄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麼,嘆了口氣:「無論前方有什麼,我都陪你。」
崔俁白了他一眼,這是自然的!
「縱是我死,也不讓人傷你分毫,」楊暄摸了摸崔俁的頭,「所以,不用害怕。」
崔俁猛然一頓:「你,你說什麼?」
「不用害怕。」
「前面一句!」
「縱是我死,也不讓人傷你分毫。」
這句話,楊暄說的輕淡,好像不是什麼大了不的事,可他完全能做得出來!上輩子他就做過一模一樣的事!
崔俁緊緊咬著牙,眼睛微紅:「以後不許這樣的話!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
楊暄愕然。他不知道這話怎麼戳到崔俁了,但崔俁難過不高興,哄就是了。他靠近些許,握住崔俁的手:「是,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你那麼聰明,我這麼厲害,咱們攜手,只有讓別人死的份,自己怎麼會死?咱們誰都不會死,要禍害別人千年的……」
崔俁:……這樣一本正經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好嗎!
不過短暫無腦氣氛算是混過去了……
崔俁想迅速轉變車內氣氛,便提起別的事:「今日你及時救到我,可知我聽到了什麼?」
楊暄順著他的話偏頭:「什麼?」
「龍衛!」崔俁有些興奮,「你是太子,可有聽說過龍衛相關?聽說裡面個個都是精英,得之可以得天下!」
楊暄沉吟:「你竟聽到了這個。」
「你知道?」
楊暄頜首:「知道一點點。與其說得龍衛者得天下,不如說,誰有本事得天下,誰就可以擁有他們。」
崔俁十分好奇:「怎麼說?」
「龍衛與旁的不同,有自己的秘密傳承,這頭一條,任何情況下,不得對江山不利,第二條,便是規則允許他們自行擇主。他們的擇主要求極為苛刻,不能通過者,不能讓他們臣服。不過一旦得到他們認可,他們確會襄助輔佐,助主人得掌天下……」
「這麼厲害?那他們在哪?」
楊暄搖頭:「不知道。他們的傳承極為機密,成員們武功能力也極高,若非自己現身,別人不會察覺到。」他指尖輕點桌面,長眉微抬,「我不知道為什麼龍衛會被人提起,但我祖父,我父皇皆未得到龍衛認可,這麼久未進到權力中心,龍衛內里……是否出了異相,無人得知。往前數兩百年,可是有龍衛助公侯推翻王朝的先例。」
崔俁是第一次聽到龍衛這麼高大上的隊伍,不過通過楊暄講解,心思已經淡了下來:「所以哪怕他們出現,咱們也不能驚喜大過警惕。」
「平常心吧。現在沒有什麼他們助人做惡的信息,咱們留心便可,若哪日有幸遇到,確定他們始終如一,未有變過,我也願意做最大努力,取得他們認可。但是目前,首要要提防的,還是越王這邊。」楊暄皺眉,「他知道那冊子麼?今日來的蒙面刺客里,是否有他的人?」
崔俁想了想,唇角扯起一抹諷刺的笑:「不管他之前知不知道,現在……恐怕也知道了。林芷嫣是個聰明的,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