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192章 朝暉

  第192章 朝暉

  「不過,就算沒有我,你就一定能奪魁嗎?」裴液看著楊顏把玉佩收起,笑道。

  「.不然呢。」楊顏皺眉抬頭,「還有誰?那個姓尚的本地六生?」

  「反正武比我不用這門劍。」裴液道,「到時候咱們看看你能不能奪魁吧。」

  「哦那謝謝你讓我。」

  「也不一定是完全讓。」裴液一笑,他低著頭,看著從布袋裡掏出來的一個藥瓶。

  小瓶瓷質,掌心大小,裴液不是第一次見到它,那夜客棧之中,它曾被兇犯贈予死者,後來又被收走。

  裴液拔開瓶塞,一枚褐色藥丸安靜地躺在裡面,倒出來,這枚丸子指肚大小,比參丹要小一些,雖然都是褐色,但它外表光潤宛如玉脂,渾然天成,反射月光之處,偶爾能見到金縷一閃而逝。

  其中一側刻著密密麻麻的一排小字,曰:奔星卻月·五轉通梯登階丹;全真造化宮,丙房十二鼎第一百廿三爐。

  「這個.是真的嗎?」裴液拈著它,微微蹙眉。

  楊顏接手過去:「登階丹嗎.看起來是真的。」

  老人殺完成江宏把它收回來,或許確實證明這丹的價值。七生進八之時,這丹雖然提供不了多少幫助,但畢竟並非全無作用,老人留著它的打算或許便在這裡。

  腹中螭影道:「先留著吧,伱青裙子朋友往回走了,可以拿給她瞧瞧。」

  「好。」裴液接回來翻看了兩眼,收入瓷瓶之中。

  再翻看,就只剩些碎銀雜物,裴液便將其重新納入布袋,收放起來以備檢看。

  系好袋子,抬頭看去,武場邊緣已影影綽綽地站了些人影,顯然是被剛剛的打鬥和火焰驚起,有學員亦有師傅。

  「可是.裴兄弟嗎?」人們披著外衣,大都拿著刀劍,朝這邊走來,遠遠喊道,「方才聽見打鬥,可是裴兄弟遭襲?」

  「是。」裴液盤腿坐在地上,剛剛這場確實讓他有些疲累,抬頭掃看一眼,「是之前參縣作案的那個七生惡徒。」

  「啊?!!快去喊教頭!」

  「教頭每夜都回家去住,早有人去通告了。」另一人沉聲道,「七蛟長老不是住在這裡?快去請這位前輩!」

  「對!快去請前輩!前輩明日要給我們講學,今日是住在這裡的!」這份靈機頓時引起陣陣附和,已有熱心的往後面小樓跑去。

  「不必了。」裴液喊了一聲往後跑的館徒。

  眾人回頭看著他。

  裴液用劍鞘戳著腳下屍體完好的臉,將它推到了眾人眼前:「這位長老,已經在這裡了。」

  ——

  天蒙蒙亮。

  湖畔,李縹青是唯一尚能支撐的人,她為青篁做了簡單的包紮,收殮了師叔的屍首,然後趕出備好的馬車,將兩人搬了上去。

  坐上車板,李縹青伸手摻了陸雲升一把,把男子牽了上來——上車時陸雲升看了她一眼,這位少女臉色仍然蒼白,整張面孔顯得呆板而沉默。

  李縹青其實知道自己一定得重新撐起來,後面還有太多沉重的後果要她去承受,但至少現在,她的大腦還是虛浮而混亂。

  甚至讓少女眼睜睜看著那老人逃離都比現在更好一些,如今奮起全部的力量終於拿下一場慘烈的勝利,卻被告知是一場泡影,少女的情緒已經被徹底消耗枯竭。

  她機械地趕著馬車,大腦並沒有思考該往何處而去,只下意識地往武館而回。

  陸雲升坐在少女身後倚著車門,嘴唇同樣青白,心臟和腹部的創口令他十分虛弱。

  他的傷勢與其說是「重」,不如說是「危險」,心臟的創口並不太大,在藥效之下,半個月他就可以恢復大半行動能力,但在初步彌合之前,每一次劇烈的行動都可能導致崩裂,而每一次的崩裂都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我會提請山門,再派人來調查的。」陸雲升忽然道。

  「多謝。」少女低聲。

  但他們兩個都知道,失去這一次偶然後,鞭長莫及的天山很難再抓住歡死樓的影子。

  「天山和歡死樓的對抗還沒有結束,到時候,另一邊的勝利或許會波及過來,歡死樓或許會收縮他們的觸手。」

  這句話用了兩個或許,然而更「或許」的是,若兩千多里外歡死樓真的失利,反而會收縮到博望這邊,儘管翠羽在這一場大勝七蛟,但只要歡死樓不打算放棄這裡,曾和天山勾連的翠羽就一定會被清除。

  在他們決定和天山站在一起的時候,翠羽七蛟之間的勝負就沒那麼重要了。

  「下面可以從仙人台這邊尋找生機,然後至少我會留在這裡。」蹄輪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陸雲升沉默了一會兒道,「門派會有門派的決定,但從你伸出援手時,我們就是戰友,無論如何,我會和貴派一起迎接任何戰鬥。」

  李縹青回頭看了他一眼,再次低聲道了一句謝,但臉上連一個表情也沒擠出來。

  一路壓抑的死寂,當少女趕著車回到武館時,照面之人已幾乎認不出她。

  血污、冰涼、蒼白、呆板、沉重.少女簡直像一具能夠行動的屍體。目見之人嗓子全部如被噎住,沒有一個人上去搭話。

  少女也看不見視線里的任何一個人,她眼前全是濃墨般的夜色,其上是師叔潑灑出的艷紅的血,劍破碎的光和影不停在這張黑與紅交織的幕布上閃過,其中摻雜著不同人猙獰的面孔。

  直到馬車停在西院前。

  從三層小樓後溢出的朝暉刺入眼睛,少女下意識躲了一下,眼前光線暖融、槐樹染金,她才意識到馬車已經停下。

  而少年正挺拔地立在武場門口,含笑看著她。

  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間,人間的希望和快樂開始甦醒,晨起之人期待著他們的前路。

  少女見到這個身影時,腦中的一切都還是沉涼遲滯的,但等看見那平和安定的笑,卻忽然嘴唇一顫,情緒就要破開冰層湧出。

  她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忽然感覺自己應該退回到那冰涼沉重的暗夜中去。

  但來不及了,少年已大步走了過來,在這個過程中,他臉上的笑容斂了下去,眉毛卻深深地皺了起來。

  「怎麼回事。」少年握住她冰涼的手腕,目光凝在她被血洇透的小腹上,「怎麼不先包紮一下?」

  李縹青看著他,死死地抿著嘴,臉上腮和頰的肌肉抽動著,像是想和之前每次見面一樣對他擠出一個笑,但嘴只要稍微一放鬆,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表情就要壓抑不住。

  「有一件事你幫我,記一下。」少女低了下頭,努力控制著喉嚨,低啞道,「知道白竹閣參與的人都死了,青篁前輩重傷在馬車裡,別讓他露面,後面我會把他暗中送回白竹閣。昨晚的事與白竹無關,後面的事,也與白竹無關。」

  裴液微怔一下,沒答話,攙著她胳膊:「你先下來,看看傷口。」

  裴液一牽,少女泥血染污的手進入視野,這隻手握得死緊,指甲已失去了血色。裴液看了少女無神的面容一眼:「是什麼?」

  他輕輕掰了一下這隻手,少女順著他的力量鬆開手掌,一根銅鑄的小劍殼在掌中滾了兩下。

  裴液怔了一下,拈起收進少女的口袋裡,扶著動作機械的少女下了馬車,她仍在繼續喃喃:「還得通知城裡的人手,去處理湖畔的屍體」

  裴液鎖著眉輕輕按上她腹上的傷口,把自己所剩無幾的真氣送進去。

  「劍傷。」李縹青回過神來,低聲道,「沒事,他沒來得及送入真氣。」

  裴液心下稍松,但眉頭還是皺著:「你失血太多了。」

  「沒事,我真氣還夠。」李縹青嗓子滾了兩下,看著地面,「裴液,我想先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等會兒再安靜吧。」裴液把著她的胳膊往東院走去,「先給你看個人。」

  李縹青茫然看他一眼,但身體早已沒什麼主見,任由少年牽著過去。

  東院是座冷落的雜物院子,平日幾乎沒有人來,而這次裴液一推開門,院子裡卻立著七八個身影。

  地上躺著一個人。

  灰衣,老人,兩個詞語少女腦海中划過,離得近了,她才發現這是一具屍體。

  「你瞧瞧,認得他嗎?」身旁的少年道。

  李縹青把呆怔的目光挪到這人臉上,然後連呼吸都停止了。

  一瞬間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自己其實沒有回到武館,而是仍在湖畔,仍然面對著這具屍體。

  自己也沒有用風雪令和小劍殺了他,不然怎麼只有喉嚨上一個傷口?

  自己什麼時候昏過去做了個夢,或者.現在仍在夢中。

  「他要摘什麼果子,來殺我。」少年清晰的聲音從身旁高一些的地方繼續傳來,他離得很近,聲音也就很低,「我把他殺了。」

  少女茫然地轉過頭,她感覺大地在離腳遠去,樹木、院牆、周圍人的面目都在旋轉、朦朧、模糊,一切都恍如夢境。

  只有少年溫和的面容依然在視野里真實得纖毫畢現,握住自己冰涼手臂的觸感也溫熱切實。

  少女就以這張臉和這隻手釘住了自己,她死死地攥住了少年的衣服,怔怔道:「你說.」

  「我覺得你要殺的就是這個人,所以帶你來認認。」少年偏頭低看著她,語聲依然低而清晰,仿佛怕驚碎了她。

  「.」

  「是不是?」少年偏頭看了看那具屍體,心想自己應該沒有弄錯,轉回頭道,「這是前天在捉月樓——」

  他聲音忽然被掐斷,因為眼前,少女的淚水從眼眶中滿溢而出,她死死咬著唇,但嘴還是咧了開來,兩頰高高鼓皺而起。

  裴液從未見過少女如此丑的一面,這激烈的表情令他動容失語,裴液張了下嘴,少女已無聲哭泣著撲進他懷裡,張臂死死地抱住了他,只一個呼吸,大片溫熱的淚水就浸透了胸膛的衣衫。

  裴液僵硬了一下,抬起手,輕緩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

  其他人已進了廂房,院中只剩兩人。

  裴液立在一旁,李縹青盤腿坐在屍體面前,少女的情緒稍微平息了些。

  其實往前數的話,已經很多天了,尤其昨夜,緊繃、焦躁、抉擇、悲痛、恐懼、絕望、決心、興奮、釋放.冰冷、死寂。

  直到現在,心灰又重新點燃,少女整個人都從沉重的冰冷中重新活了過來,但身體的傷勢和極端的情緒消耗還是令她虛弱恍惚,而且仍然有些盤繞心頭的焦躁。

  「就是這麼回事,他是要這門劍法。」裴液簡略說了一下,猶豫了一下問道,「你這邊是誰,可以說嗎?」

  「天山,他們在這裡只有一名未風池的七生弟子。」李縹青道,「他就在外面馬車上,等著仙人台。」

  「哦,天山.」

  李縹青卻還在想剛剛少年的話,忽然她想到了什麼,神情再次一緊,抬頭牽住少年的袖子道:「有人知道.這人是你殺的嗎?」

  裴液怔了一下:「有,當時被驚起的人過來,來不及掩藏了.我也沒想掩藏。」

  少女的臉色明顯白了一下,攥緊他袖子道:「有多少人?」

  「七八個吧.」裴液回憶道,「我們把屍體收拾到這裡,後面的人就沒再見到了。」

  「這些人有和別人說話的機會嗎?」

  「別人?不知情的人嗎?這倒沒有,事情比較大,教頭趕過來後,就控制了消息,讓大家都進了東院——就是剛剛那些人。」

  李縹青緩緩鬆了口氣:「.那就好。」

  「怎麼了?」

  「你殺的這個人,來自一個叫『歡死樓』的勢力,他們能和天山作對。」李縹青抿唇看著他,「昨夜這幾個人一會兒你一一指給我,我來讓他們把這件事情爛在心裡——你也一樣,嘴巴千萬閉緊,別讓他們注意到你.這件事翠羽來背。」

  「.」裴液笑了下,本想說我身上債倒不差這一個,但看著少女眼神中埋藏的緊張,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被絞緊的袖口,斂容認真「嗯」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