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節

  但是現在城裡的翡蘭鳥比從前只多不少。

  即熙輕輕一笑,她抱著胳膊俯下身去,靠近惠娘低聲道:「你們不應該指望翡蘭鳥,它們只是長得好看的鳥,它們救不了你們。」

  「你們要指望的是阿燈。」

  「你們會得救的,因為阿燈會救你們。」

  即熙伸出手去拉住惠娘枯瘦的手,她慢慢地說:「你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坦白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喜歡你,就像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怪罪你們。」

  惠娘就像和即熙見過的大部分翡蘭城人一樣,頑強、堅韌、樂觀又勇敢;無知,愚蠢,黑白不分。

  惠娘並不是壞人,她其實個很善良的好人。

  即熙看著惠娘呼吸越來越艱難,惠娘漸漸說不出話來了,緊緊抓住即熙的手。她的眼裡流出淚來,也不知道是太難受了,還是為了什麼在哭。

  即熙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幾翻掙扎之後慢慢閉上眼睛,握著她的手也鬆開了力道。

  五年前她也是這樣守著賀大娘死去的。

  賀大娘感染了瘟疫,在她們被趕出翡蘭城三天之後握著她的手逐漸窒息而死,葬在了城外的山裡。

  她原本是來救她的翡蘭城的。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長假快樂!

  54、夜談

  惠娘的屍體被運走之後,即熙睡不著覺,索性披著衣服坐在窗沿上發呆。

  惠娘說過死後屍體交給傅燈驗屍,如今她應該已經在賀憶城和傅燈的驗屍房裡了。

  明月皎潔,街上空無一人。即熙靠在窗邊看著路面的積水倒映著粼粼月光,思緒萬千無以言說。

  「你在幹什麼呢?」

  一雙靴子踩碎了水面的月光,雎安披著外衣,披散著一頭長髮,站在她的窗戶下面微微抬起頭,漆黑的眼眸里映著她。

  即熙怔了怔,回過神來。

  「阿海巡視的時候看到你坐在這裡,他很擔心你,讓我來看看。」雎安笑道。

  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氣急地啁啁兩聲,仿佛在說——老子才沒有擔心她!

  即熙回頭看了一眼房間裡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覺自己家的靈獸還沒有別人家的體貼。

  「你上來罷,陪我坐一會兒。」即熙拍拍身邊的位置。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該這樣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沒有猶豫,按著肩上的外衣,腳一點地便飛躍而上,衣袖翩飛間坐在了即熙身邊。

  「雎安,你為什麼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翡蘭鳥,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記事起賀大娘就在懸命樓了,她就像我的母親般。小時候賀大娘經常和我提起她的家鄉,她說那裡冬夏短暫,春秋漫長,一年四季絕大多數日子裡都陽光明媚。」

  「城裡有許許多多漂亮的鳥,通體碧藍如同玉石,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在翡蘭城上空飛舞,美極了。」

  「她很愛她的家鄉,而我也因為她的描述而喜歡上了翡蘭。所以五年前聽說翡蘭城遭遇瘟疫的時候,賀大娘說她要回來救翡蘭城,我跟她一起來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縷長發,在手裡轉著圈甩著。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們隱瞞了身份。賀大娘十幾年沒回翡蘭城,賀伯見到她很驚喜又擔心我們染上疫病,讓我們趕緊走。」即熙說到這裡,很感慨地說:「賀大娘說長兄如父,賀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緝時是賀伯幫她逃走。如今時隔多年回來趕上疫病,也沒人有心思再抓她。」

  「我們就開醫館治病救人。賀大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賀伯不同意賀大娘解剖屍體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醫治此病的藥方。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她就能找到方法了。」

  即熙的話在此時停了下來,她似乎不想回憶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靠著窗框沉默著,蒼白的月光從她和雎安之間的縫隙里落在房間內,她回頭看向地上勾勒出他們輪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細節的影子,只剩下一個是似而非的輪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還記得趙元嘉那時年輕柔弱的身軀,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與她對峙。平時應該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經做好了,因為揭露她的身份而赴死的準備。

  太可笑了,這故事荒唐得離譜。

  「小時候我父親一直跟我說,在懸命樓里每個人都愛我。但只要我推開這扇門,走到世人的眼前,每個人都恨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但凡是聽見我們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敵愾。」

  「但是他們傷不了我們,他們只能無力地永遠地恨我們。」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無力的人可憐,還是他們災星可憐。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對她說:你認命罷,你就做災星該做的事情罷。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為了要別人誇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為了要別人報恩。夜路雖長,只要她樂意一直走下去也無妨。

  但是她偶爾也會想不明白。

  「誰做錯了?趙元嘉、賀伯、惠娘和這滿城百姓,我不知道該怪罪誰,原諒誰。」

  雎安安靜地聽著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後,他說道:「就是這世上的事情,十有**都沒有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長發披散在肩頭落在窗邊,如同白晝上壓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憤怒最迷惑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來這個人經歷過九次共二十七個月的試煉。他被教導生來為了救世,第一次試煉就讓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謂人間至苦之處,也是人性至惡之處,命運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麼樣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艱難地拼湊起自己,重新生長重新堅定。

  「人面對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滿恐懼,因無知而生猜疑,憤恨,怨毒。我們或許比他們更理智,不過是因為我們占著這世上得天獨厚的條件,獲得了比他們更多的知識和力量。但是當我們面對更大的未知時,不一定會比他們好多少。」

  萬籟俱寂里,雎安的聲音並不高卻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細流流過即熙的心上,熨帖了那些細小的裂縫。

  「所以從前你總是說,你並沒有原諒他們,你只是理解了他們。」即熙抱著腿,仿佛鬆了一口氣:「所以這世道再寒涼,再黑暗無光,你也要心懷熱忱,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嗯。」

  「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你點燃的燈,我永遠為你亮著。」即熙笑著輕鬆地說道。

  那時候遙遠的雎安並沒有能給她答案,但是想起了他,她就不再那麼冤屈憤慨。她想或許世事就是這樣罷。

  賀大娘至死也沒有說後悔,而她是從來不後悔的。

  只要不後悔,那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值得的。

  雎安守護的這個世間值得。

  她是他點燃的燈,她永遠為他亮著。

  聽到即熙的這句話,雎安怔了怔,然後笑起來。他眉眼彎彎,笑得非常歡喜而溫柔。

  即熙仿佛受到某種蠱惑,她湊近雎安說道:「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嗯?我不是經常笑的麼?」

  「不知道,就是和平時不一樣。」即熙搖搖頭,看著他們二人之間空出的距離,感嘆道:「還是小時候好啊,難過了就能抱著你哭。」

  雎安忍俊不禁:「現在也可以啊。」

  「現在也可以?」

  求之不得。

  「嗯。」

  雎安感覺到她靠近帶來的一陣風,在離他很近的距離里她停下來,呼吸相聞間她笑著說道:「你還真的有求必應啊,雎安,你也太慣著我了。你是不是忘記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女孩了?」

  雎安還沒回答的時候,即熙靠上了他的肩膀,大喇喇地說道:「我早就不會因為這個而哭啦。不過你都答應了,我靠一靠還是可以的,這可是多少姑娘們想做的事情啊。」

  雎安微微偏過頭碰到她的腦袋,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放心地把力量交託在他身上。

  「我怎麼能不慣著你呢,你可是我的燈。」他仿佛揶揄一般說道。

  不僅是我點燃的燈,你一直是我的燈。

  醫館裡傅燈剛剛熄滅了蠟燭,站起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將桌上的紙張一一收拾好。那些紙上描摹著臟腑的形狀,寫著密密麻麻的標註。

  她已經很接近真相,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終於要來了。

  傅燈收拾好東西推開房門,夜色昏沉中眼前冷不丁躥過一隻蛇,從她的腳面上爬過去。

  「啊!」她剛驚呼一聲,那蛇被一柄劍挑開。

  一貫話少冷峻的少年收劍,抬眼看著她。他的眼眸非常黑,深邃如夜空。

  已經這麼晚了,戚風早還沒有離開醫館。

  他冷冷地說:「你能說話。」

  傅燈的目光閃了閃,她把身後的房門關好,仿佛沒聽見一樣徑直路過戚風早往前走。

  「五年前,災星一行共有四人,其中有一個結巴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是不是你?」戚風早的聲音在傅燈身後響起。

  傅燈的腳步頓了頓,她轉身看向戚風早,目光冷如冰雪。

  戚風早慢慢走上前幾步靠近傅燈,說道:「你裝作啞女,是不想別人發現你結巴,從而懷疑你的身份?」

  傅燈盯著他,一言不發。

  戚風早通過她的沉默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他後退了一步不再壓迫於她,他說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也不會告訴趙元嘉。」

  傅燈挑挑眉毛,仿佛在問他為什麼要幫她。

  「你好像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戚風早這麼說著,頓了頓,他對上傅燈冷硬的眼神道:「而且我喜歡,你身上不信命的勁兒。」

  傅燈探究地看著他。

  「你永遠不打算說話了麼?」戚風早這樣問道。

  月光皎潔,翡蘭鳥飛翔的身影落下錯落的影子。傅燈在光影斑駁間,慢慢地說道:「現在……還不到……我說話的時候。」

  總有一天,她會好好地,流暢地把她所知曉的真相說給這個世界聽。

  55、傅燈

  沒過多久雎安再次離開翡蘭城去辦事,待他回來時帶回來一具棺材交給了傅燈。傅燈驗屍房的燈火燃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傅燈擦著手從驗屍房走出來,念念走過去接她,替她對驗屍房外的趙元嘉說道:「我家小姐說,她要借各位星君的傳聲符,對全場百姓說話。」

  頓了頓,念念補充道:「在祠堂說。」

  趙元嘉有些驚訝更是欣喜,他走上前幾步說道:「傅燈姑娘,你找到治病的藥方了麼?」

  傅燈看向趙元嘉,她平靜冷淡地張口,一貫只是無聲的口型,這一次卻居然發出了聲音。

  「我要……說的,不……止於此。」

  趙元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傅燈突然覺得不認識她。他並不是傻子,傅燈身上的種種跡象聯繫在一起,他喃喃地說:「你是五年前那個……」

  她長開了,和五年前大不一樣,但是一旦聯繫起來就能從眉目間依稀看出過去的影子。

  傅燈沒有再回答她,她的目光轉向向這邊走來的雎安,說道:「星君……我們……說好的。」

  「走罷。」雎安點點頭。

  翡蘭城的祠堂里站滿了人,各宗族耆老、賀伯、趙元嘉、戚風早、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傅燈聚集於此。雎安扔了一道傳聲符懸於空中,灼灼發亮,賀伯皺著眉低聲對雎安道:「傅燈姑娘想說什麼可以先與我們商量,再行通知百姓,就這麼廣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錯。」

  雎安淡淡一笑,只是說道:「不如先聽傅姑娘講話罷。」

  傅燈正在給她的兩塊無字牌位上香,她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里,然後起身回望著堂中眾人。

  她慢慢地肅穆地說道:「今天找各位……來,是要說明一件事情。」

  堂上宗族耆老,賀伯都大吃一驚,人群中議論紛紛。

  ——傅姑娘不是啞巴麼,她會說話?

  ——這是怎麼回事?

  傅燈給人們的驚訝留出了一段時間,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靜地看著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她看向神色複雜而不安的趙元嘉,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

  那時候她們也是被人團團圍住,趙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陳詞,不過所有人的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無人關注她。

  她看著那些人蜂擁而至,看著他們舉著刀槍火把和石頭,瘋了一般地喊打喊殺,而即熙和賀憶城的辯解淹沒在人潮中,他們甚至連反抗都很小心。

  即熙怕傷到他們,而他們怕即熙不死。

  晨光從祠堂的打開的門扉間蔓延過來,霧氣瀰漫的混沌空氣里,翡蘭鳥的影子時不時地掠過,天空中傳來鳥兒們清脆的鳴叫聲。

  傅燈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天空,這些話她已經提前排練過千百次,她要好好地說給這世人聽。

  「到現在為止,我驗了十餘具屍體,找到了疫病對應的藥方,也證實了……疫病源頭的猜想。不過這藥方是在我師父的基礎上完善的,疫病源頭的猜想……則來源於一位姐姐。所以我必須重新介紹自己。」

  傅燈環顧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短暫地停頓一瞬後,她慢慢說道:「我叫傅燈……自幼父母雙亡,五歲被懸命樓收留,樓主禾枷給我取名傅燈,我師從時任副樓主的賀知嵐學習醫術。我是懸命樓的人,五年前,我跟從她們一起來到翡蘭城。」

  這一番話引得滿堂死寂,所有人被傅燈突如其來的坦白驚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安靜後有人高聲問道:「所以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

  「閉嘴!聽我們家小姐把話說完,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念念站在傅燈身邊,叉著腰罵道。

  「驗屍的方法是師父教我的,當年她和我一樣,驗屍只是為了查明病情對症下藥。這件事她與你說過,可一朝事發你卻翻臉不認,說從不知此事,害得我師父孤立無援百口莫辯。」傅燈舉起手指著賀伯,冷冷地說道。

  賀伯面色一變,對雎安說傅燈心懷叵測擾亂試聽,請雎安停了傳聲符。

  雎安搖搖頭,淡笑著說道:「整個翡蘭城,總不能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