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節

  觀察著賀憶城的情緒,完全忘記了自己前段時間還在和他生氣。

  趙元嘉等在老伯家的門口迎接他們,正巧他們到的時候有一座轎子也停了下來,一個婷婷裊裊的纖瘦身影走下轎子。那個姑娘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清雅秀麗,眉眼之間神色淡淡十分冷峻。

  趙元嘉一見她眼睛就亮了,忍不住雀躍地喊她:「傅燈姑娘!你也來了!」

  傅燈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趙元嘉一眼,目光又轉向走近的雎安一行人。

  她身邊的小丫鬟聲音清脆道:「我家小姐聽說天機星君來了才肯來的,才不是要見你!」

  趙元嘉有些尷尬地笑笑,對雎安介紹道:「這位是翡蘭城的神醫,傅燈姑娘。」

  48、宴席

  趙元嘉又向傅燈介紹了星卿宮宮主雎安,雎安向傅燈行禮,傅燈看了他片刻也低頭回禮。她並不像那些第一次見雎安的人般滿眼憧憬,眼神是冷得像是一堆燃不起來的石頭,半點兒也不像是專程來見雎安的。行完禮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和丫鬟轉身提著裙角走進府里去了。

  傅燈一出現趙元嘉的眼裡就再沒有別人,就連他崇拜的雎安都被拋諸腦後。他與雎安一行人匆匆寒暄行禮後就轉身去追上傅燈,和她並肩而行低頭說著什麼,神采飛揚地仿佛整張臉都亮起來,不過傅燈的神情依然十分冷淡。

  門口為雎安一行引路的家僕不禁感嘆道:「這都兩年多了罷,只要傅燈姑娘點頭趙公子立刻就能上門提親,怎麼傅燈姑娘就是不肯同意呢?」

  賀憶城轉著手裡的玉佩,笑道:「依我看,阿燈……傅燈姑娘永遠不可能喜歡趙公子,還是勸趙公子另覓良緣罷。」

  思薇警覺地看向賀憶城,介於他之前的風流盛名,她合理地懷疑道:「你不會和她有過些什麼吧?」

  「有過什麼?情緣?她一個十五六的小丫頭,我可不好這一口。」賀憶城哈哈大笑著搖搖頭,湊近思薇低聲說:「我喜歡二十二歲的姑娘。」

  二十二歲的思薇瞪他一眼,拂袖而去走到前面不理他了。

  他們一群人在席間落座,趙元嘉邀請傅燈坐在他旁邊的席位,傅燈搖了搖頭,她的小丫鬟說道:「您是今天宴席的主賓,我們小姐只是來湊個熱鬧的,就不占主賓身邊的位置了。」

  丫鬟說罷傅燈就轉過身走到宴席賓客末位,正好在戚風早席位旁邊。戚風早起身行禮,傅燈低眸還禮然後坐下。

  傅燈清瘦而高挑,衣著素雅乾淨,鬢間一支簡單的白玉髮簪,有種清冷出塵的氣質。這種姑娘歷來十分稀有,怨不得趙元嘉的目光一直往這邊飄,對她念念不忘。不過她和戚風早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神色冷淡寡言少語,偏偏還坐在一起。整個宴席熱烈的氛圍到他們那邊仿佛憑空被凍住了一段。

  翡蘭城周邊釀酒業十分聞名,故而席間都是好酒。即熙喝得很開心,連翡蘭城眾人席間稱頌趙元嘉一併痛罵熒惑災星的話,都聽得順耳了許多。

  雎安低聲囑咐她少喝一些酒,即熙想起自己先前喝醉時對雎安做過的事,一時間嗆了酒,不禁節制許多。

  雎安因為看不見所以聽覺十分敏銳,以至於在宴席這種嘈雜的環境裡待久了便會感覺不適。加上宴席的主賓是趙元嘉而非他,宴席進行到一半雎安便離席去庭院中散步休息。阿海落在他肩膀上,剛剛幫他指路轉過一座假山,就遇上了也在此處散步的傅燈和她的丫鬟。

  她們像是有意等著他的,雎安停下腳步,微笑道:「傅燈姑娘有何事找在下麼?」

  傅燈身邊的小丫鬟仰起頭,聲音清脆地說道:「我家小姐口不能言,還請天機星君見諒。小姐告訴念念,以前常聽一位故人提起您,這次您來了就想看看您是什麼樣子。」

  庭院燈火闌珊之下,傅燈淡然地從上到下認真仔細地看了雎安一遍,仿佛在將他與故人的描述一一對照。最後她的目光落在雎安腰間的禁步上,略微怔了怔,然後伸手指向那隻禁步,嘴唇微張無聲默念。

  她的丫鬟念念看著傅燈的舉動,說道:「您身上的禁步很特別,我家小姐覺得很好看。」

  「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生辰賀禮,她手很巧。」雎安淺淺一笑。

  念念握著傅燈的手,她的手指很涼,在念念手心劃著名只有她們二人才知道的符號。念念說道:「您是天機星君,以此身鎮天下心魔,是世間良善之首。可是您就不會犯錯麼?若您犯錯又該如何?」

  「應當盡力彌補。」

  你已經無法彌補她了。

  不過她應該也不會和你計較,她不喜歡計較,更別說對象是你。

  傅燈微微垂下眼帘,她抿了抿唇,然後在念念掌心比劃著名。

  ——也不知道這些年您遭遇了什麼,以至於雙目失明。

  ——我的那位故人若是知道了,大概會很傷心罷。

  念念準確地傳達了傅燈的意思。

  雎安略一沉默,問道:「傅燈小姐的故人,是誰?」

  「……小姐說,是這世上千千萬萬個仰慕您的女子中,很平常的一個。她死在她最信任最喜歡的人手裡,您不會知曉。」

  雎安和傅燈一同回到席間,分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即熙搖著酒杯觀察了一陣,發現雎安情緒有些不對,於是湊到他身邊問道:「傅燈剛剛去找你了?她說什麼?」

  替她的某位故人,準確地說來應該是你,替你打抱不平。

  雎安笑笑,低聲回應道:「傅燈是懸命樓的人?」

  「是……也不是,她是孤兒,身家清白沒有案底。四五歲的時候被賀大娘撿到,我們閣子就養了她幾年,大娘去世之後她就離開了。」頓了頓,即熙解釋道:「賀大娘就是賀憶城的母親,她在世時是我爹的副樓主。不過我爹愛拋頭露面賀大娘不愛,情形基本跟我和賀憶城相反。」

  「原來如此。」雎安點點頭。

  即熙寬慰道:「我們閣子的規矩就是不報私仇,你放心阿燈不會找你麻煩的。就是可憐趙元嘉公子,狠狠地坑了我們一把如今居然喜歡上阿燈,阿燈不恨他都不錯了。」

  雎安微微一笑,說道:「嗯,我明白。」

  他聽她講著他所不知道的七年裡,她身上發生故事的些許片段,那段日子似乎有來來去去的很多人,應該豐富又精彩。他總是覺得歸來後的即熙和從前一樣,沒什麼變化。但是此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七年的分別是實實在在的。

  他錯過她七年的時間。

  雎安輕輕嘆息一聲,然後對即熙說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天後回來。這幾天你幫我在城中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罷。」

  即熙聽雎安說要單獨出門,不禁有些擔心,問他去哪裡要陪他一起去。雎安啞然失笑,自從他離開星卿宮到現在,即熙似乎都把他當成易碎的瓷器一般,非得親眼看著他才能放心。

  「魔主對我勢在必得,你又不能看護我一輩子。該來的總是要來,無需杯弓蛇影,更何況……」雎安指了指身側的不周劍,輕輕一笑:「我可是很強的。」

  即熙這才勉勉強強同意。

  席間宴會家主起身向賓客們一一敬酒,敬到傅燈時通過家主說了許多溢美之詞,傅燈淡淡點頭,她伶牙俐齒的小丫鬟就幫她回應答謝。

  即熙叫了旁邊的家僕過來,詢問道:「傅燈姑娘年紀輕輕,怎麼這麼受你家主人尊敬?」

  「星君莫要看傅燈姑娘年輕,她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醫。兩年前老爺病重別人都說無藥可醫,傅燈姑娘恰好遊歷到翡蘭城,幾副藥方老爺是藥到病除,真是神了!這些年傅燈姑娘在翡蘭城坐診,別的大夫口中的絕症,到了她手裡十有**都能治好。方圓百里的病人都往翡蘭城求姑娘救命,姑娘又醫者仁心,每七天一次免費看診送藥。翡蘭城人最念恩情,傅燈姑娘在我們翡蘭城的地位,不比趙公子差多少咧!」家僕熱情地讚頌著傅燈,說得眉飛色舞就跟尋常翡蘭人提起翡蘭鳥似的。

  即熙不禁笑起來,她吃了一口桌上的桂花糕,說道:「真好啊。」

  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傅燈和懸命樓的關係,如今看來她過得很好,如她小時候希望的那樣,成為了懸壺濟世的名醫。

  宴會散場的時候她正好和傅燈打了個照面,即熙想了想,笑容燦爛道:「姑娘瞧著讓人心生歡喜。」

  傅燈和她的小丫鬟看了即熙一眼,點頭謝過然後離開了,她們大概只會覺得即熙是個怪人。

  即熙笑著目送她們遠去,雖然是相逢不相識,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貌和身體,傅燈也不會認出她來。但他鄉遇故人的感覺,總是非常好的。

  第二天一早雎安便離開了,他一路打馬向西行,在日落時分來到了翡蘭城西邊的蘭祁山。豫州西南以釀酒聞名天下,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蘭祁山。蘭祁山上有幾處泉眼,所流泉水甘甜清冽,拿來釀酒最是美妙。故而蘭祁山腳下有無數酒莊,每日有無數聞名天下的好酒開窖。

  雎安卻沒有在那些酒莊中停留,他循著小路上山,繞過迷宮一般的山路、瘴氣和陣法。在星辰初降時登上山頂,一個白須白髮的老者抱著酒罈站在山頂一棟小木屋旁,看見走過來的雎安和他肩上的阿海,淡淡說道:「我還以為你今年要放棄了呢。」

  雎安微微一笑,空空的眸子裡映著星芒,他走到老者面前行禮道:「一年未見,閣下別來無恙。」

  老者放下手裡的酒罈,坐在石凳上。他身材精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雎安,說道:「這十年裡你年年來此,年年無功而返,難不成要試一輩子麼?我不管你是天下聞名的天機星君還是別的什麼,我的千日醉,你是拿不走的。」

  玄石飲酒,一醉千日,整個蘭祁山最有名的不是那些酒莊,而是面前這位老者。

  沒人知道老者叫什麼名字,他稱自己為酒叟,大家也只喊他酒叟。他當年來蘭祁山的時候還是個年輕人,帶著自己釀的酒打敗了所有酒莊的佳釀,大勝之後卻上山隱居。每年無數人來次千金萬金求買他釀的酒,他偶爾會賣一兩壇,但是當年一騎絕塵打敗所有佳釀的「千日醉」,他卻再不肯出售過。

  酒叟說,誰喝酒能勝過他,把他醉倒,他就把千日醉送給誰。可是幾十年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將他醉倒。

  即熙上一個身體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誰也不輸,偏偏也輸給了這位酒叟。

  49、美酒

  酒叟雖然說著不會把千日醉給雎安,倒也沒有趕他走。他打開桌子上那壇酒倒了一小杯,淡淡地對雎安說:「坐罷。」

  雎安摘去額上戴著的面具,走到桌邊坐下,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隻酒杯,微笑道:「多謝。」

  酒叟摸摸鬍子,從壇中舀了一大碗酒,望著月光下山間的松林,悠悠地喝起來。

  這位名聲斐然的天機星君在十年前第一次出現時,便笑著坦誠自己並不會喝酒,酒量只有這淺淺的一杯。

  不過這個年輕人也從來沒有試圖贏過他,只是每年這個時候都來,跟他喝完這淺淺的一杯酒,漫無邊際地聊聊天然後離去。

  他問過雎安很多次到底想要什麼,雎安的答案便始終是千日醉。

  ——你這樣,我是不會給你千日醉的。

  ——那我明年再來。

  這樣的對話也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來找他要千日醉的人可謂絡繹不絕,可沒有哪個像像雎安這麼執拗又奇怪,倒也不至於令人反感。於是這十年裡他與雎安聊了許多。

  也就知道了雎安想要千日醉的原因,是為了十年前那個張揚直率,酒量極好,然而一月之內輸給他三次的姑娘。

  「你還在等她?這十年她再也沒來過。那個姑娘拿得起放得下,試過不行就算了,不像你——執迷不悟。」酒叟慢悠悠地說道。

  雎安低眸一笑,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說道:「她回來了。」

  「回來了?不走了?」

  「還是要走的。」

  酒叟有些驚訝,繼而說道:「哦,所以你要拿我的千日醉去留住她?」

  「我並未做這種打算。如您所說她拿得起放得下,很少有執著的心愿。但千日醉是她為數不多的願望之一,我希望她的願望得償。」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酒叟看了雎安半天,搖搖頭笑起來。

  這果然是個怪人——有所求,盡全力,卻不強求。

  大概就算這人跨過刀山火海窮盡心血走到那姑娘的面前,姑娘轉身要走了,他也不會拉住她。就像他年年長途跋涉來此,每次被拒絕的時候也不會再試圖交涉。

  「你還這麼年輕,就處處克制自己,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覺得憋悶麼?你要守著她為她來討我的酒,就這麼一輩子?」

  酒叟疑惑道,他自己年輕時性格銳利地像一把刀,刀尖指向前路的一切人或事,誰也瞧不上。如今上了歲數,脾氣才緩和下來。

  雎安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空闊的眼睛裡安靜地映著星辰,他說:「大抵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件事對我來說並不勉強。」

  酒叟搖著頭感嘆著,再三聲明他並不會因為可憐雎安而給他千日醉,惹得雎安忍俊不禁低聲稱是。

  幾碗好酒下肚,酒叟想起什麼,苦笑一聲說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說過跟他說雎安類似的話——你就守著你的酒過一輩子罷!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妻子不可理喻,走就走罷沒什麼了不起。後來他就真的守著自己的酒,過了一輩子。

  雎安聽著他的話,沉默了片刻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封疊得整齊的信,沿著石桌的台面推到酒叟的酒罈邊上。

  「這些年裡我私自查了您的名字,拜訪您的家鄉,非常抱歉這般冒犯。去年我遇見您的夫人,她托我帶這封信給你。」

  酒叟怔了怔,他拿著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盯著桌上那封折好的信箋,像是不敢打開看一般。

  在這種安靜的氛圍里,雎安敏銳地捕捉到酒叟的不安與畏懼。他淡淡一笑說道:「您的妻子並未改嫁,您的兒子也一直冠以您的姓氏。她與我聊起您的時候說,她始終不能原諒當年您沉溺於釀酒,對她的忽視和不聞不問。」

  酒叟的目光閃了閃,