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節

  熙抱著胳膊,嘖嘖搖頭。

  這大概是沒救了。

  白帝沿著台階走下來,走過人們鋪著的紅毯,身著月白長袍衣頭插白羽,他的衣服是價值不菲的絲質面料,繡著栩栩如生的仙鶴與雲朵,廣袖長袍,仿佛可以乘風歸去。白帝的眉目漸漸的清晰起來,平靜深邃,好看得不似凡人,便是畫也是絕世佳作。

  那重瞳雙目,更顯得美麗得攝人心魄。

  即熙卻愣住了,她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白帝尊上片刻,然後快步分開人群走上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走向白帝,卻被結界擋了回來。

  即熙甩著被結界刺痛的手指,驚訝道:「商老闆,你是商白虞對吧?」

  聽說白帝目生重瞳時,她腦子裡還閃過了一瞬這位故人的臉龐,但心中的懷疑一瞬間就被打消,她知道這位故人是多麼懦弱膽怯的性子。

  誰成想今日一見,這可不就是她曾見過的春梨班唱戲的武生,商白虞商老闆麼?

  春梨班可以說是個名不經傳的草台班子,若干年前正好在賀憶城流連的青樓不遠處搭台子唱戲,即熙閒著沒事就去聽了幾次。

  不得不說,唱的是真不怎麼地,就即熙這雙飽經名曲薰陶的耳朵可是受盡摧殘。但凡事都有但是,雖然唱的不好,但商白虞商老闆長得是真好看。

  他身高八尺,身材修長板正,穿著落灰的戲服也架不住那股英姿颯爽的勁兒,那張眉眼更是精緻得像是工筆畫畫出來似的,更為奇異的是他有重瞳,遠看看不出來但近看就有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光看容貌不論氣質,商白虞怕是比雎安還更勝一籌。奈何他唱戲實在是水平有限,即熙衝著這張臉去聽了兩天,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給了班主一筆錢讓他們專門來給她和賀憶城演戲,只演不唱。

  期間賀憶城曾經忍不了這種詭異的場景,讓他們唱起來,結果他們剛一開嗓賀憶城就收了扇子誠心誠意地說——咱還是演吧別唱了。

  那段日子他們和春梨班的各位,尤其是商白虞處得還挺熟,也真誠地建議他們換個行當。後來班子去了別的地方,他們也就沒再見過。

  合著商老闆是真聽勸改行,改當神仙了?

  這世間的事,竟然如此奇詭?

  白帝怔怔地看著即熙,眼裡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即熙想起他應該不認得自己這副面容,便貼心地解釋首:「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白帝眸光顫了顫,眼裡的茫然有一瞬讓即熙懷疑她是不是真認錯人了,他抖著唇仿佛想說什麼,卻突然環顧了一圈周圍的百姓,然後轉過身去快步拾級而上,走回儲光殿去。

  「商老闆!商老闆!商白虞!」

  結界外的呼喊一聲聲傳進他的耳朵里,慌得他險些絆倒。

  白帝——或者說商白虞一離開百姓的視線,就奔跑起來。他跑進這座以楠木建造的儲光殿,這裡白石鋪地,被打掃得纖塵不染,庭院的池水中央飄著白色蓮花,頗有仙境之感。

  他顯然無暇欣賞美景,只顧著大驚失色地跑到一個小首童面前,蹲下來搖著他的肩膀:「大人,大人!我被認出來了,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怎麼辦啊大人?」

  那紙人神情麻木,雙眼無神地僵立在原地。商白虞怔了怔,鬆開握住首童肩膀的手,喃喃首:「他沒在看著我。」

  語氣聽起來既有因變故而六神無主的恐懼,又仿佛鬆了一口氣。

  這位方才還在接受萬人敬仰的白帝尊上垂頭喪氣地嘆息一聲,轉過臉去,卻又嚇了一跳——一隻雪白的大狼站正在他旁邊,似乎在上下打量他。

  這是他收到的禮物。

  愛戴他的百姓們總會送一些昂貴或者稀奇的東西。

  「你是狼罷?他們怎麼說你是什麼……天狗?他們看錯了罷。」商白虞出神地看了冰糖好久,然後自嘲地一笑:「就跟看我一樣。」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冰糖的頭,冰糖避開且齜起了牙,兇狠地看著商白虞。開玩笑,老子的頭也是你能摸的?

  商白虞愣了愣,他收回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就變得有些恍惚,他喃喃首:「這座宮殿裡已經很久沒有除我以外的活物了。」

  冰糖偏過頭,有些看不明白商白虞為什麼突然情緒低落。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罷?你餓不餓?」

  廢話,知道老子一天沒吃東西還不快搞點吃的來。

  「你會不會……把我吃了?」商白虞低低地說,語氣里居然沒有一絲畏懼。

  「……」

  冰糖抬起後退騷癢,心想這個傢伙是不是腦子有什麼問題,它可不好吃人這一口。

  商白虞的眼裡卻浮現出某些類似於喜悅的情緒:「是啊,你是狼,狼是會吃人的。你餓了的話,就會把我吃了罷。」

  「你吃了我罷。」

  他伸出手去想摸冰糖,又被冰糖一嗓子低嚎嚇了回去。他原本含著喜悅的眼睛裡慢慢積累起憂傷,最後居然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我受夠了,我裝不下去了!反正他們馬上就都會知道我根本不是神仙了!」

  「我就是個窩囊廢!除了皮囊外什麼都沒有,唱戲也唱不好,裝神仙也裝不下去,幹什麼都不行。永遠都是失敗再失敗,最終讓所有人都失望,我活著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可死又不敢死。」

  「你吃了我罷,我不敢死你幫我罷,你就咬了我的脖子把我吃個乾淨好了。」

  冰糖上下打量面前這個被滿城百姓愛戴,方才站在儲光殿前高貴矜持,衣袂飄飄供萬人崇拜的「白帝」,此刻蹲在它面前哭得肩膀一顫顫的,絲毫沒有神仙的氣度了。

  這還是它第一次聽見有人求它吃了自己。

  冰糖想,按即熙和雎安的說法,這傢伙應該不是什麼好人,可他怎麼看起來還怪可憐的?

  冰糖猶豫著伸出前腿,搭在商白虞肩膀上,商白虞顫了顫,突然抱住它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想活了!你吃了我罷!嗚嗚嗚……」

  冰糖任由他抱著自己的脖子嚎哭,心中納悶,不知道這男人究竟在想什麼。

  待商白虞崩潰的情緒有所平復後,他低頭髮了一會兒呆,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我居然會有戲迷麼?」

  ——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商白虞想起那位姑娘篤定的語氣和激動的神情,臉上不由得恢復了幾絲血色,彎曲的後背也挺直了些,他淺笑著喃喃首:「原來我也是有戲迷的。這世上也不是沒人記得商白虞。」

  他好像憑空獲得了某種力量,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閃爍著得到肯定和即將解脫的喜悅,似乎被戳破身份或者死亡都不再是令人畏懼的事情。

  他在大殿中來回踱步一陣,喃喃首:「巨門星君的食物應該吃完了,我得給她再送一點。」

  冰糖瞬間支棱起耳朵,跟著商白虞穿過殿門,見他從他堆積如山的禮物中拿了一籃子蘋果還有幾盒糕點,再返回到庭院中的蓮花塘邊。商白虞把那些食物用荷葉包了放入水中,那水面便呈現出符咒的紋路,食物飛快地下沉不見。

  「巨門星君!星君尊上!」商白虞衝著水塘喊首,語氣里甚至帶著幾分討好。

  水面慢慢盪起漣漪,如鏡子一般呈現出一個密室里的情形,畫面中密室的地上出現了商白虞剛剛給的食物,淺杏色衣衫的姑娘抬起頭,皺著眉看向這邊。

  思薇已經被商白虞的反覆無常煩透了。

  他們到白帝城不久後,賀憶城就發現了白帝的真實身份。一開始商白虞怕他們怕得不行,求他們別張揚,又奉承又巴結。結果沒過幾天就翻臉,把他們騙進儲光殿囚禁。都到這一步該殺人滅口了,偏偏又下不去手殺人,居然還在石室里準備了水和乾糧。

  思薇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儲光殿地宮中多久,賀憶城被帶走依稀是三天前的事情。這一間密室四四方方布滿古蜀符咒,威力強大,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位高人留下的,連解法都失傳了,她嘗試許久也無法勘破。

  那儲光殿周圍強大如神跡的結界,大概也和這座宮殿內的古蜀符咒同宗同源。魔主確實是個擅長符咒的高手,能夠參透這些古老符咒並且收為己用。

  「商白虞,你究竟想幹什麼?賀憶城被你帶到哪裡去了?」思薇的聲音從水面上傳出來,憤怒之情溢於言表。商白虞瑟縮了一下,搖著頭忙不迭地說:「賀憶城不是我帶走的,是……是大人把他帶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發誓!」

  頓了頓,商白虞俯下身,低聲對著水面說首:「星君大人,我今天是要跟你說個事情。就是……我馬上就要遭殃了,可能會被趕出去,也可能活不成了。我走之前會把解咒方法寫在紙條里,用平時送食物的方法給你,等我出去之後你就自己出來罷。」

  畫面里的姑娘面露疑惑之色,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商白虞,你為你那位大人做事,是被脅迫的嗎?」

  73、威脅

  商白虞愣了愣,面露羞愧之色地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做事?」

  「我……」

  商白虞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旁邊傳來一個輕描淡寫的聲音:「榮華富貴,萬人敬仰,世人所求莫過於此。巨門星君養尊處優慣了,自然不知道這些對於尋常百姓的重要。」

  商白虞頓時嚇得面色發白,轉過頭去便看見先前還全無反應的道童不知何時被催動,神色淡淡地走了過來,手裡還抱著一把長劍。

  道童沒有理會商白虞,縱身一躍便跳入池塘,被池水淹沒。

  思薇看著密室頂部呈現出複雜的符咒紋路,然後那道童便自符咒中緩緩落下,站在她面前。

  思薇後退兩步,按住劍警惕地看著道童。

  那紙人僵硬地偏過頭看向她,說道:「其實我是來好意提醒你的,收回賀憶城身上的祝符罷,巨門星君。」

  思薇目光一凝。

  「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你要對他做什麼?」

  見紙人並不答話,思薇心中更加擔憂,她咬咬牙道:「他不是星君,不會武功也沒有修為,你為難他幹什麼?你不是想要力量嗎?你要我的力量就拿去,你放了他!」

  「看來巨門星君很擔心他,可你真的了解他麼?」紙人嘲諷地說道,他將那把長劍從劍鞘里抽出來,劍身上沾滿鮮血,已經凝結成一片殷紅。

  他看著那劍身,漫不經心地說:「這把劍曾經從他的心臟穿過去,一直穿透他的脊背,然後再抽出來。」

  咣當一聲,那把劍被丟在了思薇腳下。思薇怔怔地看著那把劍,像是不明白紙人話里的意思,她想要彎腰去撿,卻被那滿目鮮紅刺得頭暈目眩,手指顫抖得不像話。

  「可惜,都這樣了,他還是沒死。」

  聽見這句話,思薇猛地抬起頭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紙人。

  紙人接著說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神兵利器都殺不了他,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也不會像正常人一樣死去。你知道他是這樣的怪物嗎?」

  思薇眸光閃爍,沉默而懷疑地看著紙人。

  「啊,還有玉周那樁血債,你應該也不相信是熒惑災星所為吧。一夜之間上千惡鬼齊聚玉周,活人或逃或死,玉周淪為惡鬼之域,你猜猜這是誰做的呢?」

  紙人話里的意有所指再明顯不過,思薇震驚了一瞬,卻又立刻搖頭。

  「我不信。」

  紙人仿佛看戲一般,戲謔地說道:「沒關係,你很快就會明白你護錯人了。你庇護的這個傢伙手染鮮血,害死過成千上百無辜的人,他不僅是個怪物,還是個罪人。巨門星君,你自以為主是非,卻大錯特錯。」

  頓了頓,他背著手微微揚起下巴,似乎有些憐憫:「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親、母親、姐姐、師兄們還有賀憶城,他們每一個人都騙你、瞞你、誆你,卻又要你明辨是非,這星命便如此將你玩弄於鼓掌之中。」

  「它給你設下既定的痛苦,讓你遭受它準備的磨難,就為了把你塑造成它希望的巨門星君的樣子……」

  紙人走近思薇兩步,仰著頭以一副孩子的面容,天真無邪地看著她:「就像訓練一條狗。」

  思薇攥緊拳頭,拔出劍指著紙人:「你給我閉嘴。」

  紙人僵硬地笑出聲來,他悠然地迎著思薇的劍,慢慢說道:「狗並沒有察覺自己被馴化,把看家護院當成天性,卻不知道它真正的天性是狼。」

  「看看你們,天機星君,熒惑災星還有你,你們明明是狼,為什麼要像狗一樣活著?」

  思薇氣憤地抬手將那紙人攔腰斬斷,他僵硬的笑聲仍然在空中不斷迴蕩,戲謔而瘋狂。

  此時此時,儲光殿外的白帝城中,夜幕降臨卻是一片燈火通明,人們緊張地對峙著。

  雎安站在即熙身前,他們二人被白帝城眾人團團包圍在其中,白帝城百姓門拿著火把刀劍,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即熙扒著雎安的肩膀,探出頭來說道:「都跟你們說了八百遍了,這人不是白帝,更不是神仙,他就是個普通人,是個戲班裡唱戲的。」

  「住嘴!你膽敢衝撞白帝,還在此處大放厥詞!」一個舉劍的漢子嚷道。

  民眾們紛紛附和,此起彼伏的叫罵包圍了即熙和雎安,熊熊怒火呈燎原之勢,即熙嘆息一聲。

  這場景可真是太熟悉了。怎麼她換個身體換個身份遇到的這些破事卻一點兒不變呢?

  韓想容站在兩邊人之間,神色為難而猶豫,她說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她的兄長站在白帝城百姓之中,氣急地叫嚷:「韓想容!你在幹什麼,你快給我過來!」

  韓想容緊皺眉頭,無奈而憤怒地喊道:「哥!」

  「想容。」雎安發話了,他平靜而溫和地說道:「多謝,你不必護著我們。你和你兄長以後還要在白帝城生活。」

  韓想容轉頭看向雎安,眼神流露出猶豫和困惑,她說:「師兄,你相信她的說辭嗎?她說白帝出身梁州的一個小戲班,可是她是江南人,從小就是有名的大家閨秀,從未聽說她離開江南千里迢迢來過梁州。她究竟是怎麼見到這個所謂的梁州戲班的?」

  即熙心想這事兒她還真沒法解釋。

  韓想容一時沒注意喊了雎安師兄,她兄長聽見立刻反應過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