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真是一對小冤家
岸邊已是譁然。
天子驟然捏碎手裡的碧璽佛珠，猛然起身，龍目威嚴狠戾，死死盯著那艘小木船。
魏紫餘光注意到他，不覺怔然。
她目力好，清楚地捕捉到周碩脖頸間暴起的青筋，那雙狹長暗黑的眼眸隱隱泛出猩紅色，仿佛面對的不是什麼破帆爛桅的小木船，而是天地間一艘駭人的龐然大物。
魏紫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
這一刻，人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天子，在那艘縹緲破爛的小木船面前，仿佛變得莫名渺小卑微。
難道這樣的小木船，還有什麼來歷不成？
丞相慕容燾跟著起身，一手按住在寒風中拂動的雪白鬍鬚，喝令道：「什麼人膽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御林軍何在，還不快去把他抓來！」
御林軍傾巢而出，直奔湖面小木船。
然而大霧太濃，等他們終於搜尋到那艘小木船的時候，船上的人已經無影無蹤，只剩扔在船里的幾件舊血衣。
御林軍拖著小木船上岸，把它送到周碩跟前。
蕭鳳仙挑眉：「嫂嫂？」
「可是——」
湖岸邊。
魏紫驚奇：「你們怎麼走到一起去了？容公子莫非是特意來找玉老闆敘舊的？是了，連我都許久未曾見過容公子，你們二位大約更是久別重逢。」
魏紫遙遙望去，隱約可見船帆上用血書寫著那首童謠的歌詞，冰天雪地里顯得頗有些瘮人。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歲，尚未成親，連個孩子也沒能留下。
四周的宦官們嚷嚷著「陛下頭疾又發作了」，手忙腳亂地將周碩抬回龍帳，御醫們提著藥箱著急忙慌地趕過去，場面很是混亂。
容嘉榮是蕭鳳仙的幕僚。
慕容燾厲聲道：「一群飯桶，這麼多人，連個賊子都抓不住，要你們何用？！還不快繼續沿湖搜查？！還有，這等骯髒污穢之物，拖上岸幹什麼，簡直是污了陛下的眼睛！還不快拖走燒掉！拖走，拖走！」
魏紫心不在焉，只遠遠凝視天子。
他出身高貴卻沒有架子，騎射一流酒量也好。
軍營里的人，都很喜歡他。
容嘉榮微惱。
魏翎沉默。
魏緋扇撇了撇嘴：「想必是急功近利吧，利用和談引誘北燕太子入瓮，以期殺害他博取軍功。卻沒想到，害苦了大周邊疆的百姓。這種人與叛國何異，人人當得而誅之！」
人人皆是這麼說的。
「自那以後，懸壺江以北十六座城池失守，大片疆土被北燕的鐵蹄蹂躪踐踏。」魏翎低聲向魏換錦和魏緋扇解釋當年之事，言語間頗有些唏噓，「那定北王年紀輕輕便是我大周戰神，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沒想到竟然做出這種事，真是糊塗啊！」
人人皆都唾棄定北王周無恙。
御林軍惶然，連忙把小木船給拖走了。
背地裡，不僅幫他處理生意上的往來，還會和朝堂里的一些官員打交道，當年雲深寺偶然抓來的算命少年，如今已然成為蕭鳳仙的重要心腹。
蕭鳳仙一手牽著馬駒，一手提著戰戟，唇角噙著幾分笑：「冬日上京，氣候本就變幻莫測。」
「喲，」玉合歡輕搖團扇，「你剛剛看見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想死我了，還求我幫你挑一門好婚事！」
魏紫回過神，乖覺地點點頭：「那咱們回去吧。」
蕭鳳仙轉了轉手裡提著的玄鐵戰戟，道：「這裡鬧哄哄的，我送嫂嫂回營帳？」
昔年風光赫赫的戰神定北王，死後竟淪落至此。
往回走的時候，魏紫忍不住回眸望了眼湖面上漸漸散去的濃霧：「二弟，這場霧來得蹊蹺詭異，我聽爹爹說，望氣的官員特意勘測了天氣，今日本該是萬里無雲的晴天。」
「你這女人，你胡說八道什麼！」
周無恙在民間素有「護疆戰神」的稱號，自那以後，百姓自發褫奪了他的這個稱號，在他被削頭之後，又爭相搶奪他的屍體，把他埋在懸壺江邊的高山上，至今，附近百姓仍舊常常去他的墳冢前扔爛菜葉子和臭雞蛋。
容嘉榮撇了撇嘴，滿臉晦氣地搖了搖摺扇：「敘什麼舊，她這人兇巴巴的，我和她沒什麼舊情可敘，不過是偶然撞見罷了！」
然而在場的文武百官皆都看見了那首童謠。
明明身為九五之尊，此刻他卻像是被驚嚇到，頹敗脫力地坐回椅子上，臉色十分蒼白難看，一手緊緊捂住額頭，雙目緊閉嘴唇輕顫。
官府在他的墓碑上篆刻了「叛國佞臣周無恙」七個恥辱的大字，這些年，時常有稚童握著小匕首前往他的墳冢，在他的墓碑旁另外刻一些辱罵他的小字。
隨即他又想到，十八年前，天子親自下令不許任何人再提周無恙和建安舊事，可今日這一齣戲，擺明了是衝著舊案重提來的，難道當年懸柯寺案裡面，還有什麼隱情不成？
竟讓那人心甘情願冒這麼大的險，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天子面前……
可是誰能料到……
甚至有傳言說，曾被他生擒的北燕公主也對他芳心暗許。
魏翎憶起往事，不禁暗暗唏噓。
魏翎不經意想起當年自己年輕的時候，曾在邊疆和周無恙拼酒，周無恙比自己還要小上六七歲，又是天潢貴胄出身，常常背負一柄玄鐵戰戟，腰懸烏木酒葫蘆，白馬金羈馳騁過邊城的大街，他生的那麼俊俏野性，惹得街旁樓閣里的小娘子們紛紛羞怯地開窗窺視，臉紅如大漠的落日雲霞。
是容嘉榮和玉合歡。
魏紫還沒來得及說話，迎面忽然走來兩人。
他最後，會死得那麼悽慘呢？
魏紫輕輕吁出一口氣：「二位還是跟當年在陵州的時候一樣，見面就吵。要我說，你們一個是爆竹，一個是火焰，撞到一起就炸了，真是一對小冤家。」
有年紀大的老者知曉建安舊事，皆都雙眉緊鎖搖頭嘆息，待到後輩問起時，便悄聲解釋起當年定北王是如何殘暴不仁，是如何殘忍殺害懸柯寺幾百僧人和北燕使臣，又是如何背信棄義屠戮結義兄弟北燕皇太子的。
「笑話，誰跟他是冤家！」
兩人異口同聲地反駁。
魏紫忍住笑，沒敢再提。
蕭鳳仙安靜地站在一側，目光掠過兩人微濕的袍裾，又很快移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