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6章 內訌

  遮面的鐵甲後方,是閃著冰冷光芒的目光,每個人的身材都極為高大,踩著統一的步伐,緩慢而又勢不可擋地壓向敵陣。

  雖然僅有一千人,但這一千人所產生的氣勢,卻生生把對面那些只會一窩蜂衝上來的羌胡壓得死死的。

  馮永已經站起來,準備下山回營了。

  今天大半天的互相廝殺,看起來似乎很慘烈,很膠著,但在陌刀隊出動後,這一切就突然如同小孩遊戲。

  鋒利無比的陌刀,嚴密的陣形,嚴格的紀律,讓他們在面對羌胡這些散兵游勇時無比地輕鬆。

  開始還有叛羌敢衝上來,等陌刀隊把一隊又一隊的人和馬劈成無數段後,對面的羌胡終於崩潰了。

  這根本就不是他們所能抵擋的。

  這些人根本就是鬼王從地底下放到人世間的惡鬼。

  不管是什麼東西擋在他們面前,刀槍棍棒,人體馬匹,都是同一個結果。

  他們手上最多的動作就是:劈,刺。

  所過之處,無論是人還是馬,無一生還,只留下滿地的碎肉。

  最先崩潰的是與陌刀隊正面廝殺的羌胡,他們直接掉轉馬頭,不顧一切地要逃離眼前這些怪物般的惡鬼,即便是踐踏了自己的友軍也不願意停下來。

  他們沖亂了自己的陣形,帶動著所有人向後逃竄。

  劉渾領著已經休息好的羌胡僕從軍開始分兩邊散開追擊,儘量把潰散的敵人給截留下來。

  馮永站在山上,指著下面開始變得混亂的戰場問霍弋,「看出什麼了嗎?」

  「陌刀隊很厲害。」

  霍弋老老實實地回答。

  馮永聞言,斜視一眼,「我當然知道陌刀隊很厲害,除了陌刀隊,你就沒看出其他的東西?」

  霍弋看著已經哄然逃散的羌胡,又看了看馮永,臉上微微一熱,有些不知所以,「末將實不知。」

  馮永嘆了一口氣,說道,「今天打了快一天,無論是那些叛亂羌胡還是義從羌胡,即便是傷亡慘重,他們都沒有退縮,足以證明其血氣之勇。」

  「只是他們太過於混亂,各自為戰,加之兵器不足,鎧甲不修,所以才不是漢軍的對手。」

  涼州和隴右的羌胡,戰鬥力本來就不低,而且生性堅韌,頑強剽悍,不然也不至於把東漢逼得好幾次都差點放棄涼州。

  只是因為他們沒有統一的指揮,加上從生產力到社會文明結構的落後,所以才一直被漢軍碾壓。

  「若能收他們為己用,訓其心志,練其軍容,去其散漫,洗其愚拙,說不得能組成一支勁旅。」

  笨點不要緊,只要有足夠的堅韌和頑強,那就是好兵。

  關鍵是怎麼去掉他們身上的散漫。

  這方面馮永有足夠的經驗。

  在部曲的保護下,馮永從被當作臨時觀察指揮部的小山坡上下來,所到之處,羌胡人人避讓。

  在此以前,羌胡只覺得馮郎君為人很好,對他們很可親。

  可自看到陌刀隊的這一戰,他們的眼中就多了一層敬畏。

  那一片刀林,給他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他們拼盡了全力,廝殺了一天,卻抵不過陌刀隊的大半個時辰。

  但對於經歷了北伐洗禮的馮永來說,這一場交戰,根本算不了什麼大場面。

  叛亂的羌胡有三千來人,自己這邊,除去壓陣的五百漢軍,守在小山坡上的五百漢軍,還有最後才上場的一千陌刀隊。

  實際上只有兩千歸附的羌胡在持續投入戰鬥。

  剩下的歸附羌胡被馮永派了出去,收集漢陽郡那些叛亂羌胡部落的信息,或者是勸說那些搖擺不定的中間派。

  相比於大部分隴右豪族,馮永現在更願意相信那些等著自己發口糧的歸附羌胡部落。

  不過對於漢陽郡來說,這已經這幾年來,最大規模的羌亂了。

  因為護羌校尉領軍巡視隴右,逼得漢陽郡那些桀驁不順的羌胡不得不聯合起來,想要據險而守,對抗大軍。

  「將軍,審問出來了,這批叛羌,是以一個叫冶蛾俄的渠帥為首,他本就是一個大部族首領,如今又聯合了其他部族,所以才有這般規模。」

  張嶷很快就把從俘虜口中得來的消息稟報了上來。

  馮永點點頭,這個消息在意料之中,派出去的羌胡打探到的消息可以與之相互印證,看來應該是真的。

  「冶蛾俄的部落活動範圍是在哪裡,有人知道嗎?」

  馮永問道。

  「就在清水一帶。」

  「這裡離清水不遠,看來確實就是這個冶蛾俄無疑了。」

  此次馮永從冀城出發,所走的路線是順著渭水向東而行,經上邽,到達臨渭的西面,再折而向北。

  這條路線,可以比較方便地把叛亂的羌胡一步一步地向北邊趕。

  大軍行至就在臨渭縣和清水縣之間,遭到了羌胡的阻擋。

  很明顯,漢陽郡的羌胡是打算利用隴山余脈的複雜山地情況,據險而守。

  這很符合他們一向的作風。

  數百年來,隴右叛亂的羌胡,基本都是這麼幹的。

  打得過就洗劫城池,打不過就跑進山里躲起來。

  漢人官吏好說話,那就得寸進尺,不好說話,那就先反抗一下再說。

  反正反抗是本能,反抗一下,也不一定會死對不對?

  這幾百年來,不都這麼過來的麼?

  日頭落山前,前去追殺潰軍的劉渾也回來了。

  「將軍,那些潰敗的羌胡跑到山裡去了。那裡有一個山谷,聽人說叫捕狐谷,易守難攻,末將不敢輕易進入,所以就回來稟報將軍。」

  渾身血漬的劉渾站在那裡,就如同是一個剛從血池裡爬出來一樣。

  「好,先下去休息吧。」馮永點點頭,「明日前往捕狐谷。」

  此次巡視隴右,主要目的是為了平息羌亂,這是馮永的本職工作,所以對逃跑的叛羌,不能就這麼輕易放過。

  次日,他親率大軍趕到捕狐谷口,看到羌胡已經派人守住了山谷的險要之處。

  「此谷的具體地形,有人知道嗎?」

  馮永手執馬鞭,指著前方的山谷問道。

  身邊的眾將皆是不知。

  「我記得昨日所俘的羌胡里,不是說有冶蛾俄部族的嗎?向他們問個清楚。」

  張嶷應諾一聲,轉身下去親自審問。

  馮永又讓人去找本地的土著,以及軍中熟知此地的羌胡。

  把各方的情報匯聚一起,捕狐谷的地形很快就被問出了個大概。

  馮永所領大軍所在的山谷口,是捕狐谷南口,北口就在清水縣。

  若是從此處直接走官道北上,不過三十里就能到達清水城。

  但若是從此谷入,則要走近兩百里的路,算得上是窮山深谷。

  而且在山谷里,還可以從東邊攀爬上隴山。

  可謂進可攻,退可守。

  馮永為了能一舉消滅這支聚集起來的叛羌,先派了劉渾帶人繞到清水縣,堵住北邊的口子,然後親自前往山谷,觀察外圍地形。

  守住山谷的羌胡似乎很是有恃無恐,看到馮永一行人有重兵保護,竟然還敢騎馬衝出來,遠遠地站定,向這邊射了一波箭。

  雖然只是遠遠地落在遠處,但這很明顯就是一個挑釁。

  馮永吸了吸氣,又砸了砸嘴,卻是沒有說什麼。

  回到營中後,指著山谷對著諸將說道,「這山谷,東高於西,所以東山很明顯比西山重要。胡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派往東山的守軍多於西邊。」

  「句扶,你今夜領五百南中士卒,悄悄上東山,儘量靠近羌胡的守軍,占據好地形,結營穿塹,構築工事。」

  句扶連忙抱拳,「諾!」

  南中士卒,和無當飛軍同樣出身,走山路健步如飛。

  羌胡目前看起來雖然一起行動,但實際上各有所屬,之間的號令並不一致,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漏洞。

  「霍弋,西山那裡,我也同樣派給你五百人,你能不能拿下來?」

  馮永又問向霍弋。

  「末將定不辱命!」

  霍弋連忙站出來應道。

  五百人雖然不多,但對於一心以先父為榜樣的霍弋來說,這已經是一個極大的驚喜了。

  畢竟這可是他第一次正經地單獨領軍。

  「好,明日我就等你們的好消息,只待能上了兩邊山上,那勝局就算已定。」

  雖然山谷給馮永造成了一些麻煩,但他並不在意。

  大不了老子把你們堵死在這山谷里兩個月。

  等天氣轉冷,山谷里的人能活下來一半算我輸!

  寒冷的天氣是遊牧民族的最大敵人,白災,糧食不足,沒有禦寒之物等等,就算是按平常年份,哪一年不死人?

  更何況他們此次還經歷了大旱,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籌備糧食。

  逃到山谷里就能平空變出糧食?

  是夜,句扶和霍弋各領五百人,銜枚上山。

  待到清晨,羌人發現了正在築營的漢軍,連忙派軍前來進攻。

  句扶霍弋有弩箭方面的優勢,守營巍然不動。

  羌人發現攻不破兩人的營寨,又想遮堵住兩邊山上的汲水道。

  守在山谷口外面的馮永看到這個情況,直接就派出了張嶷和陌刀隊,沿水而上,進攻打算截斷汲水道的羌胡。

  羌人看到那一片明晃晃的刀林,還未戰,就爭先恐後地逃回山谷,直接落水者有數百人。

  馮永於是驅使僕從軍壓上,同時讓東西兩山揮師進攻,在三路夾攻之下,守在谷口的羌人各自為戰,根本沒辦法組織統一的抵抗。

  最後還是陌刀隊再次出擊,把羌胡守軍正面擊潰,逼得他們紛紛逃入山谷中。

  馮永領軍緩緩進入山谷,羌胡仍試圖守住山谷里的各個險要,但在張嶷、句扶和霍弋這三個人面前,叛羌的頑抗毫無意義,處處皆被擊破。

  於是馮永帶著人向山谷深處追去。

  在山谷的最深處,有一處地勢寬闊的平地,這裡立著無數的廬帳,聚集著數不清的牛馬羊騾。

  遠遠看去,就像是獨立於亂世之外的安樂之地。

  可實際上,這一片原本的安樂之地,如今瀰漫著一股焦慮和恐慌。

  平日裡的歡笑聲已經沒有了。

  婦人在一遍又一遍地數著自家的牛羊,又把帳內的氈裘什物清點一遍。

  那些不常用的東西,已經被草繩捆得結結實實,隨時可以拎起就走。

  族中的精壯男子,在細心地磨著自己的兵器,又或者把骨制的弓箭拿出來數清楚,時而有些茫然地看向南邊:聽說漢人已經領著大軍進到山谷里來了。

  最中間的那個最大的帳子猛地被人掀開,有一個高大的羌人臉色陰沉地從裡面走出來,頭也不回地向屬於自己的部族走去。

  他的後面,又陸陸續續走出十多個人,都是山谷里各個部族的渠帥頭目。

  所有人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

  最先離開的那個羌人渠帥回到自己的部族中,連抽了幾個羊奴出氣,然後發出號令:所有族人都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就立刻離開這裡,到東面的高山里躲藏。

  婦人聽了,連忙收攏牛羊,同時把帳內的所有東西都打包起來,放到馬背上。

  男子聽到要向東而去,不由地暗鬆了一口氣,默默地把兵器收起來,起身去幫忙收拾營帳。

  「治石骨,你當真要就這麼離開嗎?」

  夜幕降臨的時候,有人悄悄找到準備帶著部族離開的羌人渠帥,開口問道。

  「白君長,你也看到了,那個冶蛾俄到現在還想著讓我們去和漢人拼命,如果我再不離開,只怕我族裡的勇士,都要死在這裡。」

  治石骨余怒未消地說道。

  「可是就算你逃到深山裡,你的部族,又有多少人能挺得過這個冬天呢?」

  「就算挺不過,也比在這裡等死強。」

  治石骨愁眉苦臉地說道。

  「唉,我們今年的糧食本來就不夠吃,之所以聽那個冶蛾俄的話,就是為了能找到足夠的糧食,熬過這個冬天。」

  來人長嘆了一口氣,同樣的愁眉苦臉。

  「沒想到糧食沒找到不說,連族中勇士都死了不少,甚至還被逼到現在這個地步。早知道還不如一開始就去投靠漢人呢!」

  投靠漢人?

  治石骨神色一動,看了一眼對方。

  「聽說南邊的漢人對我們羌人挺不錯的。你可曾聽說過那個馮郎君……」

  來人似乎沒有注意到治石骨的神色,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聽到的小道消息,真真假假的都有。

  有些是以前隱約聽過的,有些是近日傳播開來的。

  說實在的,現在山谷里的大夥,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點後悔。

  吃不飽飯就反了他,反夠了,再去投靠漢人,漢人自會有安排,然後等吃不飽飯,實在忍不下去的時候再反一次。

  以前這麼多年來,大夥都是這樣反反覆覆過來的。

  也就是這幾年才安定了一些。

  因為漢人出現了一位神明般的官吏,不但能未卜先知地知道他們族中的情況,還能公平處事,盡力安撫他們。

  所以冶蛾俄說要為郭刺史報仇,大夥就都答應了。

  反正大不了到最後,再像以前那樣,舉族內附。

  想來剛剛入主隴右的漢人也不會對他們怎麼樣,最多也就是再把他們遷去別的地方。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漢人的反應很強烈,在旱情過後,居然還有能力立刻出兵。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西邊的羌人,在隴右大旱的時候居然沒有反?甚至還徹底地投靠了漢人,對同種同族的他們舉刀相向。

  說好的一起呢?這麼多年的默契,說沒就沒了?

  「郭刺史能公平對待我們是沒錯啊,但聽說那位馮郎君要更好一些,他可是得了山神的傳授呢,所以天水那邊的部族才願意聽從於他……」

  「可是我們已經反了啊……」

  「我們只是受了冶蛾俄的欺騙而已,馮郎君心胸寬廣,想來不會怪罪我們的。」

  在這種時刻,各種小道消息揉合到一起,讓這些已經到了最後關頭的胡人渠帥們,不由地強迫自己在心裡想像出一位具有光輝形象的土鱉。

  啊,不是,是叫馮郎君。

  因為這樣可以麻醉自己,讓自己有一種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感覺。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冶蛾俄到現在還一意孤行……」

  ……

  是夜,山谷里殺聲震天,叛亂的羌胡突然起了內訌,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