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節

  有你一個人能講話。」

  這邊傅燈已經放下了手指,她看著所有畏懼懷疑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五年前我們來到翡蘭城是為了救人,我的師父為了找到藥方感染瘟疫,被你們趕出城死在城外,而被你們咒罵視作瘟疫源頭的禾枷,才是真正把你們從瘟疫里救出來的人。」

  「你們真的以為翡蘭鳥通神性,與惡咒相抵平息了瘟疫?根本就沒有什麼惡咒,翡蘭鳥就是瘟疫的源頭!它們染病之後把病傳染給你們,所以五年前整個豫州只有翡蘭一座城陷入瘟疫!」

  「禾枷姐姐是最早猜到源頭的人,她來不及證實就被你們趕出來,埋葬了師父之後她下咒咒死了滿城翡蘭鳥。她背負了所有罵名,你們卻因她而得救。」

  「五年之間,趙元嘉是英雄,翡蘭鳥是祥瑞,禾枷姐姐卻是罪人。你們都說翡蘭城的人最知恩圖報?你們錯了,你們大錯特錯!翡蘭城的人最忘恩負義!」

  「你們的每一句謾罵每一次誤解,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她是被你們殺死的,她是被這世上所有的偏見殺死的。你們都是兇手!你們都欠她的,你們永遠欠她的!」

  傅燈說著說著,就眼泛淚光。這可能是傅燈生平第一次這樣流暢地隨心所欲地說話,五年前賀大娘死的時候她就發誓,直到她有機會說出真相的那天,她在世人面前都將閉口不言。

  這一小段真相,這些詞句她排練了多年,重複著讀順所有間斷的點,等到禾枷姐姐也死了,等到瘟疫再次來臨,她才終於能在今天大聲地說出來。

  她要讓死去者的冤屈,在世人面前得雪。

  雎安從震動而議論沸騰的人群中走出來,向傅燈行禮然後轉身面向堂內宗族耆老,說道:「昨日我帶回的,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屍骨。我在舜河城時常去拜訪他,他兒子的病症與翡蘭城瘟疫如出一轍。前幾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詢問,得知他兒子生病前從沒有與翡蘭人接觸過,但曾救助過一隻從翡蘭城飛來受傷的翡蘭鳥。」

  「徵得李豐年同意後,我帶回了他兒子的屍體交由傅大夫驗屍,結果與城中疫病死亡者情況一致。李豐年和他的妻子貼身照顧兒子數十日卻不曾染病,此病應當是由翡蘭鳥傳給人,而人與人之間並不傳播。所以才會出現整個豫州,只有翡蘭城遭遇大規模疫病的奇怪情況。」

  「至於禾枷,星卿宮已查實前宮主之死與禾枷毫無關係。想來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無實證的揣測,或者是莫須有的罪責。世人不應當全憑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惡,我們欠她真相與道歉。」

  看見雎安站在傅燈身邊,原本質疑傅燈揣測她用意的聲音就小了下去,變成惶恐不安和難以置信。

  翡蘭鳥是翡蘭城的榮光,翡蘭城因此而聞名於世,怎麼會一朝之間變成災難的來源呢?

  在人們慌張無措的談論聲中,傅燈淡淡地轉過身去,掏出隨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兩塊無字牌位,隨著她的擦拭那兩塊無字牌位居然漸漸顯露出字跡。

  賀知嵐之位,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

  這是賀大娘和即熙的牌位。

  「你們……拜了她們兩年,治療疫病的藥……我會給你們。但是只要翡蘭鳥還聚集在這裡……疫病永遠不會消失……這次再沒人替你們咒死它們了。你們要自己……做選擇。」

  說完了排演多年的話,傅燈的語速又變得緩慢而斷續起來,只是她的神情冷淡,說出的話也很有份量。

  傅燈離開懸命樓的時候,即熙說她自己的詛咒只能破壞卻不能重建,救得了翡蘭一時,救不了翡蘭一世。所以下次瘟疫到來的時候,傅燈就要做好準備。

  ——你要救他們的話,就救得徹底而長久。賀大娘這麼深愛的故鄉,不能讓它就這麼毀了。

  ——那些人是無知愚蠢又滿懷偏見,但是說不定,他們有一天也會改變的。

  說完這些話,即熙就給了傅燈她的祝符。

  這是即熙唯一給出過的祝符,她保佑傅燈的勇敢和執著。

  傅燈珍而重之地擦乾淨牌位上的灰塵,轉過身來看著堂上眾人。

  「你們常說……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就永遠不會倒下……其實你們的命運……毫無關聯。就算沒有翡蘭鳥,你們活著,翡蘭就還在……我的師父和姐姐也是這麼認為的。」

  此時的大堂內,即熙一直默默無言地看著傅燈,她淡淡笑起來。她想她終於知道雎安看著她時的感受了,也就和她看傅燈差不多吧。

  阿燈長大了,阿燈也沒有忘記自己對她說的話。

  傅燈是她點燃的燈。

  如今這盞燈已經光芒萬丈。

  即熙突然覺得這幾天她反覆思索的問題沒什麼勁兒,世事無常對錯何妨,終有光明驅散黑暗,薪火相傳便已足夠。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喜歡傅燈呀!

  哎呀……我好像不小心發出去了………

  56、收尾

  人群散去後空空的祠堂里,只剩下即熙和雎安,還有案上安靜燃燒的香。

  傳聲符早已被雎安收入懷中。即熙走到供桌前看著林立的牌位間,那個獨特的以苗文寫就的牌位,她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卻又停住,只把手背到身後。

  她是墳墓也有,墓碑也有,如今連牌位都接受香火供奉,作為死人該有的真是全齊活了。

  翡蘭城的人沒有把她的牌位挪走,宗族耆老和賀伯都說,若當年真是禾枷救了翡蘭城,那禾枷就配得上翡蘭的香火供奉。翡蘭城人知恩不忘,歷來如此。

  老天爺偏叫她重活一次看著這一切發生,要她因冤屈因偏見而死,然後活著看到屬於她的道義來臨。

  這是個什麼話本?老天爺可真會排戲。

  至於翡蘭鳥和翡蘭城的抉擇,整座翡蘭城的人都聽到了疫情源頭,他們大概是選擇人而不是鳥的。

  「翡蘭城土地貧瘠又非交通要道,全靠翡蘭祥瑞發跡,以後該何去何從呢?趙元嘉以後該多尷尬,他本是聞名豫州的英雄啊。」即熙淡淡地說道,然後轉過頭來看向雎安,笑道:「要不是瘟疫又來了,真誰有這個閒心去管真相呢?我安安靜靜死了最省事。福地還是福地,英雄還是英雄。」

  「雎安,今天的事,是你和阿燈約好的?」

  雎安微微一笑,雙手背到身後看起來真誠又無辜。

  他第一次和傅燈見面的那的酒席上,她說完那一番有關「故人」的模糊言辭之後,他叫住了原本想要轉身離開的傅燈。

  ——那位故人身上的冤屈,我想幫她洗雪。

  傅燈怔了怔,她說——你都知道了?

  她沉默地看著雎安好像在確認他的真心,然後她搖搖頭,說不用雎安做什麼,她已經做好準備,某天需要的時候,請他以名聲來支持她便已足夠。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只是偶爾和傅大夫討論病情,和她那位禾枷姐姐的故事。」雎安這麼說道。

  「我本來還擔心阿燈會討厭你,沒想到你居然和阿燈聯手了。」

  雎安偏過頭,微微笑道:「傅大夫說我是你最尊敬的人,因此她也尊敬我。」

  事實上他說得十分含蓄,按照傅燈的描述來說,即熙在懸命樓里每三天必提一次雎安,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奇奇怪怪地扯到雎安身上。

  ——賀大娘去世之後,禾枷姐姐還是下咒救了翡蘭,她說如果是你在這裡,你一定會這麼做的。

  即熙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傅燈透了個底掉,她點點頭目光又轉向那牌位,欣賞著工匠並不太熟練的苗文。

  「雎安,如果世人知道我還活著的話,事情還會是這樣嗎?傅燈能夠順利為我平反麼,翡蘭城會承認他們的錯誤麼,你不會被質疑是否與我狼狽為奸麼?我總覺得,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很怕我,他們太怕我了以至於不能夠也不願意了解我,只有等到我死之後,他們才開始相信我。」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遭遇這些事情的人。」

  所謂弱者對強者的偏見,被人們認為是正義的欺凌。

  屋外的晨光寂寂,雎安走到即熙身邊抬起手揉揉她的頭,他說道:「的確如此。」

  世人立於經驗之上得以延續思想獲取知識,而偏見則是經驗不可避免的產物,沒有人可以像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一般看待世界。

  偏見不會消失,但像即熙、傅燈、賀大娘這樣的人也永遠不會消失。

  這世界縱然可惡,但是也不是沒有希望。

  「走罷,傅大夫的醫館裡還需要人在。」雎安這麼說著,轉身向門外走去。即熙伸了個懶腰也跟上他的步伐,雎安走得沉穩緩慢,她也放慢了步子跟他一起走。邁出大門的時候陽光一瞬間吞沒了他們,耀眼的夏日的陽光,有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和青草香氣。

  「好啊。」即熙背著手笑著眯起眼睛,看著這個耀眼的世界,說道:「權且和這個可惡的世間再磨一磨罷。」

  在祠堂說完該說的話之後,傅燈就回到自己的醫館裡去配藥了。她已經把藥方發給了城中所有的醫館,滿城大夫也都知道了她是懸命樓人,信不信她隨他們便。

  傅燈回來的一路趙元嘉就跟了一路,她停下腳步他也停下腳步,始終沒有上前跟她說話。他滿目混亂慌張,似乎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最後傅燈在她的醫館門口站定,回頭看向趙元嘉,念念替她說道:「趙公子有什麼想說的就說罷。」

  趙元嘉不安地摩挲著手裡的劍柄,那是一件上好的靈器,他們明世閣里傳世的幾件靈寶之一。當年因為他帶領翡蘭城眾人趕走災星,幫助翡蘭城平息瘟疫,他在整個豫州都聲名鵲起,師父特意獎賞了他這件珍寶。

  可如今他手握著這件珍寶,只覺得扎手。

  「傅燈……我……當年我真的以為……瘟疫是禾枷降災……城裡百姓是受了矇騙,我不知道……」他說話一貫流暢大方,此刻卻像傅燈一般斷斷續續了。

  傅燈搖搖頭,說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相信。」

  趙元嘉當時相信自己是正義,她明白他沒有壞心,只是在他眼裡災星原本就是這世上極惡罷了。

  她沒有多恨他,怪罪他,她只是厭惡他因這荒唐的改寫的故事,而獲得的榮光罷了。

  趙元嘉定定地看著傅燈,他心下一片混亂,卻在所有的混亂中抓住了最明確的那一點絕望:「你不恨我……可是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

  傅燈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安靜地點點頭。

  她有一雙丹鳳眼卻偏偏生了細細的劍眉,清麗又讓人覺得不好靠近。一身淺青色的衣裙,衣服上只有些最尋常的斜紋,並無其他繡花。長發以木釵盤起,沒有落下一律碎發,乾淨素雅地如同一隻光滑的青瓷瓶子。

  趙元嘉第一次見到傅燈,她也是這樣的打扮。那時賀伯說翡蘭城來了一位年輕的神醫,隨著他手指的方向,他就看見了從門邊走過的傅燈。她的目光移過來與他碰上,像一隻翩翩的青色蝴蝶,落了一瞬就離開繼續走遠。陽光下的她看起來很冷,又乾淨極了。

  好像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她的心。

  這樣的她,卻一瞬間擾亂了他,一眼鍾情念念不忘。

  卻終究是求而不得。

  趙元嘉低下眼眸,他突然不敢再看傅燈,只是說道:「我明白了……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傅姑娘保重。」

  說完他便轉身,握緊了手裡的劍輕聲說道:「我明日就回明世閣,姑娘找到了藥方,但再過一陣藥材就會不夠用,我去請師父幫忙調度。」

  說完他便離去,腳步快得像是在逃離。

  「其實趙公子人也不壞。」念念感慨道。

  傅燈目送趙元嘉走遠,她輕輕嘆息一聲,對念念說:「回去罷。」

  戚風早仍然在傅燈的醫館裡幫忙,他正在按照她的方子稱藥材,只見念念提著一個食盒找到他,對他說:「戚公子,我們家小姐給你的。」

  戚風早聞言有些詫異地放下手裡的秤站起身,接過念念手裡的食盒。那食盒樸素得一點兒花紋也沒有,棕黑色的一個圓角木盒,很有傅燈的風格,打開的一瞬便有撲鼻的麵食香氣。

  裡面放著六個精巧的白白胖胖的包子,每個包子十八個褶捏得整整齊齊。

  「我家小姐聽說你最喜歡吃三丁包子,正好她也是揚州人會做三丁包子,就做了一屜給你。」念念抬著下巴頗為驕傲地說:「我們家小姐的包子可好吃了。」

  戚風早抬眼看向念念,他還沒把問題問出口,念念已經嘴快地搶先回答了:「你幫我家小姐隱瞞身份,前幾天又幫她排演今日的話語。我們家小姐不喜歡欠別人的。」

  戚風早沉默了一陣,他低眸看著食盒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說道:「謝謝。」

  他平時話很少,笑就更少了,突然這麼笑起來倒讓念念一愣。

  平時那麼老氣橫秋的,笑起來還是很少年氣的嘛,看起來戚公子是真的很喜歡三丁包子。念念這麼想著。

  午後傅燈剛剛行針將一個衰弱的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滿頭大汗地回到後堂洗手,剛剛將手洗淨就看見一塊手帕遞過來,她抬眼就看見了戚風早站在身邊。

  「你出了很多汗。」戚風早這樣說道,語氣十分平常。

  傅燈看了他一會兒,接過他手裡的手帕說道:「多謝。」

  「我要感謝姑娘做的包子才對,味道和家鄉的一模一樣。」戚風早這麼說著,他把食盒放在傅燈旁邊的桌子上,午後的光芒里塵埃在他身邊緩慢地飛揚,十幾歲的少年總是安靜沉穩地像個三十歲的大人。

  頓了頓,他慢慢地說:「我也是孤兒,也是被人撿回去收養。」

  傅燈在懸命樓時聽即熙提起過戚風早,於是她問道:「是天梁星君?」

  「是,柏清……叔叔。」戚風早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我好像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不知為何被遺棄了,從記事起就流落街頭與野狗搶食,沒吃過一頓飽飯。天梁星君見到我的時候,我因為偷了兩個三丁包子被店主追打,他救了我然後把那包子鋪里所有的包子都買下來給我。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很喜歡三丁包子,不過這件事應該很少有人知道,趙元嘉也不知道。」

  傅燈看著戚風早,戚風早沒有直接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