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節

  子,走出這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後,即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海從空中飛來落在雎安肩頭,雎安笑笑說道:「走罷。」

  即熙轉頭看向雎安,她想起有次試煉結束後,她接雎安回星卿宮。路上雎安總是在出神也不說話,她就問他在想什麼。

  ——世間萬萬人心複雜,生民疾苦,可渡幾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道。

  她有些記不清那次是雎安差點被他所救的百姓燒死,還是他預言了海嘯可因為無人相信而眼睜睜看著千人溺亡,還是待他極好的那戶善心人家招來強盜滅門的那次試煉。

  即熙只記得在她茫然無措,不知如何回答時,雎安逕自接下去說道——不過我想明白了,左不過,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這句話她記了十幾年。

  平日裡按即熙的性子大約要罵一罵這對夫妻不講道理的,不過這次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那張紙劃掉李豐年那行,語調再次恢復輕快。

  「這是二十七戶以來頭一個不領情的,已經很不錯了。讓我來看看下面是誰,東橋坊馬家?」

  邊說邊跟著雎安,往下一家走了。

  賀憶城這邊和思薇擺了好幾天的攤子,他百無聊賴中向即熙借錢買了個二胡,真就當街買起藝來。他在青樓樂坊混跡多年,對時興的曲子十分熟稔,技藝嫻熟曲風撩人,一時間生意紅火,隱隱有紅透勾欄瓦舍的跡象。

  賣藝有錢後賀憶城也恢復了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思薇都攔不住他賺多少花多少,一文錢都不剩下。按賀憶城的話說,這種花法比起從前他在懸命樓的時候,已經節省得可憐了。

  氣得思薇不想跟他說話。

  下午思薇收攤,賀憶城也收了二胡起來。圍觀的人群慢慢散去,留下一個青衣的少年身影,走到他們二人身邊。

  思薇最近被賀憶城氣得不行,見了少年草草打了聲招呼就往前走。賀憶城走在少年身邊,笑道:「讓你受了無妄之災了,不過小戚你怎麼不回戚家啊,天天跟著我們瞎晃悠?」

  一向冷峻少言的少年抬起黑色的眸子看了賀憶城一眼,簡短地回答道:「本來是要回家的。」

  「結果受天梁星君所託來監視我,是罷?」

  賀憶城瞭然地笑著拍拍少年的肩膀。思薇相信他的話,雎安大約也是信的,但是柏清就是一萬個懷疑不信了。戚風早本該在青州回去戚家,接了柏清幾封信後就說要跟著他們一同巡查。

  這哪裡是巡查,是在查他罷。

  「你怎麼就那麼聽天梁星君的話?」賀憶城感慨道。

  戚風早看著他,說:「天梁星君是我的恩人。」

  「是是是……」賀憶城應付道,心想這個十五歲的小屁孩活得跟個五十歲的老人家似的,無趣得很。

  他們一同回到下榻的客棧,賀憶城大手一揮要小二把他們店裡最貴最好的菜端上來,把自己今天掙的一半銀子丟出去,眼睛眨也不眨。

  思薇額上青筋跳了跳,她一下子站起來,說不吃賀憶城點的菜要換個桌。賀憶城油嘴滑舌地勸著,素來話少的戚風早沒有勸架的本事,只是看著他倆你來我往。

  正在此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少年,大概十六七歲,英俊挺拔,黃衣束髮背著劍,看起來是一名修士。他驚喜地拉著戚風早說道:「小戚!你怎麼在這裡?」

  戚風早看向少年,有些驚訝地說:「趙元嘉?」

  思薇和賀憶城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人暫時停止了爭吵。戚風早便站起身來,向這位少年介紹巨門星君思薇和她的友人何羿公子,再介紹這位少年。

  這是豫州第一的修仙門派——明世閣的五弟子,趙元嘉。

  趙元嘉一到來就解決個大問題,他對戚風早一行人說既然到了豫州,他要略盡地主之誼,所以這頓飯他請了。

  思薇和賀憶城的爭執這才算是結束,賀憶城坐在桌邊,望著趙元嘉似笑非笑地說:「趙公子破費了。」

  思薇無端覺得賀憶城的笑容假得厲害,語氣也有些讓人不舒服,似乎不太喜歡趙元嘉。

  趙元嘉卻沒想這麼多,寒暄過後他們坐在一桌吃飯,趙元嘉說他是要去翡蘭城途經此處,這才遇到了戚風早他們。

  「我聽說天機星君也來到此處了。最近正是翡蘭城的大好時節,滿城的翡蘭鳥剛剛換羽毛,明亮璀璨如翡翠般,整座城都熠熠生輝呢。諸位不一起去翡蘭城看看盛景麼?」趙元嘉熱情地邀請道。

  翡蘭城原本是豫州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幾十年前一群全身碧綠青藍,螢光閃爍的鳥降落此處。世人嘖嘖稱奇,視之為祥瑞,皇上親自賜名翡蘭鳥。

  後來翡蘭城的人精心培育留下了這群翡蘭鳥,翡蘭鳥在此綿延子嗣數量日多,這座小鎮也被提成了城,索性以翡蘭為城名。

  以翡蘭祥瑞聞名於世的翡蘭城。

  思薇婉言謝絕了趙元嘉的邀請,說他們如今在巡查並非遊玩,要等著天梁星君的卜算結果去往下一個地點。

  他們正說著,從窗外飛進來一隻白鴿落在他們桌上——柏清來信了。思薇拆下鴿子腿上綁的信箋,信上寫著「位在西南」。

  柏清至今仍不能卜出災禍具體的地點,只能循序漸進卜算方向,這紙條的意思是下一步往西南走。

  趙元嘉看了紙條上的內容,笑道:「若是要往西南,那正好去一趟翡蘭城吧,翡蘭城就在西南。」

  思薇尚在猶豫之時,賀憶城卻抱著胳膊笑意盈盈,說道:「趙公子如此熱情,那好啊,我們去罷。」

  47、傳言

  待雎安和即熙回到客棧與思薇他們匯合時,等候在此的趙元嘉遠遠看見雎安白色的身影就站了起來,臉上流露出激動的神色。對於這些年輕的修士來說,天機星君大抵就是傳說中完美的人物,世間最接近於神仙的存在,是他們心中仰慕的對象。

  他走到雎安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自我介紹,再盛情邀請雎安他們一起去往翡蘭城。

  「剛剛何公子已經答應了,巨門星君和小戚也都沒有異議。既然要往西南走,宮主您真的莫要錯過翡蘭盛景。」

  即熙從看見趙元嘉的那一刻起,表情就不太好,聽見他說賀憶城也答應去翡蘭,即熙不禁把目光轉向賀憶城。

  賀憶城微微聳肩,一副無所謂的笑顏。

  雎安微微偏過頭,朝向即熙的方向:「師母的意思呢?」

  只要是有其他人在場,雎安還是一律恭敬地喊她師母,待她如親厚的長輩。

  即熙沉默一瞬然後行禮笑道:「幸會幸會,既然趙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們便去罷。」

  他們在五日之後離開舜河前往翡蘭,期間雎安和即熙走訪了所有被假星君騙的五十二戶人家,滿足了絕大多數的求助。他們走時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消息,小半座城的人都來送他們,人山人海地站滿了街邊,他們一邊往前走,那些受過幫助的人家就沿路叩拜。

  雎安為了還禮摘去面具,在城門口為送別的百姓吹了一首塤曲,那是豫州的古曲,含義為各自珍重。

  他吹完曲子時,有一對夫妻從旁邊的人群中擠出來,他們挎著一籃雞蛋有些猶豫地走到雎安面前。那男人開口道:「星君大人。」

  雎安認出他的聲音,淺笑道:「李豐年,李先生?」

  即熙看去,正是那天指責雎安見死不救的那對夫妻。這幾天雎安常常去他們家看望病重的孩子,這對夫妻的態度逐漸軟下來,今天已然有幾分愧疚的神色。

  「星君大人,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隨便揣測您……對不起,您別往心裡去。我們沒什麼能給的,這籃雞蛋您不嫌棄就收下。」李豐年用籃子碰碰雎安的手。

  剛剛百姓一路送的東西雎安都拒絕了。此時他略一沉默,卻收下了雞蛋:「那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您若有歉意我便收下。我終究救不了你們的孩子,並非你們心中無所不能的神仙,抱歉。」

  那對夫妻立刻搖手說不是,他們的手因為常年勞作黝黑而皴裂,長著厚厚的繭子。妻子眼裡有瑩瑩淚光,她哽咽道:「您陪麼兒說話聊天哄他喝藥,麼兒很開心,他喜歡星君大人……可能神仙也不都是無所不能的,我覺得您是神仙。」

  雎安安靜了片刻,向他們行禮道:「謝謝。」

  他們一群人終於走出城門,與城中相送的人群告別。即熙走在雎安身側,拿過他手裡的籃子替他數了數,二十二個雞蛋,二十二這個數字在豫州傳統里是最吉祥的數。

  吉祥好運,祝掌管運勢的星君好運,有些好笑又質樸得可愛。

  即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這幾天的憋悶一掃而空。她把雞蛋還給了雎安,笑道:「以心換心,恭喜你換到了。」

  聽到這熟悉的話語,雎安會意地輕輕一笑。

  「我十幾年前說的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我這不是等著什麼時候你言行不一了,好拿你的話嘲笑你麼,結果這麼多年硬是沒等到機會……」

  兩個人慢悠悠聊著,走在隊伍的最後面,跟著其他人走到驛站上馬,往翡蘭城的方向奔去。

  翡蘭城離舜河並不遠,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們就即將到達翡蘭,還有十里地時卻看見官道邊站著許多百姓。前排五個人身著紅衣手臂上停著翠綠如玉的翡蘭鳥,後面的人有手捧綢緞,有敲鑼打鼓吹嗩吶的,還有舞獅子的,一眼望去看不到人群的盡頭。鳥兒的鳴叫聲,鑼鼓嗩吶聲一齊響起來,喜慶熱鬧得不行。

  一行人勒馬慢行,思薇看著這陣仗驚詫道:「誰家迎娶新婦麼?這麼大排場?」

  身側的賀憶城搖搖頭,說:「五隻翡蘭鳥開路,這是歡迎貴客到來,是翡蘭城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

  「所以他們已經得到消息,來歡迎雎安師兄了?」

  「……依我看,不見得吧。」賀憶城似笑非笑地說。

  到了人群面前他們下馬,捧紅綢的老者走到隊伍最前面——不是迎向雎安,居然是迎向趙元嘉。

  老者把紅綢系在趙元嘉手臂上,深深彎腰行禮道:「得知恩人來此,我等代表滿城百姓前來迎接。」

  趙元嘉很是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面色驚詫的大家,一邊扶起老者一邊小聲說:「賀伯快起,我不是說過以後別準備這麼隆重的儀式了麼?」

  賀伯起身,朗聲道:「翡蘭城人最重恩情。您救了滿城百姓的命免受惡人蠱惑,翡蘭城記您一輩子。」

  趙元嘉撓撓頭,少年的臉上到底還是退不去的羞赧,他向老伯介紹身後的朋友。老伯一一拜過,也沒有因為他們星君的名頭而大加讚嘆,只說既然是趙公子的朋友,那都是翡蘭城的貴客。

  於是有人幫他們牽著馬拿著行李,他們在一片鑼鼓喧天鞭炮聲中被眾人簇擁著往前走,場面一時非常熱鬧。即熙背著手,看著這情景,漫不經心地問身邊牽馬的翡蘭年輕人:「趙元嘉,趙公子怎麼就成了你們的大恩人了?」

  「星君尊上有所不知。」年輕人憨厚地笑起來,興致勃勃地說道:「五年之前翡蘭城鬧了一場大瘟疫,凡是得病者高燒不退呼吸漸弱,最後窒息而死。當時怎麼都查不出來病因,也沒有對症的藥方,城裡死了兩成人口,便如人間地獄般。」

  「當時趙公子來城中幫忙調查救人,發現熒惑災星居然在城中!那災星夥同副樓主等一群惡徒假扮醫者救人,實則將病人開膛破腹,不知做什麼惡咒。城裡的瘟疫這麼邪性,就是災星給翡蘭城降災所致!後來趙公子與我們拼死將那災星驅逐。您說趙公子是不是我們的大恩人?」

  即熙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果然是大恩人,那後來呢?」

  「後來翡蘭鳥通神性,不忍我們再受苦受難便捨身與惡咒相抵,一夜之間凡身隕滅,滿城再無翡蘭鳥,瘟疫跟著漸漸平息了。這幾年城中百姓祈求供奉,翡蘭鳥才又回來,這翡蘭盛景才能重現。您可真是趕上好時節了!」年輕人越說越激動,臉上滿滿的驕傲。

  即熙默了默,拍手道:「哇這真是……好精彩的故事。」

  年輕人說得太過激動,思薇和雎安都聽見了他的話。雎安微微側臉向即熙的方向,而思薇則看著賀憶城,故事裡的兩位大惡人則看起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賀憶城甚至笑容燦爛地附和道:「是啊,我們可真是趕上了好時節。」

  五年前走的時候被丟石頭扔火把罵得狗血淋頭,這次回來居然被夾道歡迎,可不是趕上好時候了?英雄和改頭換面的惡人一同接受翡蘭城最高的禮遇,可真是諷刺。

  翡蘭城瘟疫,這可是熒惑災星身上背的三大惡事之首。

  走到城門口,看見城牆上落的翡蘭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用翡翠鑲嵌的御賜牌匾掛在城門上,正是蒼勁有力的「翡蘭」二字。

  賀憶城抬頭看著這塊牌匾,想起自己小時候覺得這是整個翡蘭城最好看的牌匾,看來那時候他就很識貨,有揮金如土的潛質了。

  他在翡蘭城長到六歲,他的母親是翡蘭城人。

  他的母親也死在這裡。

  走到城裡趙元嘉好說歹說,歡迎的隊伍才散了,老伯說已經為他準備了家中最好的房間。趙元嘉推辭不過便答應去住,而雎安一行人表示想住客棧,不麻煩老伯。

  到了客棧放下東西,客棧的夥計們早得到消息,知道這些是趙元嘉的朋友,也知道他們是赫赫有名的星君,殷勤得不得了。不需要他們發話就準備最好的房間,賀憶城手裡有銀子都沒法花,要什麼夥計就給什麼,完全不收錢。

  老伯似乎是翡蘭城中很有名望的人家,晚上擺了宴席招待趙元嘉,把雎安他們也一起請去。

  不等雎安來徵詢意見,即熙就笑著說好啊好啊。

  她拉著雎安的袖子小聲對他說:「不吃白不吃,反正是他們請客。」

  「宴席上免不了提起舊事,你不生氣麼?」雎安低聲問道。

  「不,我想通了。等哪天他們知道殷勤招待的是自己嗤之以鼻的大惡人,看我不膈應死他們。」即熙惡狠狠地說著。

  雎安啞然失笑,他沉默了一下摸摸即熙的頭,說道:「不開心了我們就走。」

  「好。」

  於是雎安一行人也去赴宴,思薇沒來及細問賀憶城其中原委,一直小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